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第37章 北邙山上有帝陵和妃嬪的墓園,與垣丘相距不遠,但因樓夫人當初是“銜罪”自盡,所以她連妃嬪的陵園都進不去。 少帝稱帝,帝王生母不過是正了名,依舊單獨遠離皇陵安葬。誰人不顧及自己的母親?少帝平時不外露,忙忙碌碌都在圍著朝堂和政治打轉,只有最脆弱的時候才肯把自己的痛苦說出來。能夠聽見天子的內心剖白,對近臣來說是莫大的殊榮,少帝走到今天不容易,上官照對他自然又多幾分心疼和同情。 “再有不久陛下便要大婚了,親政后為樓夫人遷葬追封吧?!?/br> “她會愿意葬到邙山上嗎?愿意給先帝隨葬嗎?”少帝將那截斷笄牢牢捏在掌心里,虛弱地枕在隱囊上喃喃,“生死之事,會帶到那個世界里去的。也許她情愿一個人在垣丘上,也不愿再見到先帝了?!?/br> 上官照對他的消極束手無策,仔細觀他氣色,臉紅氣短伴有咳嗽,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癥候。他靠過去些,緊緊握住他的手,“傳侍醫吧,好不好?陛下,這樣下去不行……” 少帝微微睜開眼,安撫式的對他笑了笑,“沒關系,以前病了,我也是這樣,很快就會好的。這次大約是著了涼,你命人給我開些清熱解表的藥就行了?!?/br> “藥是可以亂吃的嗎?”他固執己見,上官照著實頭疼,“你看看燒得這樣,白耽誤了性命,要令親者痛仇者快嗎?” “親者是誰,仇者又是誰……”少帝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來,“我至今沒有被廢,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天下欲我死者太多,我管不了那么多?!?/br> 他說了無數的喪氣話,愈發令人不安,照回身看,殿里燈樹璀璨,宮門洞開著,外面漆黑的夜像鬼魅大張的口,隨時可能將人吞噬似的。他突然感到恐慌,“阿嬰,就算天下人都負你,還有我。你不為旁人,為了我,傳侍醫成么?” 扶微的視線調過來,目光在他眉眼間流轉,“我是帝王,帝王為了活命,有時候不得不犧牲最親近的人。我總是在算計,算計朝中大臣,也算計你。譬如這次指婚,為什么不將翁主指給斛律,偏要指給你,你有過疑慮嗎?”見他不答,苦笑道,“因為當初敬候斛律安執掌過虎賁軍,到了普照這輩,又任中壘校尉,管過上林苑屯兵和宣曲胡騎,我……不放心。不管哪個有實權的,我都不放心。阿照,其實我和皇考很像,阿母的事上我怨恨他,可扒開了這層皮rou,我和他一樣,心都是黑的?!?/br> 少帝的言辭有些激烈,燈火下的上官照臉上卻很平靜。一個為了長大用盡全力的人,怎么能夠責怪他薄情?少帝一向自律,這次為他加爵,可能是他在位以來辦的最出格的事了。作為臣屬,他從不害怕自己成為眾矢之的,卻害怕三公九卿聯合起來反對他。最后事成了,他也不覺得少帝是為實行自己的計劃算計他,他給他關內侯的爵位,終究還是因為顧念他。 “陛下不該這樣說先帝和自己?!彼麥芈暤?,“臣雖愚笨,但其中緣故猜到了七八分。武陵的兵權,上官氏已經交由衛將軍管轄,如果上不為我加爵,我這輩子都只能是個雜號將軍。人活著,有些東西不必刨挖得太深,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會快活。不管臣是翼衛將軍還是關內侯,唯有一點改變不了,臣永遠都是陛下的侍中。我不計將來,不問前程,陛下用得上臣,臣任由陛下差遣;陛下用不上臣,臣便一心一意為陛下看門,守好東宮三出闕?!?/br> 扶微聽完他的話,有片刻失神。起先她的用意不過是借病交心,雖然老友很可靠,但她也害怕自己的做法傷了他的心,到最后要失去他。深謀的時候不忘鞏固,這是歷代帝王慣用的手段,再好的感情都需要維護,所以她有時不得不權衡,甚至恩威并施。