第57節
他臉上神情微窒,又將先前的話重復了一遍。 扶微緊蹙起眉,隱約聽見什么金城郡,什么鎮守邊關,心里明白,他是厭倦了朝堂,打算遠遁了。她垂眼看簡牘上的字,奏疏寫得很清楚,當著滿朝文武宣布一遍,是在知會眾臣。如果去意已決,她如何強留呢?她極力控制情緒,把險些奪眶的眼淚又咽了回去。見他嘴唇不再動,知道他說完了,重新堆砌起笑道:“相父可是決定了?” 他道是,“南北兩軍的兵權,臣如數交還陛下?!睂⑿渲谢⒎咔娉示?,由秦頌轉交天子。 扶微靜靜看著符身上篆刻的字跡,朝堂也好,兵權也好,終于都在她手里了,可是她感覺不到快樂。以前的躊躇滿志沒有了,可能得到的越多,就越不稀奇了吧。 “相父不辭勞苦,那就準相父所奏,可去關外巡視。待走累了還朝,朕出城十里迎接相父?!彼媪宋娑?,發現其中一只慢慢恢復了聽力,另一只隆隆的,雷鳴一樣。 好不容易延挨到散朝,回路寢召見侍醫。侍醫扒著她的耳朵看了半天,并沒有看出什么端倪,得出的結論是陛下太過乏累了,當好好休息。 怎么歇得下來呢,她對太傅說:“奏疏堆得山一樣,今日看完了,明日又來了。我現在才明白當初丞相的苦,忙起來當真要徹夜不眠的?!鳖D了頓問,“八校尉已經入軍中任職了吧?” 太傅道是,“已經全盤接手,陛下放心?!?/br> 她慢慢點頭,“今后京城守軍勢力八分,再也不會出現一將號令全軍的局面了,甚好?!?/br> 太傅茫然應著,看她氣色不佳,拱手道:“陛下當聽從侍醫的建議,好好睡上一覺。年紀輕輕的,作下病可如何是好?” 她仰起脖子扭了扭,笑道:“說得是,是應該休息兩天……丞相赴北地,什么時候啟程?” 太傅說明日,“帶了兩百近侍,從秦直道一路北上?!?/br> 她長長哦了聲,“我該送送他,畢竟此一別,恐怕今生今世都見不到了?!?/br> 手上的政務暫且放一放,回到燕寢休息,喝了藥,在寢臺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以前的種種在腦子里翻騰,可笑的如淳、狼狽的如淳、不甘的如淳……她捂住臉,告誡自己不能哭的,可是滿腔酸楚,怎么都擋不住。 第二日天不亮就趕往甘泉宮,在他還未來之前,在那里等候。沒有大肆宣揚,新近任命的侍中參乘,輕車簡從候在秦直道旁。 山巒間逶迤的直道沒有遮擋,風很大,吹起她的頭發,漫天飛舞。侍中壓刀諫言,“上回軿車吧,待相國一行來了,再下車相見不遲?!?/br> 她搖搖頭,想第一時間看見他。畢竟見一面少一面,此去經年,緣分錯開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向遠處看,青灰色的線綿延千里,叫人心中升起無盡的蒼涼。她曾經以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沒想到命運不可控,她被驅策著,陀螺一樣轉動,忙忙碌碌,不知究竟是為了什么。其實她也想順著那直道,走到海角天邊去呢,這種渴望一旦生成就變得難以抑制。她癡癡遠望,喃喃自語:“其實應該再修得遠一些,這樣走起來更方便……” 侍中在背后喚她,“陛下,相國的車隊來了?!?/br> 她回身望,他騎著他的汗血馬,那馬的尾巴和頸鬃都束起來,遠遠走來步伐穩健,胸懷健壯。 馬是好馬,人自然更是良人。他走在隊伍的最前端,身后是浩蕩的扈從和輜車。她心里感覺哀戚,視線遲遲無法從車輦上調開。他下馬向她揖手,她心不在焉地,“路遠迢迢,相父路上多加小心?!?/br> 他道諾,“多謝陛下惦念?!?/br> 她不方便問他車上是否帶著柴桑翁主,兩兩站著,彼此都找不到話說。良久她才道:“到了北地,所見所聞可俱書傳至臺閣……”終究沒能開口讓他寫信給她。 