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她枯著眉問他:“讓他們將你視作眼中釘么?” 他笑了笑,無關痛癢,“臣的jian臣當了足足十年,他們便是恨我,又能將我如何?” 扶微聰慧,她知道他的意思,jian臣尚可畏,佞臣便可殺了。話雖如此,卻又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就想把他圈在身邊,最好寸步都不相離。 “要不然你裝暈倒吧,這樣就可以留得理直氣壯了?!?/br> 他看她滿臉期待,自覺這種事太丟臉,遲遲道:“臣不會裝……”她果然難掩失望,他見狀又不忍心,只得讓步,“宣太醫在東宮等候吧,陣仗弄大些,消息傳出去最好?!?/br> 她喜出望外,高高興興跑出去下令:“君侯不豫,將太醫署的人都召集到東宮,為君侯治病?!比缓蠡貋頂v住他,假模假式地往外引領,“相父小心些,我傳抬輦來,相父乘輦入東宮吧?!?/br> 他搖搖頭,有夜色做掩護,可以不像白天那么拘謹。他雖然身上乏力,但是也想同她一道走一程。 晚間復道上的衛士,相較白天疏朗了許多,原先十步一人,冬夜改成三十步一人。他們慢慢行來,寒冬風大,吹得兩袖鼓脹,幾欲飛天。他卷起袖子低垂兩手,有時因擺動,彼此相撞,不過對視一眼,不能光明正大牽她的手,算是一種遺憾。 如果沒有這段糾葛,他想好了三十歲成婚,不拘娶誰家的女郎,感情可以慢慢培養?;蛘吲囵B不成也沒關系,能生出一兒半女來就好了。結果現在弄成這樣,計劃是實現不了了,有了比較,對別人也不公平。 這天底下,須眉都不敢同她相比,何況紅妝!他招惹的是個什么人,他心里知道,將來勢必驚心動魄,他也做好了迎接的準備。他沒瘋,沒有病糊涂,決定的事,從來不言后悔。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強行擠進他心里來了?也許是那次朱雀闕上夜觀天象,她不曾戴冠,唇上點了胭脂,僅此而已,也足以令他惆悵。 原來喜歡了那么久,她大授大帶,走在身旁,乍一看,是個漂亮的少年郎。他也奇怪,自己早就過了沖動的年紀,沒想到在臨近二十九的時候,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相愛,太不可思議了。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呀,相父看,下雪了!”忽然叫起來,鮮煥的笑臉,抬手指向廊檐下的那片天宇。 初雪沒有什么分量,細碎的沫子,被風一吹就縈縈回旋。他長出一口氣,迎面承接,感覺那么孱弱的東西落在臉上,觸到皮膚就融化了,瞬間消失不見。 扶微搓了搓手,“冷么?你不能吹涼風,快走?!?/br> 她喜歡雪,但是為了他的身體著想,不敢多停留。雪可以明天再看,他要是一直不愈,那事情就難辦了。 回到章德殿,值宿廬舍里早就候滿了侍醫。太醫令見少帝和丞相回來了,率領眾人趕到了廊廡底下。 少帝沒有說話,抬手擺了擺,大袖上的織金刺繡簌簌作響。太醫令得了傳喚,很快指派人入殿,丞相跽坐在錦墊上,面色不佳,氣息急促,雖然極力自持,但看樣子確實病得不輕。 太醫令觀他氣色,沒有命侍醫上手,自己親自跽在對面為他把脈。凝眉辯了半晌,喃喃道:“病在表里之間,膽火內郁,樞機不利……” 扶微立在一旁追問:“如何?相國得的是什么???” 太醫令站起身向少帝長揖,又對丞相行參禮,“臣觀相國脈象,外邪侵犯肝膽,氣火上逆而亢,并連少陽?!?/br> “如何治?” 太醫令鞠了下腰道:“回稟陛下,以柴胡、黃芩、人參、半夏等調達樞機便可。不過用藥期間,相國再不可吹風受寒,否則病入厥陰,那就十分難治了?!?/br> 這么說來還不算嚴重,扶微問:“病因是什么?” 太醫令想了想道:“起居失常,寒溫不適,房事不節,均可導致正氣虛虧,邪氣循經入腑……” 太醫令還沒說完,便發覺丞相眼鋒如刀,狠狠向他劈了過來。氣氛有點尷尬,邊上的少帝摸了摸鼻子,嗤地一聲笑了。 大惑,大驚,太醫令駭然,“這是醫書上的說法,當然要因還是受了風寒?!?/br> “既然是受寒,又牽扯上房事做什么?”丞相不悅,覺得這些中官有時候就是多嘴,惹得人心煩。 太醫令眨巴著眼看向少帝,“陛下……” 扶微頷首,“金卿不必介懷,相國因病燥郁,都是無心之言。