然而照是個單純耿直的人,他不會心口不一,更不會有意敷衍。他是當真拿她當兄弟的,萬事可以不計較,只要她好。扶微有些自慚形穢,和他比起來,她欠缺真誠。而這真誠,正是帝王大忌,哪天你毫無保留地對待一個人時,你的江山也許就坐到頭了。 她垂眼嘆息,自己所求太多,他想要的,僅僅只是她此刻宣侍醫罷了。 “替我把丞相請來吧……” 話音才落,就見門上有人進來,大約來得很急,羅衣單薄,連罩衫都沒有穿。扶微勉強支起身,咳嗽了兩聲道:“相父來得真快……” 上官照忙起身退到寢臺下,俯身對丞相參禮,丞相不滿他過于接近少帝,因此也沒什么好臉色,只道:“來的路上斛律都尉同孤說了經過,掖庭令需查問,你執孤手令入北宮,這就承辦去吧?!?/br> 上官照應了聲諾,不放心少帝,回首顧盼。扶微做了個口型道去吧,他才安心出了殿門。 左右人隨即都散了,她昏昏倒回枕上,頭暈得厲害,語氣卻得意:“我先前說了,夜半在寢臺上等你的,你到底來了?!?/br> 這時候還有閑心調笑,丞相狠狠白了她一眼。提袍上木階臺,坐在她身旁查看,她的臉那么紅,半熟的蝦一樣。拿手探額,掌心guntang一片,當真是病得不輕。 “我帶了人來替你診脈?!?/br> 她哼哼了聲,他一到她就覺得自己有了依靠,渾身放松下來,連話都說不動了。 丞相抬手擊掌,殿門上又進來一人,穿著繞襟曲裾,戴著幕籬。幕籬長長的黑紗一直垂委到地面,分辨不清面容,但從打扮上看得出來,應當是個女子。 扶微粗喘了兩口氣,燈火太亮,令她感到不適,她不得不瞇起眼來看,“這是何人?” 那個女子走過來,撩起幕籬上的輕紗露出面孔,她一看又發笑,“朕的皇后來了……” 靈均面色凝重,這時候萬沒有興致和她打趣,摘下幕籬擱在一旁,牽起袖子上前來為她把脈。她的手腕纖細皓潔,仰放在脈枕上,根根青色的血管分明,看上去脆弱可憐。丞相垂眼一顧,她手里還攥著那支殘笄,他嘴角微沉了下,沒有說什么,從內寢退了出來。 里面斷得怎么樣,他不知道,靈均的醫術很好,治療大多數癥疾是沒有問題的。夜涼如水,他站在廣闊的露臺上,偶爾一陣疾風吹過,燈亭里的火焰噗噗作響,殿前廣場便跟著載明載暗。夜到了最濃稠處,烏云遮住了月,連一顆星星都不見,大概快要下雨了。 值宿廬舍里的太醫還在候著,他們對天子的病情有診斷和記載的責任,但眼下丞相帶了外面的醫者進來,不敢說來路不明,至少是不合規矩的。太醫丞憤憤然,“陛下病中,宮外人隨意出入禁內,可算闌入1?” 太醫令掖袖嘆了口氣,“丞相是引人,侍中又接了符藉,似乎看不出什么錯處來?!?/br> 太醫丞咄咄,“那臣等如何記載這次上疾?” 太醫令對插著袖子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孝武帝不諱2,大將軍欲收天子六璽,尚符璽郎不肯交璽,說‘臣頭可得,璽不可得也’……高丞今日頗有前人之風??!”說著朝章德殿努了努嘴,“上在,丞相在,君要是有那膽量責問,我陪君一同前往?!?/br> 太醫丞被他堵了嘴,果然訕訕不敢再言了。太醫令復又嘆息,“等著吧,里面診完了,總要開方子煎藥的。到時候命藥丞錄于檔,太仆要查閱,咱們也好有說辭?!?/br> 這里正商議,廊道上有人執行燈過來,走近了一看是黃門令建業。太醫丞忙邁出去相迎,建業到廬前,雙手恭敬托著,將牘板送到了太醫令手上,“金令,請遵方上所具的藥,命藥丞配全?!?/br> 太醫令微微側過身子,借著廬內的光看,見牘板上寫著桂枝、白芍、炙甘草等。他抬頭謹慎打探,“上是染了風寒?里面的女醫……” 建業壓了壓手,示意不可多言,“丞相知道醫檔上不好記載,令注明中宮侍疾就是了?!?/br> “中宮侍疾……中宮?” 太醫令和太醫丞惶然對看,建業點了點頭,轉身返回大殿去了。 中宮侍疾,中宮果真是極其盡心的,命將寢殿內火燭滅了一半,少帝用過藥后睡下了,他便在寢臺邊上跽坐了一夜。 扶微病得糊里糊涂,外面怎么樣也管不上了。