他頷首,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囊遞過來,“這是新近各地王侯的布兵圖,陛下可酌情削減,莫讓王侯勢大?!?/br> 她緊緊攥著袋口說不出話,他旋身上馬,在馬上向他拱手,“臣就此拜別陛下,請陛下保重龍體,皇圖霸業,千秋功名,皆在陛下一身?!?/br> 她目送他揚鞭,向遠處狂奔而去。直道塹山堙谷而建,很快那隊人馬就被地勢的起落遮擋住了。她轉身向坡上奔跑,侍中在后面急趕,她全不聽。終于到了坡頂,灌了滿心的涼風,大喘著眺望,他已經融進一道細細的黑線,看不清了。 他漸行漸遠,消失不見。她抓著那個布囊欲哭無淚,過了很久才想起掏出帛書查看,沉甸甸的牽扯,有什么從里面滑落,落在青草地上。 她彎腰撿起來,捧在掌心,蟠龍盤旋,飛燕依依,是他曾經贈給她的那面玉佩。 第76章 她想他應該是還愛著她的,留下這件東西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看著那蒼涼的山麓,有一瞬不知何去何從。眼淚留在臉上的痕跡瞬間就被吹干了,想跟他一道走……如果她放棄了權力,放棄現在高高在上的帝位,他會愿意帶上她嗎?他們之間橫亙的無數條性命,正是這害人不淺的大權造成的。倘或她有這個決心,卸下身上披掛的一切榮耀,做簡簡單單的自己,他還能夠接受她嗎? 他不會再回來,再回來朝中亦沒有了他的位置,他深知道這點。兩個滿是鋒棱的人在一起,必要有一個不停忍讓才能保證彼此不受傷。他把安身立命的東西都放下了,自己呢?是否也有這個膽量孤注一擲? 冷風吹得人頭腦冷靜,她遠望良久,對侍中多次的勸諫充耳不聞。好多事情她必須好好想一想了,分清楚什么是重要,什么是次要,然后照著自己擬訂的計劃,一項一項慢慢實行。 來的時候城里溫暖,沒有想到山間會這么冷。侍中怕天子著涼,不聲不響站在她的上風口,試圖替她擋風。風豈是那么容易繞道的,就像水一樣,它無孔不入。 扶微看見那張年輕又倔強的臉,想起阿照來。論輩分,他是阿照的侄孫,但兩個人的年紀差不了多少。簪纓世家人口眾多,常常一樣的歲數隔著好幾輩,上官循和上官照就是這樣。 整個朝廷,乃至整個天下,有數不盡的才俊等待發掘。天子左右空了,很快就會填補上新的干將。上官循在三千羽林中脫穎而出,扶微封他為奉車都尉,讓他掌御乘,也算是對上官氏的提拔。 侍中擋風擋得一本正經,她正惆悵,他在她右前方站著,想不看見都不行。悲傷需要環境培養,她的視線轉來轉去避不開他,無奈地笑了,“丞相走遠了,我們回去吧?!?/br> 侍中道是,上前駕起了手臂供天子借力。爬坡和爬梯一樣,上來容易下去難。他一步一步踩穩了,把自己當成臺階,平平安安將天子送到了直道上。 扶微登上軿車,一路都昏昏的,回到宮里病了一場,右耳的聽力也是長期不見好,她對太傅說:“我大概是要聾了?!?/br> 太傅眼看著天子日漸消瘦,雖然朝堂上依舊雷厲風行,但燕居時難掩憔悴。就像一朵養在陶罐里的花,借著水勢迅速盛放,然后慢慢枯萎,逐漸有了凋謝的趨勢。 他看在眼里,急得厲害,“臣知道,陛下日理萬機,勞碌異常,但龍體還是要當心的。上官侍中的死……”一眼看見旁邊侍立的上官循,連忙又改了口,“臣是說汲侯。汲侯的死令陛下傷神,如今相國又遠離了朝堂,陛下一時難免心慌。不要怕,臣等在陛下身邊,不會棄陛下而去,定為大殷昌盛戰至最后一口氣盡。陛下是臣一手教導大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陛下在臣眼里,就像自己的孩子,因此臣有時忍不住為陛下cao心,管東管西令陛下不快,陛下切莫記臣的仇?!?/br> 扶微失笑,“老師何出此言?學生知道好歹,從來沒有怨怪過老師半句?!?