你退下吧,速速命人煎藥來?!?/br> “諾?!碧t令逃也似的退出了正殿。 扶微轉身,正色對黃門令道:“聽見金令的話了么?君侯不能再受風寒,把小寢內的窗戶都拿帳幔封起來,多加兩個溫爐放在內間。明日恐有大雪,朝議暫免,奏牘直送入路寢內,朕到時候再看?!?/br> 黃門令領旨去辦了,她才笑嘻嘻伸手來攙他。丞相有些不情愿,“臣怕把病氣過給陛下?!?/br> 她不以為然,“昨日又親又摟,要傳染,也不等到現在了?!睆陀謫柫司?,“這病果真和房事不節有關?你身邊不是沒有御婢嗎,那個魏女是你病后才到府里來的嗎?” 他怕她多心,自然極力撇清,“金陏掉書袋子,愛顯露他的才學。他說的那些都是風寒的誘因,并不表示臣一定由此得病。魏女是昨天早上才入臣內寢,我府里婢女也只負責端茶送水,所以不是陛下想的那樣?!?/br> “沒有女人啊……”她把被褥鋪排好,扭頭一顧,正看見他的手……那只手纖長白凈,作養得格外溫潤。她不說話,笑吟吟多打量了兩眼,他一怔,倉惶把手藏到了背后。 這是干什么?難道心虛么?她斜著眼睛端詳他,“相父守身如玉二十八載,何以……解憂?” 丞相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顧左右而言他:“留宿帝寢,終究不像話?!?/br> 扶微很大度,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留宿,用不著那么婆婆mama的。她按他坐下,為他脫了外面玄端,“相父病了,朕侍疾,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边@時黃門復命,搬了大大的溫爐進來,左右分別排開,小寢內很快便暖和起來了。她隨口吩咐,“朕要與相國議政,命謁者遠遠聽令即可?!?/br> 黃門令道是,卻行退出了帷幔。 人都散了,窗上又有厚厚的遮擋,這帝寢看起來固若金湯。她扶他躺下,摸了摸他的額頭,“金陏的方子應該和你府上開的不一樣,換兩味藥,興許就好了?!?/br> 丞相躺下來,不甚安穩,還在考慮先前宴上的事,“我早就料到,今日諸侯會逼我歸政,我是有備而來,可萬萬沒想到,陛下會說那番話?!?/br> 她坐在昏昏的燈光下,托腮看著他,“哪番話?說朕不疑相父,何時歸政與相父再議嗎?” 他遲疑著點頭,“臣知道,陛下盼親政,盼了好多年?!?/br> 是啊,她不否認,直到前一刻為止,她還在想著收攏大權,天子親手治國。一個不想中央集權的皇帝,哪里能算得上是皇帝?她不愿意當傀儡,親政是一定要的,不過不在這個節骨眼上罷了。 “今日你身上不好,暫且不議,先安心治病吧?!?/br> 還是扯開了話題,總覺得彼此相處得來不易,現在談論這個煞風景,弄得不好又要不歡而散。她知道政權對他意味著什么,只有一塊餅,但因兩個人的處境,不容他們共食??梢院軔?,但大權不能分割,聽上去是不是又決斷又可悲?如果他們其中有一人放棄,也許問題就簡單多了??墒钦l放棄誰就萬劫不復,大家心知肚明。 她怏怏的,他看出來了,沉默了下道:“敬王陳奏的事,臣已經聽說了,我想楚王問臣的話,也正是上想問臣的吧?” 她抬起眼來,沒有多做考慮,“你不是已經回答了嗎,一者沒有確鑿的證據,二者你不在燕氏族中,即便燕氏滅族,也不和你相干?!?/br> 丞相心頭一跳,“陛下……” 她見他面上變了顏色,忙笑道:“我隨意一說,你還當真么?我料想燕氏百年望族,不會做那種自毀根基的事,即便果真有牽扯,我也不會讓禍事牽連到你身上的。博弈中有一著,叫棄車保帥,我想你明白這個道理。我雖然是皇帝,但我私心重,滿腦子只有你?!彼f著,調戲式的勾了勾他的下巴,“我只保一人,別人的死活,與我無尤?!?/br> 丞相靜靜聽她說完,她用了“我料”一詞,可見她沒有想過同他坦白,上次那個誣陷燕氏串通荊王的匿名奏疏,是出于她的授意。不過尚有一點值得慶幸,這次蜀地的事應當與她無關。如果是她的手筆,那么今日大宴上就不會這樣不了了之。王侯將相、三公九卿都在場,豈非是將他逼入絕境的好時機嗎??上龥]有,白白浪費那個幕后策劃者的良苦用心。那人是誰,他已經下令查訪。魏時行是個辦案的好材料,只要盯著他,便什么都有了。 然而于她,他還是有些看不透。