靈均的方子好像很管用,喝下去不久身上就起了一層汗,四肢也稍稍輕便,沒有先前那么沉重了。后來睡著,睡得還算安穩,到五更天時自發醒了,掙扎著便想起身。 靈均忙伸手按住了她,“陛下干什么?” 她朝外張望,“什么時候了?今天有朝議,我要準備視朝?!?/br> 靈均無奈地看著她,“臣沒見過陛下這樣勤勉的帝王,人吃五谷雜糧,總有生病的時候。病了就該好好休息,陛下身上的燒還沒退,出去一見風,又要加重病情。還不如留在內寢調理,等痊愈了再問政事吧,反正有君侯,出不了亂子的?!?/br> 扶微確實感到憊懶,便不再堅持了,趴回枕上長吟一聲,“皇后照顧我半夜,辛苦了。我竟不知皇后還通岐黃,緊要關頭解了朕的燃眉之急?!?/br> 靈均笑了笑,“臣是一個泥人,由君侯親手打造。陛下需要什么,君侯便往我身上灌輸什么,我是為陛下而生的?!?/br> 她聽后微笑,緩緩點頭,“若沒有丞相,我大概都死過好幾回了?!鳖D了頓問,“侍中在哪里?” 靈均聽她提起侍中就氣鼓鼓的,“皇后在這里,中官當然要回避。他們應當在殿外聽候傳喚呢?!?/br> “丞相呢?” 靈均回身望了望,“先前在側殿,后來就不知道了,也許已經回相府去了吧?!闭f著掩嘴,大大打個呵欠,蹦出了兩眼的淚,還要殷勤問她,“陛下渴么?臣為陛下倒茶湯來?” 扶微搖頭,“喝了一肚子藥湯,哪里還會渴?;屎罄Я税??我現在好多了,不用再守著,你回去休息吧?!?/br> 他卻說不,“臣要一直守到陛下大安為止,大婚近在眼前了,臣不愿陛下拖著病體完婚?!彼Φ么侏M,“臣要新娘子健健康康的,這便是臣的福氣?!?/br> 扶微乍一聽,頓時變了顏色,“君慎勿妄言,什么新娘子,誰是新娘子!” 她潛意識里還是抵觸的,因為羞憤,臉上升起一團紅暈來。靈均看著她,心里只感到悲哀,“究竟臣怎么做,陛下才能接受臣呢?侍中也好,丞相也好,就算陛下待他們再親厚,他們到最后終究都是別人的?!?/br> 都是別人的,只有行過大禮,才是自己的。扶微頭痛欲裂,這孩子說話入骨,真不叫人消停。她蓋住眼睛抱怨,“皇后就不能讓朕好好養病嗎,非要說這些話!” 靈均抿著唇沉默下來,郁悶了片刻又打個呵欠,伸著腰說:“臣真有些困了,天還沒亮呢,陛下再睡一會兒,臣也合一合眼?!毖粤T不待她說話,自己倒在寢臺上,舒展開身子,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扶微拿他沒有辦法,雖然他辦事圓滑老練,但年紀畢竟小,她也不好過于苛責他。只是忍不住品評他的睡姿,“你穿著曲裾,怎么睡得像個蛤???這動作很不雅,女人不是這模樣的?!?/br> 他聽后轉過身來面對她,兩手交疊枕在耳下,腿也蜷縮起來,曲裾纏繞,線條立刻變得很優美,眨著眼睛問:“這樣呢?這樣便雅了,是嗎?” 扶微看著他臉上的胭脂失笑,“如果你是個姑娘,一定有傾國傾城貌?!?/br> 他卻很自信的樣子,“臣雖不是姑娘,陛下也不用擔心臣將來沒有傾國傾城貌。臣尚小,就被陛下預先收藏,陛下日后會發現,自己撿了大便宜?!?/br> 大約是吧!看這鼻子眉眼,用不了幾年就會長成一代“艷后”。如果沒有丞相珠玉在前,也許她真的會安于現狀,和她的小皇后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 十月的夜寒浸浸的,他和衣躺在寢臺上,她怕他著涼,分了一半被褥給他。他發現了,立刻蹬鼻子上臉,扭啊扭的,扭到她身旁,獻媚道:“臣暖著陛下吧!陛下靠臣睡,病馬上就好了?!?/br> 扶微的周圍幾乎全是男人,除了面對丞相時有身為姑娘的自覺,其他時候通常會刻意忽略自己的性別。靈均是個可愛的少年,她心里并不排斥他,加上和他共寢也不是頭一次,所以十分坦然。只是警告式的點了點彼此間的空隙,示意他保持距離,靈均很聰明,意會后雖有些失望,也還是乖乖遵循了。退后一點,支起身為她塞了塞肩上被褥,輕聲說睡吧。 