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他和她抵肩而眠,漸漸心里暗生躁動。靈均的手指攀過來,起先不過是試探,慢慢嘴唇也有了自己的意愿,分花拂柳,落在她耳畔。 他的呼吸聲在她耳邊放大,扶微輕蹙了下眉,知道這殿里的香可能換了,但是手腳沉重,沒有毅力挪動。他的指尖在她腰間游移,中衣的帶子被解開,涼涼的風沖擊在裸露的皮膚上,驀地起了一層細栗。 今天要交代了,她的腦子里就剩這句話。不情不愿,但是一想起那個挨刀的jian相,便什么斗志也沒有了。 算了算了……她緊緊閉上眼,既然丞相不要她了,她也可以有她的選擇。今晚過后,她就和他劃清界限,以后明爭暗斗,不死不休??墒撬钟悬c難過,愛情到最后一場空,她活著,大概就只剩權力可以告慰了。 靈均貼著她的耳朵說:“陛下,臣要造次了?!?/br> 他停在她上方,專注地看她,然后緩緩降下來,低頭欲吻她。她忽然別開了臉,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厭惡的感覺。他落空了,臉上涌起失望的神情。 很尷尬,這尷尬濃稠得簡直化解不開。這時屏風外傳來錯綜的腳步聲,有人隔著半個殿宇壓聲向內通傳:“啟奏陛下……” 扶微一個激靈坐起來,鼻尖依舊香氣繚繞,她使勁晃了晃昏聵的腦袋,“何事?” 起先沒有分辨出那個聲音是誰,認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是建業,他甕聲甕氣回稟:“丞相漏夜入禁中,有要事呈報陛下?!?/br> 她一驚,心里抑制不住地歡喜起來。匆匆把中衣系上,腦子還是昏沉沉的,蹣跚地走出了內寢。 珠簾外侍立的長御和高品階黃門垂首站著,她一眼看見那個博山爐,不由惱恨起來,“把香撤了,以后不許再用?!痹谀切┤说墓蛩拖伦叱鲩L秋宮,丹墀上停了御輦,前后掌起的宮燈令她眼花繚亂。她偏頭問建業,“人在哪里?” 建業道:“正于路寢恭候陛下?!?/br> 在路寢,果真是要談政事的了。她高一腳低一腳走下臺階,建業見她踉蹌忙上來相扶,“陛下怎么了?圣躬違和嗎?” 她不好說皇后殿里用了金霓香,只是含糊應了句:“睡迷了?!币活^扎進輦里,支起了半扇窗,有涼風進來才覺腦子稍稍清明了點。想起剛才的事,頓時又愧又悔,要不是他來得巧,現在不知道怎么樣了。 那個香,真的會叫人渾身酥軟,她發散了一路,進溫德殿的時候還是有些站立不穩。 路寢內燃了六株燈樹,每樹有五個燈盤,因此滿殿輝煌如白晝。她瞇著眼外里看,丞相面朝內站著,袀玄外罩敷彩云氣紋紈紗衣,那疏朗輕薄的經緯透出底下玄色的繒帛,還是芝蘭玉樹的氣度。 她自慚形穢,輕輕咳嗽了一聲,“相父連夜入宮,究竟有什么要事?” 這次下令眾人回避的不是她,是丞相。他轉過身來揮了揮袖,上下一通打量,哼笑道:“臣為上披荊斬棘,上卻在宮里胡來一氣。今日侍中,明日皇后,你玩得可高興嗎?” “今日侍中、明日皇后……”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是說我嗎?” 她裝起糊涂來,那個沒氣節的樣子真讓人唾棄!丞相走近,高高的身量給人巨大的壓迫感,不言不語地,低頭在她領上嗅了一下,“金霓……成事了?” 扶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奇怪該惱火的不是她嗎,怎么反倒是他興師問罪起來? 她很不高興,用力扇了一下鶴氅的兩翼,袖緣領褖殘留的香氣向他撲面而去,“是啊,金霓!□□,高興得很呢,又如何?” 他的臉色立刻變得陰郁而恐怖,什么都不說,轉身便往外走。 扶微心里一驚,慌忙拽住他的袍裾,“相父做什么去?” 他憤然一甩袖子,“我去宰了聶靈均!” 丞相被氣糊涂了,公然要殺皇后嗎?扶微慢慢把手松開,自己坐回幄帳里,向外揚了揚下巴,“去吧,我不攔你。你殺了皇后,我正好辦你謀逆,請相父三思,不要令自己后悔莫及?!闭f罷咬牙冷笑,“一去幾日杳無音訊,竟還有臉在我跟前大呼小叫?!绱净貋聿灰娢?,會著急的’……”她學著源娢的樣子蹙眉低語,然后乜著眼審視他,“你和那個假翁主做上真夫妻了吧?聽她話里話外的意思,你們十分恩愛,那我呢?我算什么?” 她怒發沖冠,氣得臉都紅了。