/br> 太傅欣慰地笑了,“如此,老臣又少不得要忠言逆耳了。中宮之位空缺已近三月,陛下就沒有想過另立嗎?” 這下扶微笑不出來了,心道自己是太給他老人家面子了,有時候他確實cao心得多,有點討厭。 她摸了摸鼻子,“此事暫且不議。老師是知道的,上次的奪宮案里,皇后被其弟所害,死得不明不白,我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如刀絞。事情方過去三個月,老師就勸我另娶,我覺得對不起皇后,還是再待一年不遲?!?/br> 太傅歪著脖子,似乎甚是為難,“陛下與皇后鶼鰈情深,老臣明白。然而后位懸空,終不是長久之計。如今天下大定,必要乾坤圓滿方為上。況且梁太后千秋那日,太后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話,臣以為,陛下可借立后之機向朝野正名,陛下何不考慮一下臣的建議?” 所以她的身份終究是個很大的難題,要正名,便又要拖累一個無辜的人,她再也不想這樣了。 “我有個秘密,打算告訴老師?!彼缓靡馑嫉匚⑿?,“老師聽了,千萬要為我保守才好?!?/br> 太傅立刻如臨大敵,連皺紋里都裝滿了驚懼。不敢知道,但又想知道,咽了口唾沫點頭,“臣的口風很緊,陛下盡可放心?!?/br> 天子似乎有些忸怩,搓著手,踢著石子,壓低聲道:“那天太后的話,也不全是錯的?!?/br> 太傅倒吸了口涼氣,腿肚子一軟,險些栽倒,“上……這是何意???” 天子猶豫了下,半晌才道:“諸君口中不說,背后議論我長相的,定然不少?;实廴珶o男兒氣,長得像個姑娘……其實老師不知道,我是個斷袖,所以對冊立皇后或者御幸后宮一事,常覺力不從心?!?/br> 太傅被她一席話嚇傻了,倒退了好幾步,靠著殿里抱柱直喘氣。倉惶間看向侍中,侍中臉上表情比水還淡,顯然并沒有被天子的話嚇倒。本來就是這樣,老一輩可能無法接受這種事,對于年輕人來說,找個孌童認個契兄弟,不算什么大事。 于是太傅在兩個少年人的目光里,感覺到了垂垂老矣的難堪。果然一腳邁進棺材的人,跟不上形勢了。 他舔了舔唇,絞盡腦汁,“那個……臣倒并非不贊同,只是陛下身份殊異,承載著大殷六十余年的基業,必要有后,方能安定人心。就說漢時,文帝有鄧通,武帝有延年……其實只要天子不廢六宮,照常生育皇嗣,床榻上有個把男寵,也無傷大雅。但若是天子沉溺,危及社稷,那就另當別論了。陛下是圣主明君,這點不需臣提點,所以還請陛下勉為其難……”這個話題太叫人尷尬,實在是說不下去了。 可惜太傅勸得再多,天子依舊意興闌珊,只是眉眼彎彎看向他,“我同老師交底,是想請老師替我想辦法推脫。暫且不立后,或者待算緡令推行完了,再說不遲?!?/br> 頭昏腦脹的太傅撫額去了,她回頭看了眼上官循,“剛才的話,沒有驚到侍中嗎?” 上官循說未曾,“是人便有七情六欲,陛下雖貴為天子,終跳不出三界外,所以臣不感到驚訝,只望陛下喜樂隨心就好?!?/br> 多體人意的侍中,年輕的心,果然接受現實要比一幫老臣快得多。 受盡了美化,別人對你的要求理所當然變得很高,適時的丑化一下,反倒可讓自己免于壓迫。扶微慢慢開始理解丞相的處世態度,名聲壞有名聲壞的好處,至少不會有人追著他,勒令他娶親。 想他的時候,就看看他留下的那面玉佩。上朝的冕服上不配組佩了,僅掛它,處理朝政時一手撫摩,就像他還在身邊。 再等一年,等她把朝中事務處理得差不多了,就去找他。還有她一直想問不敢問的源娢,她的下落她也查到了。丞相對待不愛的人,真是絕決得可怕。源娢一直被關在云陽獄里,已經關了有半年之久。 云陽獄是秘獄,囚禁宗室和要緊的罪犯之用,沒有詔命,外人一概不得相見。她以前沒有來過這里,掖庭獄倒去過兩次。