一雙小兒女,都是青春浪漫的年華,即便并肩躺著,也是純潔的,沒有任何令人想岔的地方。丞相捏著漆杯站在簾幔后遠望,內寢的青玉五枝燈幾乎都滅了,唯有最頂端的一面燈盤還亮著,所以室內光線不足,只能看見一點模糊的影……有靈均照顧,少帝甚好。慢慢她就再也不需要他了,他的職責只在朝堂上。她病了也好,來月事也好,都不需要他cao心,他終于解脫了。 漆杯里的茶水因倒得時候過長,漸漸涼下來,丞相帶著慶祝的味道一飲而盡,那沒有溫度的液體一路從喉頭滾滾而下,直涼進了心里。 建業鞠著腰從殿門上進來,見丞相在小寢外站著,上前壓聲道:“君侯一夜沒合眼,還是休息一會兒吧。上這里有臣等伺候著,又有中宮親侍,君侯當放心?!?/br> 丞相呼出了一口氣泏氣,“今日朝議,陛下抱恙不能視朝,孤要去南宮主持,時間也差不多了……”回頭看他一眼,“你如何進來了?” 建業鞠著腰道:“臣恐陛下要進茶,昨夜暮食用得也不多,不知上和中宮可要傳些什么……” 丞相的聲氣不大好,“今后入小寢之前先擊節,不要忘了。畢竟中宮在,萬一撞上什么,禁中黃門多的是,你就上暴室當嗇夫去吧?!?/br> 一席話說得建業冷汗淋漓,不住聲弓腰告罪:“是臣魯莽了,請君侯恕罪。君侯的話,臣記下了,以后再不敢犯?!?/br> 丞相對于少帝左右眾人有足夠的權威,少帝年幼時,負責侍候的宮人就經常調換。及長,逐漸穩定下來,但他們這幫人都是提著腦袋在干活,少帝的喜怒無常有時難以應付,丞相的嚴苛更是令人招架不住。因此但凡宮人接到這樣的警告,都免不了嚇得肝膽俱裂,即便是天子近侍的黃門令,也不敢輕易造次。 丞相冷冷看了他一眼,將手里漆杯扔了過去。建業手忙腳亂接住了,不敢覷他,無處安放的視線只好落在丞相的腳上。丞相略站了一會兒,黑舄一轉便向殿門走去,建業再抬眼時,見相國的廣袖飄拂,掃過版門的邊緣,袖角一現很快隱匿,人已經往廊道上去了。 1闌入:無憑證而擅自進入。 2不諱:死亡的婉辭 第38章 丞相今日和往日不同,端坐上首,神魂卻不在這里。臣僚們奏議,多是民生事宜,“如今公侯封賞的田地日增,致使吏民生計艱難,奴隸餓斃之事時有發生,長此以往,何談與民休息?上今日違和,萬事還要請丞相定奪,莫論如何艱難,究竟要找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東南有民亂,規模雖不大,業已平定,但事態足見燃眉。再這樣下去,光帝時期舊疾眼見要復發了。小患不治,將來沉疴,必要以十倍百倍心力方可補救,到時候耗資巨萬,實在是大大的不上算?!?/br> 御史大夫說完了,眾臣便定定看著丞相,等他答復。丞相面上肅穆,似乎是在沉思,反正半天沒有吭一聲。關于王侯封地之事,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賞出去的東西就是別人的了,愛白放著,還是贈人或租種都是別人的事,按說朝廷是沒有道理再過問的,丞相一時無法回復也在情理之中。 他不答,諸君便自行商議,大鴻臚把實際困難說了一遍,立刻有人反駁,大司農拍案而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有封賞便不可過問的道理?王爵尚可罷免,何況土地!如今東南百姓食不果腹,王侯不管治下人的死活,朝廷再不管,誰來為民做主?” 于是一致看向丞相,“相國說句話罷,雖難,亦不可聞而不問?!?/br> 丞相依舊不語,司直見勢不妙,壓了壓手調停:“諸君不必過急,事關天下諸侯,還需從長計議……” 太傅卻不悅,“若老臣沒有記錯,丞相身兼長策侯爵位,如此看來事情果然不好辦得緊?!?/br> 一語驚醒夢中人,堂上眾臣面面相覷,當著王侯的面謀劃王侯封地,不亞于與虎謀皮,所以丞相不說話是有道理的。 丞相長史急起來,他跟隨丞相多年,當然知道他的為人。就算不愿意損害自己的利益,滿堂盤詰之時,閉口不言是大忌,丞相何嘗不懂這個道理!