她終歸有所保留,其實自己也一樣,不愿放權,怕她一朝獨步天下,他就再也難以牽絆她。所以誰也不比誰高貴,豺狼配虎豹……他笑了笑,這個比喻用在他們身上正好。一場斗智斗勇的愛情,即便愛,也不敢敞開心胸,害怕對方猝不及防拔刀,狠狠地扎過來…… 外面好像風雪大盛了,宮殿檐下的雕花雀替兜住了風,在瓦楞上暴虐地刮過,嗚嗚如鳴哨。 殿外傳來了擊節聲,扶微回身下寢臺,繞過火齊屏風,把湯藥接了進來。 彼此有芥蒂,這個時候各懷心事真是不好!不見的時候甚為想念,見了之后又開始算計,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像普通人那樣,不要每說一句話都再三斟酌。 她把藥碗捧在手里,怕燙著他,仔仔細細吹了又吹??此韧炅?,撿起一個蜜餞喂進他嘴里,“甜么?” 丞相嚼蜜餞的樣子有點可愛,一邊臉頰鼓起一塊,像個孩子。沒等他點頭,她便湊過來,在那沾著糖屑的唇峰上一舔,兩手壓在他胸口,“甜么?” 掌下的心臟咚咚急跳起來,扶微感覺得到。他的臉又紅了,奇怪,二十八歲的人,即便和政敵唇槍舌戰也可以氣定神閑,可是遇上她,略一挑逗便像個愣頭小子,這就是愛情??! 丞相覺得自己的病癥要加重了,除了寒熱往來,還添了心慌胸悶。她問得很認真,一雙大眼睛在燈下熠熠生輝。他艱難地嗯了聲,她滿意了,背著兩手解下綬帶,蔽膝一摘遙遙扔出去,脫得只剩中單,很快便依偎過來。 “陛下不可……”他垂死掙扎。 她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拔下發簪,滿頭烏黑的發披散下來,她說:“你看我,現在像不像個姑娘?” 她本來就是姑娘,是世上最美麗的姑娘,雖然以前涕淚橫流的樣子依舊揮之不去,但現在畢竟已經成人,除去帝冠,她有屬于她特有的嫵媚,足以掩蓋那點刻骨銘心的壞印象。 “你還在病中,我不會將你怎么樣的。況且剛才金陏說了,你有可能是房事不節,我不能雪上加霜?!彼龑捄甏罅康貓笠晕⑿?,“我也不是有意想把你留在我的龍床上,因為相見總在晚上,夜里不睡覺,難道坐一宿么?我這次……”她撐身移過去,移到了另一頭,“說了給你暖腳的,金口玉言,說到做到?!?/br> 她在他驚訝的目光里攏起他的雙腳,摟進自己懷里,“如何?暖和點了吧?”嫌那足衣1礙事,一把拽掉了,“這樣多好……相父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的腳呢!我大殷不是有跣足為敬的規矩嗎,為什么我從來沒見你除去履襪來見我?畢竟我是天子,你是臣工嘛?!?/br> 丞相被她弄得心慌意亂,這孩子真是男人做慣了,世俗里學到的戲弄女人的手段,一點不落全用到他身上了。不過他不能計較,大丈夫不拘小節,務必要鎮定自若。 “因為臣是陛下皇叔……從輩分上講,臣……不必跣足見駕?!?/br> 她長長哦了聲,復又低頭看了兩眼。男人的腳真大!丞相就是丞相,十分愛惜自己的身體發膚,洗頭都要配上那么多香料,這雙腳當然也是干凈標致的。 真好,她心里暖暖的,攏得愈發溫柔。解開中單,把他的腳捧在胸懷里?,F在天寒,冬衣穿得寬大厚實,不用束胸也沒人看得出來……所以這回算是便宜他了。 “你不踩一踩么?”她紅著臉說,“我長得雖沒有那些胡姬好,但是今日比了一下,好像差不了太多?!?/br> 丞相是徹底石化了,那張臉上表情千奇百怪,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她見他不動,在他的腳背上摁了一下,“不賞臉么?還是早就有了比較?” 丞相面紅耳赤,“我何嘗有比較了!” “那如何?” 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啊,丞相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腳被她捧著,動彈不了,而且……那軟綿綿的觸感從腳底心傳進腦子里,不可否認,他活了這么久,從沒有體會過比這更吸引人的軟玉溫香。 扶微等了半日,不見他說話,復挺了挺胸,“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夸我一句會死么?”