只記得獄中暴室暗無天日,這地方和暴室比起來,可怖十倍。 天子的黑舄從潮濕的甬道上走過,空氣里腐朽的味道和陰寒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窒息。獄里常年燃著火把,因為黑暗,如果沒有照明便看不見路。她聽見油脂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外面艷陽高照,這里儼然寒冬。 源娢的監舍在獄的深處,扶微一路行來,有無數的乞求和哭喊,唯獨她,一直安安靜靜的。 她走到木柵前,駐足觀望,這個監舍釘窗的木板有一塊脫落了,陽光可以從縫隙里透進來。衣衫襤褸的人把臉探過去,沐浴在那窄窄的光帶里,這細小的一簇光,就是她活著的全部希望。 扶微站了很久,看了她很久,對她臉上饜足的神情感到困惑??墒峭饷娴挠糇涮嶂N子過來了,粗暴地把脫落的木板重新釘上,那線天光被切斷,監舍里忽然就暗了下來。她聽見她低低地啜泣,一瞬對她滔天的絕望感同身受。其實自己的處境,和她又有什么兩樣? “翁主?!彼_口喚了一聲,她停止哽咽,回過頭來看她。大約對她的出現十分驚訝,愣在那里半晌沒有挪動。 “敬王和太后的大業敗了,你知道嗎?” 她臉上淡淡的,終于起身走了過來,“成與敗,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為什么是陛下來看我,不是他?” 扶微沒有回答,負手問:“當初資助你的人,是否就是敬王?” 照現在的局勢看來,那人是敬王也沒有什么不好。她慢慢點頭,“父兄謀逆,罪及滿門。柴桑的田邑,朝廷雖未即刻收回,但我再想以此為食祿,恐怕是不可能的了。我很害怕,和傅母逃離了長沙國,躲進膠東的一家客舍里。這時敬王派人找到我,說與我阿翁是摯友,將我接到蜀國安頓?!?/br> “敬王欲令你離間我與丞相?”如果以此為目的,那么敬王此舉顯然是失敗的。 源娢搖頭,“敬王令我伺機刺殺丞相,可是我……下不去手?!?/br> 扶微不由嘆息,世上重情的人還是有的,眼前這人就是。不肯說出救濟者是誰,也完成不了恩人交代的任務,所以她必然是真的源娢,因為作為棋子,她實在是太不稱職了。 “我放你出去,回柴桑。那里有你的封地和府邸,不要再蹉跎了,找個人成家,過人過的日子吧?!?/br> 源娢聽著她的話,放她自由并沒有令她有任何觸動,唯獨最后那句“過人過的日子”,一下讓她濕了眼眶。她捂住臉,泣不成聲,少年時期的一場愛戀,幾乎毀了她的一切。她本以為丞相心里有她的,如果他溫柔以待,她也許會把敬王的陰謀全部告訴他,與他同御強敵??伤褪且粡埍鶅鲎〉哪?,來找她,無非套問她背后是什么人。她聽說過他和天子糾纏不清,自己的處境必然艱難。沒想到他移情別戀后連一點舊情都不念,實在傷透了她的心。 沒有利用價值,便下云陽。來京城之前她夜夜被夷族的噩夢驚擾,見到他,又開始了新的一段噩夢。他把她關進這里,與臭蟲和老鼠做伴?,F在回看前塵,著實不是人過的日子,過去的十幾年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天子示意獄卒開牢門,她從里面走出來,怯怯問:“陛下不殺我嗎?” 因為她知道她的身世嗎?扶微道:“我不殺你,希望你好自為之?!?/br> 她不語,但眼神已經同過去訣別了。掖了掖衣襟走上甬道,起先走得很慢,后來越行越快,最后幾乎是奔跑。誰愿意長久困在這意味著腐爛的地方?走出暗獄重見光明,才懂得生活在光天化日下的可貴,也更懂得珍惜。 源娢是不會再惦念他了,因為他待她太苛刻??墒欠鑫⒛?,他對她情深義厚,恩重如山,所以她永遠割舍不下。 經歷了宮變初的失望和迷茫,當初邁不過去的坎兒,似乎并不是那么難以逾越了。