他跽在一旁扯了扯丞相衣袖,半晌才聽見他啊了一聲,“諸君先前所議何事?”眾臣一臉莫名,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孤走神了,對不住大家。主上圣躬不豫,昨夜鬧得東宮大亂,孤著實有些擔心……” 御史大夫無奈,只得重新奏了一遍。這回他聽清了,很快道:“當年孤受文帝封爵,食邑在彭城。后今上即位,又遷曲阿,增至兩千戶……尚書臺出一份告萬民書,為與民休息,臣愿將田邑與制下貧民耕種,貸給谷種和口糧,免除賦稅及徭役?!鳖D下來,撫了撫膝又道,“要動用王侯封地,委實不是件易事,只好孤身先士卒。東南上谷、漁陽是燕王封地,他會不會因此有觸動,暫且不得而知。為今之計是先將公田分散出去,此事孤要再與上回稟,究竟怎么定奪,要聽天子的意思?!?/br> 聽天子的意思,這句話說出來倒是很耐人尋味的。丞相雖不愿放權,但也慢慢開始培植少帝,只不過不知是出于真心,還是為了作態。 堂上諸臣百樣心思,丞相滿不在乎。事情暫且交代完了,朝議便告一段落了。從卻非門出來,天上下起了細雨,他揚起廣袖遮擋,行至司馬門時頓足回望章德殿方向,天子寢居宏偉巍峨,從這里看過去,仍見翹角飛檐,利落如刀。他卷起袖子悵然,沒什么放心不下的,回去吧! 決然轉身出門闕,朱雀大街上行人往來,天子腳下,太平盛世。他笑了笑,登上輜車道:“去春生葉?!?/br> 春生葉那樣的寶地,不單有溫茸的抱樸,也有他的別業。不過那地方他去得不多,只有想避世時才抽空小住??上缣羯琊?,過去大部分的時光里,他是沒有資格躲起來享受靜謐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心生倦怠,不想再問朝政,于是在殿上就動了心思,朝議結束便直接趕往那里。 家令在輜車到達前,就已經預先吩咐人過去安排了,丞相不喜歡前簇后擁,所以門上只有一個管事等候。他下車來,丟了句“天不塌,不得打擾”,獨自撐著傘走進苑囿深處。每逢來時他都有固定的去處,內湖邊上的小亭子,上有瀟瀟竹風,下有淺池錦鯉,是整個別業里他最喜歡的地方。 仆婢給他備了茶具,端端正正擺在竹案上。他將漆盤搬開一些,解下玉具劍放于案頭,轉過身一根一根竹子檢點起來。這根過細,這根色澤不夠翠綠……終于找見一尾滿意的鳳竹,抽劍一砍,破開竹節,比了比長短,似乎正合適。這時家令將刻刀送來了,不知丞相要干什么,想問又不敢開口,腳下躑躅著一步三回頭。丞相一個眼風掃來,嚇得他縮起脖子,飛快離開了涼亭。 丞相一個人,也不覺得寂寞,他將竹片打磨好,開始仔細雕刻。雕個雙魚,他事先早就想好了,單魚孤苦,雙魚就熱鬧了。 簪為單股,笄為雙股,所以笄做起來還要費些周章。丞相刻章是行家,但對于做發笄不甚熟練,加上竹篾比起章石韌度更高,光是把篾片分成兩股,就花了他不少工夫。 日理萬機的丞相,批閱奏牘起來一揮而就,時時覺得晨光苦短不夠用,結果現在雕刻這種玩物,卻十分耐心,完全不覺得浪費了時間。一個鱗片,一個眼珠,他都用了很大的精力仔細雕琢,待竹笄做成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雨逐漸大,他走出亭子,很快便被淋濕了袍裾。登上輜車下令進宮,兩腳踏在氂罽上,手里盤弄著竹笄,不知為什么心里有些倉惶,狠狠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平定下來。 他入禁中,當然是不需要層層回報的,袖袋里藏著今天議政的卷牘,回頭少帝問起,也好有話奏對。從復道上下來,遠遠看見章德殿掌起了宮燈,下值的謁者列隊退出前殿,帝寢到了閉門的時候了。 建業正要下令闔門落鎖,看見衛士打著行燈送丞相過來,他一怔,忙上前相迎,“這么晚了,君侯如何進宮了?” 丞相隨意嗯了聲,“陛下現在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