嬌妍之態從眼角傾瀉而出,眨了眨眼,再眨眨眼,她看見丞相一手捂住了嘴,仿佛再不自控,便要叫出聲了。 鴻羽帳里慢慢變得熱氣氤氳,鬢角幾乎要沁出汗來。酥麻的感覺遍布四肢百骸,丞相如玉山將崩,歪下去,終于從喉中逸出一聲“好”來。 第49章 丞相的身體,像一片廣袤的疆土,扶微攻城略地,每占領一處就在上面插上旗幟,幾個回合下來,他能自主的地方已經不多了。 好,究竟什么好?她見他放棄抵抗,愈發要逗弄他。放開了他的雙足游過來,倚在他肩上,長長的眼睫有意無意地在他臉頰上刮蹭,“如淳,你喜歡我這樣么?不做帝王,就做個女人?!?/br> 丞相覺得很難回答,他自然是希望的,如果可以,他情愿她在后宅相夫教子,也不要她時時刻刻站在風口浪尖上,經受一波強似一波的政權洗禮。愿望通常是美好的,可是他知道實現不了,騎虎難下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在于她喜歡。喜歡權力,喜歡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們是同一類人。這世上只有對手最了解自己,所以他明白她的想法。情切時候的話只能當作調劑,不能當真,當真了,你就輸了。 他的臉上癢梭梭的,她要鬧,他也由得她,“臣喜歡這樣的陛下,臣喜歡你乾坤在手,君臨天下。如果你僅僅是個普通的姑娘,臣不一定看得上你,這是真話?!?/br> 她一聽便不情愿了,“你總是嫌我丑,我知道!上次你就說過,你只娶絕色,我還不夠格。你真的這樣想嗎?占盡了我的便宜之后,還是這樣想?” 他發現栽贓耍賴,她真的很有一套。 “臣從來沒有占過陛下的便宜?!?/br> 她拉長了臉,“那剛才算怎么回事?你的腳摸了我,你自己也說我長得好,難道想否認么?不論如何我總是個女孩子,你覺得剛才那樣應該么?男人最丟分子的就是吃完了賴賬,你欺我年幼,叫我有苦說不出,比那些王侯還壞!” 他被她說得目瞪口呆,“陛下可是君王??!” “攝政大臣欲圖漁色主上,是什么罪過?”知道他還不服氣,從被窩里摸索他的手,“如果先前沒有感受好,那朕準你換手再試一次?!?/br> 他糊里糊涂的,這輩子沒遇見過這樣癡纏的人。感情來得洶涌,像蜜糖蔓延,要令人滅頂。他掙扎了兩下,扭不過她,待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掌心已經落在初成的山峰上了。 “如淳……”她輕輕嘆了口氣,“以前你是我的皇叔,我不能喚你丞相,必須加上個‘父’字,以示對你的尊敬。我心里其實是不愿意的,可為了討好你,不得不如此?!?/br> 她在他耳邊輕聲細語,他熱得恍恍惚惚,也沒經腦子細想,喃喃道:“其實那個父字,和夫念起來也不差多少……” 她怔了下,不由驚嘆起來,“你是說,老天早就定下了,我喚你為夫,喚了十余年么?” 如果這么換算的話,他簡直不算是個人啊,五歲的孩子就預定下了,他還能堂堂正正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嗎?可是不想否認,究竟前世要積多少的德,才能換得今生與她做夫妻?可惜他無法給她一場像樣的婚禮,但除此之外,他的身心,他的靈魂,沒有一樣是不屬于她的。 緞面的中衣很柔軟,他隔著衣料,腦子里便描繪得出那嬌脆的形狀。她很害羞,飛紅了臉,可是眼神清澈如泉。也許她的心思并不如她的作為狂放,這是她示好的方式,只為更貼心,更親近……然而他卻滿腦子旖旎,十分自慚形穢。 他想抽回手,她不讓,“先前為你暖腳,現在暖暖手罷!你要快些好起來,別再叫我牽腸掛肚了?!?/br> 他連呼吸都在打顫,“阿嬰,你不能這樣……” 她的指尖悄悄從他的衣擺探進去,撫在他的脊背上,“阿叔出汗了,金令的藥果然很有用?!?/br> 此情此景,換了誰都沒法不流汗。他咬著唇不說話,她的臉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促狹地笑道:“如果病了,這個辦法也能治病,可是噯?其實我是你的藥引子,只要我在,你很快就能好起來?!?/br> 帳里溫度不斷升高,指尖徜徉,跌進這溫柔鄉里,即便永生永世不出來,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