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建業道:“燒未退盡,身上也沒有力氣,今日一整天沒出過宮門?!?/br> 他腳下緩了緩,“中宮還在嗎?” “上已經命侍中護送中宮回府了,中宮不放心陛下,陛下還好言安慰中宮,說大婚在即,很快便可日夜相守,請中宮莫急?!?/br> 唉,年少的愛戀多么如膠似漆,建業不由也感到艷羨。少帝一生滿布荊棘,如果真的能夠找到一位可心的皇后,那么將來深宮中的歲月尚且不會那么難熬,有個人能分擔,總比他獨個孤苦伶仃要好得多。 丞相聽了他的描述,并沒有顯出長輩得見養女和侄兒融洽,應有的那份欣慰來。他連一句話都沒說,也不需人通傳,邁入路寢后腳下頓住,肅容向上揖手:“臣如,謁見陛下?!?/br> 扶微正預備就寢,聽見丞相的聲音從小寢里走出來,似乎有些驚訝,咦了聲道:“可是有要務,相父怎么這時候進宮來了?” 她臉上有病容,穿了件菱羅紋信期繡深衣,饒是如此,身板依舊挺得筆直。 丞相執禮,將朝會上的事一一向上奏稟,不過料想她早就已經知道了,所以說起來也有些心不在焉。 扶微的回答一板一眼,“相父以身作則,朕心甚慰。東南的事,我在半年前就聽說了,燕王無道,他治下的吏民日子不好過,我每嘗也覺得苦惱,不知怎么處置這樁事才好?!币幻嬲f著,一面轉身往回走,“侍御都散了吧……相父入內來,我站久了腿上沒氣力,坐下再議不遲?!?/br> 建業飛快揮手,小寢內外宿值的人都退了出去。丞相明顯遲疑,她也不管他,自顧自進內寢去了。 丞相把手探進袖子,指尖在那竹笄上撫了撫,最后一咬牙,還是跟了進去。 天子內寢燈火煊煌,少帝已經除去深衣坐回寢臺上,懶散沖他笑了笑道:“我失禮了,相父不要見怪。關于燕王的事,你我還需詳談,他和荊王如今是朝中隱患,我擔心他們勢大,終有一天要叛亂的。相父多費些心吧,拿住了把柄好處置,只要王爵不在,那些田邑便好分派……”見燈下人眼眸明凈,無故心念一動,“相父……” 他眼里的光華又是一閃,“上……” “相父……” 他的胸腔輕輕痙攣,“請上指教?!?/br> “你當真是為了政事進宮來的么?還是惦念我的病,特地來看我?” 她倚在憑幾上,弱眼橫波,極盡婉媚。丞相隱隱感覺耳根上熱起來,忙調開了視線道:“臣是為政事……” “騙人?!彼甑匾恍?,“東南民亂雖是大事,但目下已經平定,又沒有急報入京,用得著你連夜趕進禁中?相父平時閑暇時,難道沒有什么消遣么?除了政務就是讀書,這樣有什么趣味?日后想我了便進來吧,我出不去,你可以來看我,我見了你很高興?!?/br> 她說的時候唇角帶著笑意,沒有刻意的堆砌,只有由心的歡喜。丞相輕舒一口氣,“臣委實也擔心陛下的……”一錯眼,忽然看見她手里正盤弄一支木簪,那簪子上了一層清漆,看上去油亮溫潤,但并不是她之前握著的那支笄。他心里忐忑起來,“陛下手上的,不是樓夫人遺物?” 她低頭看那簪子,嗯了聲笑道:“上官侍中給我做的,照這個人心細,怕我總是睹物思人,拿這個換了那支殘笄?!?/br> 丞相不語,低垂的兩手下意識揪緊了玄端兩側的布帛,揪得太用力,感覺得到先前執刻刀的兩指劇痛,痛得不像他的了。 上官照不知道少帝是女兒身,所以他做的是簪,長而粗獷,可以用來橫貫梁冠。相較之下他就過于兒女情長了,居然給她做了個無用的笄,那種東西只有女人才戴,對于她,可能一輩子都用不上。 無用功,他心下慘然。究竟自己是怎么了,難道真的開始動搖了,要落進她的陷阱了嗎?