明明是她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和別人你儂我儂去了?她想找他,他不贊同,她想聽他解釋,他又一去幾日不肯露面,她已經不知道他到底向著誰了。她委屈得眼中泛酸,哽咽了下,慘然道:“你心里終究沒有我,進宮來頭一樁事就是捉jian,好名正言順同我撇清關系。然后帶回你的心上人,和和美美過你們的日子去,是嗎?” 他垂袖站在那里,看著她抽泣起來,心里亂作一團。 她是那么倔強的脾氣,面對滿朝文武的威逼都沒有流過眼淚,現在這樣,讓他有深重的負罪感。他只好過去替她擦淚,好言安慰她,“你明知道源娢是假的,還有什么可氣的?既然我心里沒你,那我為什么要捉jian?說出來的話前言不搭后語,當真被香熏傻了?”見她逐漸止住了淚,便在她眼睫上親了一下,“好了,不哭了,想不想聽聽我近日的發現?” 那雙眼淚浸濕的眼睛撲閃了幾下,終于還是點頭,“勉強聽一聽吧?!?/br> 她逞強,他除了又氣又好笑,找不出別的形容。略頓了下,晴天霹靂似的現狀,也被他用輕描淡寫的口吻化解了,“這個源娢來路不簡單,奇怪的是她背后的主使是誰,我想盡辦法也查不出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你的身份,除了我們幾個,還有其他人知道?!?/br> 這是事關生死的大事啊,扶微心頭猛地一悸,惶然瞪大了眼睛,顫聲道:“怎么會呢,我一向小心……怎么會呢!” 他嘆了口氣,“世上到底沒有不透風的墻,這個秘密究竟是長主自己發現的,還是有人刻意利用長主,暫且不得而知。也許長主和蓋侯僅僅是一塊試金石,那人不知你我有多大力量調動全軍,所以拋了塊石子試試水的深淺。好在發出政命前,我已經和太尉商榷了平定朔方的部署,再晚些,恐怕不好行事。這兩天我不在官署,確實是忙于整軍。那日你和我說起長水兩岸的胡騎,我就在想,何不將這兩支強軍引入御城來。胡騎乃歸降胡人組建,一直由天子供養,不會聽令于諸王侯。調他們戍守城樓,就算日后有變,對你也是一個保障?!?/br> 她心里七上八下,如果知道敵人是誰,倒可以專心消滅,可恨的是敵暗我明,這樣的處境是最危險的。她想過很多種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總有一天要大白于天下,就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好在有他為她考慮,她還一味的懷疑他,現在想起來覺得十分對不起他。 “這么要緊的事,你為什么早不和我說?”她委屈地嘟囔,“哪怕我被人拱下臺,我都不怕,怕的是你不和我一心,愛別的女人去了?!?/br> 他聽得發笑,“我和上說好的,請上按捺,上按捺了嗎?源娢為什么會在這個關口上出現,就是為了試探你我的關系。天子與丞相有染,傳得繪聲繪色,卻沒有真憑實據。這個時候來了這樣一位翁主,上處置的態度,會直接影響臣僚們的判斷,上知道嗎?” 果真是個棘手的買賣,“明日我就為她正名,然后賜還封邑,讓她回柴桑去?!?/br> 他低頭將她的手包在掌中,她的手很冷,他一面摩挲,一面緩聲道:“可以正名,但不能遣她回柴桑。將計就計留下她,陛下要繼續與我為敵,要讓朝野皆知?!?/br> 她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盤,遲疑道:“如何為敵法?你同我說清楚啊?!?/br> 他笑得有點苦澀,“年后我會把天子六璽還給你,然后專心收攏京畿兵權,如此一文一武,反倒讓他們忌憚。至于蓋侯,不能押解進京,我已經傳書酈繼道,命他就地斬殺了。接下來你大可打壓我,把我壓得在這朝中無立足之地時,那個幕后黑手自然就露面了?!?/br> 她直皺眉,“你瘋了不成?打算舍身成仁?”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臉上,眼中流螢漫天,“不入虎xue,焉得虎子?你的身份終究是個麻煩,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但只要臣還在,便會想盡辦法力挽狂瀾?!?