她確實怨過他,在她命懸一線的時候他猶豫要不要救她,令她傷心的不是江山可能易主,是他救與不救的態度。燕氏十三位家老不是她下令殺的,他有一瞬其實也懷疑她,于是他來遲了,阿照死了,她當時難過至極,無端的遷怒,現在想來并不合情理。 他也有他的委屈,畢竟那十三人,支撐的是整個龐大的燕氏家族。他對父族雖然沒有那么深的感情,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根,他終歸屬于那里……只是她不敢肯定,經過漫長的沉淀,他能否像她一樣想通。反正不管他態度如何,她都打算試一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他不肯原諒她,那就以此作為對自己的懲罰吧。 他一去半年沒有音訊,直到入冬時才有奏疏送入尚書臺,總算讓她知道了他在金城郡的駐地。她把那封奏疏留下了,雖然全篇講的都是當地的民生,但熟悉的筆跡沒有變,依舊讓她覺得溫情和暖心。 寒冬的夜里帶著入眠,她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悄悄在竹簡上刻字,要進行的改革基本已經辦得差不多了,離最后做了斷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心里有些緊張。 帝王試圖讓位,和在王侯傾軋下保全大業一樣,都不是容易的事。她需一面物色合適的人選,一面為自己的退出找借口。其實也不用太過刻意,她的耳疾越來越嚴重,是不爭的事實。有時朝堂上臣僚們進言,她完全聽不見,必須黃門令在旁邊乍著嗓子大聲喊,她才會從陳條上抬起眼來。殿上諸臣定定望她,她也定定望著他們,過了良久在人群里搜尋,“適才是哪位臣工奏報?朕沒有聽清,再說一遍?!?/br> 百官竊竊私議,上的耳朵好像不大妙。歷朝歷代的皇帝里,沒有哪個皇帝是聾的,因為朝堂上的奏對很多、很復雜,天子若是聽不見,那就太不方便了。 三公九卿們憂心忡忡,聚在臺閣商議,“張貼皇榜,為陛下在民間尋良醫吧。長此以往怎么得了,我看陛下的耳疾已經到了不可小視的地步,繼續放任下去是國之大難啊?!?/br> 可那是九五之尊,當皇帝的又驕傲又固執,張榜尋醫,天子根本不會答應。于是朝堂上君臣依舊兩兩不自在,臣僚半吞半含,天子有心無力。 終于熙和帝開始感慨:“朕好像不該再當這個皇帝了。諸君說話,朕聽不見,朕自己說話,腦袋像被塞進了一面大鼓里,回聲隆隆,震得腦子都疼?!?/br> 天子臉上流露出沮喪來,眾臣見她這么說,便是私心贊同的,這刻也不得不長揖挽留。 她看著那些頭戴高冠的公卿們連連肅拜,擺了擺手道:“朕還年輕,朕也戀棧,可是不能為了一己私欲,將這江山社稷掛在朕的耳朵上?!弊詈蟪h沒有結果,在一片愁云慘霧里散了。 幾乎每次視朝都是一場煎熬,奇怪的是她高座廟堂的時候耳朵不怎么靈光,一旦回到路寢,與人交談又沒有什么大問題了。她召見了太傅、宗正,以及逐漸成為心腹的兩位臺閣官員,“朕擬定了兩個人選,請諸君過目?!?/br> 太傅顫巍巍接了過來,“此事非同小可,陛下當真想好了嗎?” 她點頭,“朕的耳朵時好時壞,連朕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什么。大殷創建到今日,國運蒸蒸日上,朕料定必有盛世出現,不能因朕的私心,把家國耽擱了?!?/br> 簡牘傳了一圈,諸臣都看見上面的人選,是魏世子源養正,和成王世子源續。不管江山是否易主,最終要考慮的,還是今上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