/br> 扶微一直以為他對她的愛是有保留的,他要在確定自己安全之后,才有多余的精力去顧及她。她小人之心,總在防著他,若說保留,好像自己才是有保留的那個人?,F在他這樣表態,瞬間叫她五味雜陳,她楚楚地摟著他的脖子,小聲問他,“你不怕我最后倒戈一擊嗎?” 將兩股勢力一齊剿滅,然后高枕無憂當她的皇帝,別說,這種事她還真的做得出來。 他瞇眼輕笑,潔白的牙齒,在燈樹下發出品色的光,“你會嗎?” 她嗚咽搖頭,“相父與我相愛,缺乏安全感吧?” 他想了想,用哀怨的語調說:“所以陛下要快快給我一個孩子,這樣我就放心了?!闭f完忍不住嗤地一聲笑出來了。 扶微聞言拉他往甬道上走,“今夜留在溫室好嗎?上次你失約了,今日補齊吧?!?/br> 他很想去,但還是克制住了,“返京即入禁中和陛下共渡一夜,你我之間的傳聞可就真的坐實了。況且你剛從長秋宮回來……身體會受不住的?!?/br> 看來他是真的誤會了,她驚恐異常,“我沒有和靈均怎么樣,宮里是用了金霓,我到現在腿還軟著呢??墒屈S門令傳話及時,恰好懸崖勒馬……” 她一著急,把實話全說出來了,他越聽越不是滋味,“還真是火候到了,差一點生米煮成熟飯。臣不過幾日不在京中,陛下就不甘寂寞了,先前是誰說非臣不可的?如今全不算話了?” 她老臉一紅,不屈地囁嚅著:“誰讓你把假翁主安頓在春生葉的,加之你事先不和我通氣,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所以就報復我?和他們糾纏在一起?” 理論上的確是這樣的,不過她不方便承認罷了,“人在吃醋的時候總會干些出格的事,幸好沒有造成什么后果,我還是原來的我?!?/br> 他哂笑一聲,“陛下在同人又摟又抱的時候,可曾想到過我?” 她立刻反唇相譏,“你和假翁主卿卿我我的時候,不是也沒想到我嗎?!?/br> 于是互不相讓,之前滿懷的感動沒有了,開始為誰的情節更惡劣互相指責,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丞相氣惱,轉身道:“臣回去了?!?/br> 扶微嗓音帶了慫恿的味道,“好走不送?!?/br> 她居然又不挽留他,他氣得厲害,大聲道:“臣要接翁主出宮,請陛下放行?!?/br> 她哈哈笑了兩聲,“你想得倒美,讓你們小別勝新婚嗎?今夜更深露重,待得明日我再命黃門送她離宮。相父可以走了,我還要去找我的小皇后,他因我中途離開心如死灰,我要回去安撫他?!?/br> 她倒走得比他還快,從他身旁擦肩而過,丞相到底沒沉住氣,一把拉住了她。 “是我錯了?!?/br> 分明她做得比他過分,結果道歉的卻是他,大概這就是男人吃虧的地方吧。你疼愛她,要無條件縱容她,她可以放火,你不能點燈。何況這個不講理的人還是個驕縱的皇帝,不讓著她,又能怎么樣? “那么今天,把話都說開了吧?”垂頭喪氣的人變成了他,“臣在外,聽到有關于陛下的這些荒誕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為什么今夜要去長秋宮?” 叫他嘗到了難過的滋味,扶微的目的達到了,可是很快便開始后悔,攪著手指說:“從郊祭那天算起,你避而不見整整八日,滿朝文武都在議論,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源娢沒有出現前,你我至多隔一天就要見一面,這回卻連著這么久,我心里發慌,就想放棄了?!?/br> 他還算滿意,說的都是實話,也可以理解她的想法。年輕的孩子,必須一再鼓勵和肯定,才能讓她放心。他礙于事關重大不能令人傳話,所以缺席那么多天,是他的不對。 他神情釋然了,輕聲道:“靈均入宮后,竟變得不可琢磨了,陛下對他要加以提防?!?/br> 她點點頭,“我知道。剛才說起歸政的事,你要做好準備,難免會受點委屈,屆時不要對我生嫌隙,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定同我說。今天我欠思量,應該致歉的人是我,我再也不去長秋宮了……” 他笑得寬容,或許是年齡懸殊較大的緣故吧,總帶了點長輩對晚輩無條件的溺愛。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算是不計前嫌了。 第62章 捉蟲 只是他來得夠久了,終歸要離宮的,這樣急吼吼夜半入禁中,到了別人的嘴里,又是一段不雅的閑話。 真是奇怪,如果少帝是男人,未見得就如此沸沸揚揚。偏偏她是個姑娘,所以必須十二萬分的注意。他撫撫她的臉,“我要走了,明日有朝會,朝上再見不遲?!?/br> 她拽著他不肯松手,“我怕你一離開,人又跑得不見蹤影了?!?/br> 他說不會,“該籌辦的事,我已經全辦好了。長水胡騎太彪悍,原本可以命人持赤節傳令的,怕他們不買賬,只好我親自出馬?!?/br> 扶微覺得奇怪,“有節為令,怎么還不遵循?” 他笑了笑,“因為節是死物,孝帝時期太子發黃旄赤節以調兵,有人大喊一聲‘節有詐’,使節便被校尉一刀斬于馬下了。那些胡人不單認節,更主要的是認人。這樣倒有好處,除了你我,沒人遣得動這兩支鐵騎。將來就算朝野大亂,至少還有最后一道保障,所以這個死腦筋的毛病不能矯正,就這樣縱著,至多費些手腳?!?/br> 她也不管他的解釋,單拉著他,依依惜別的樣子,叫他心里老大的不忍。 “怎么了?又不是生離死別?!?/br> “我是叫你嚇怕了?!彼f著便摟住他的腰,哼哼唧唧著,“不讓你走?!?/br> 他失笑,“來了半個時辰了,該走了?!?/br> “我今晚要和相父‘秉燭夜談’,不行嗎?” 她撒起嬌來他也拿她沒辦法,苦口婆心著:“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怎么不聽話呢?我留下也可以,你要做好皇權動蕩的準備,萬一有人站在朝堂上,公然質疑你的身份,上想過如何應對嗎?” 如何應對?她一瞬真有些彷徨了,“我是天子,難道還要向滿朝文武脫衣證明嗎?誰敢這么逼我?” “這是最壞的打算,不一定會發生,但是陛下要未雨綢繆?!逼鋵嵥龔膩頉]有想過會面臨那樣的局面吧!他看著她,知道她戀棧,無奈地親了親她的額頭,“既然不想走到那步,只有忍耐?!?/br> 她感覺失落,他談了太多的局勢,卻欠缺了溫室里的那份激情,她就懷疑他可能移情別戀,或者對她的感情沒有之前那么濃烈了。 “現在就走,真的不打算同我親熱一下嗎?”她抓著他的手,滿臉的欲求不滿。在他掌心輕輕撓了一下,“半個時辰而已,并不多久。每次太傅和尚書仆射來晤對,都要花上一兩個時辰……” 她永遠都不會明白,他究竟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指使這兩條腿邁動起來,離開她。以前不識情滋味也就罷了,一旦嘗試,就像狼品咂出了血的味道,那種心猿意馬,連自己都無法表述。他只要看到她,心底就有渴求,她沒有發現他看她的眼神都是饑腸轆轆的嗎?她還要撩撥,還要抱怨,果真把人逼瘋了,她才高興嗎? 他低下頭,在她唇上吮了一下,“陛下所說的親熱,是怎么親熱?” 她的唇角仰起來,嫣紅的唇瓣,像枝頭澆灌過的薔薇。還沒來得及等她回答,他一把抱起她,繞過青羽垂掛的幄帳,放在了屏風前方弈殺了一半的棋盤上。 黑白兩色的棋子被大袖掃落,撞擊金磚地面,發出清脆斷裂的聲響,然后一路縱跳翻滾著,散向四面八方。那髹漆的小小棋桌不甚大,高度大約只一尺有余,她需擰腰坐著,才能保持平衡。 他蹲踞下來,男人魁梧的身軀和寬大的袀玄像一坐山,把她整個籠罩住。他低低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臣如今是只饕餮,陛下不要招惹臣,否則就是自找麻煩?!?/br> 她喜歡他這種曖昧的音調,只要和她離得很近,她就有巨大的幸福感。 她的兩臂交織起來,緊緊扣住他的脖子,仔細審視他,溫柔地親吻他,“不要和別人說這種話,知道嗎?” 他的手順著她的兩臂向下蔓延,攀爬過那玲瓏的曲線,落在纖纖的腰肢上,“我何嘗同別人說過這話?朝中品階再高的權臣,我都懶得和他們周旋。我這人眼高于頂是滿朝皆知的,人品不好,口碑也不好,都沒有人肯把女兒或者meimei許配給我?!?/br> 他說這個的時候,滿滿的閨怨都快溢出來了。她聽得直笑,“看來還是朕救了相父啊,否則相父多可憐,一輩子不知rou滋味,吃素吃到地老天荒?!?/br> 可不是嗎,這世上能克化得動他的,只有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