虧他興匆匆趕到別業,雕花的時候心里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做的事簡直有如偉業。結果現在這竹笄躺在袖袋里,那么不堪,就像個明晃晃的笑料,令他無地自容。 他慢慢松開了兩手,垂眼道:“陛下不日就要立后了,這是舉國歡慶的喜事,若陛下有意,可順勢改元,追封樓婕妤為太后?!?/br> 扶微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這個來。大約是那支發笄的功勞,不必她開口,他竟然應允了。 “相父此話當真么?”她高興得直起身,向前挪了挪,挪到寢臺邊緣,探著身問,“我當真能夠追封我阿母?朝中眾臣不會有異議吧?” 丞相澀澀點頭,“只要陛下愿意,一切皆可。陛下即位十年有余了,論理早該追封生母的,滿朝文武不會有人反對?!?/br> 他本以為她會急于讓他安排追封事宜,可是沒有。巨大的喜悅過后,她慢慢趨于平靜,低著頭半晌未語。丞相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試探喚了她一聲,她抬起頭來復一笑,“此事還是暫緩吧,待大典過后再辦也不無不可?!?/br> 丞相心下了然,以他對她的了解程度來看,如果她這時便相允,那她就不是少帝了。大婚迎娶皇后,接下來便是元服親政,親政能不能順利進行,她心里沒底,需要梁太后鼎力相助。如果這時候率性而為,萬一得罪了梁太后,后面的事便不好辦了。追封么,既然已經拖延了十年,再多等一陣子也沒什么。事有輕重緩急,眼下什么最要緊,她心里一清二楚。 一個女孩子,這樣深沉的算計,當真不好??墒亲鳛樘熳?,這又是必須具備的條件,如果缺失,一輩子活在別人的掌心里,哪天被放棄,唯有死路一條。這些年他一味教她中庸,看來結果并不理想,她有她自己的謀略和人格,他重塑不了,只有任她發展。 扶微一直側目觀察他的表情,丞相天崩地裂也面不改色,所以她說什么他都是靜靜地聽,靜靜實行他的決策。她知道自己在他眼里不是個好姑娘,她也從沒想過當什么好姑娘。他太強,未必喜歡弱不禁風的女人,人生枯燥,有個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會活得更加多姿多彩,不是嗎? 寢臺高,她伏在上面,正和他齊平。想喚他時喉頭驟然癢起來,忙掩口咳嗽,咳得激烈,幾乎回不過氣。丞相見她這樣有些驚惶,忙褪了鞋履上木階,牽起袖子給她拍背,郁郁道:“怎么一點沒有好轉?聶君的藥不管用么?” 犯咳嗽的人都知道,咳起來便是一場惡仗。待平息下來,她精疲力盡,靠在他肩上咻咻喘著,“這一項最難治,況且我身上燒還沒退盡……” 她是軟軟的身子,倚著他的時候丞相很尷尬,一動不敢動,半邊脖頸都僵了。她確實還在發燒,靠近了分明如火爐一樣。也許是病糊涂了,這時候的托賴全不能當真。他費盡心力裝得從容,淡聲道:“不該讓靈均那么早走,留下再看顧一晚上,適當調整藥方,好起來也快一些?!?/br> “相父真希望他再留一夜么?”她抬起臉,溫熱的氣息呼在他臉頰上,“再留一夜,萬一他對我做出什么事來,你不后悔?” 丞相忽然感覺詞窮了,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的問題。 扶微竊笑,抬起臂膀溫柔摟住他的脖子,貓兒一樣蹭了他一下,“我喜歡相父,有你在,即便我走上黃泉路,你還是會把我拉回來的,是吧?” 丞相覺得眼下的境況過于危險,稍稍向后讓了讓道:“上太高看臣了,臣未必有這樣大的本事……圣躬違和,還是躺下吧。坐著容易受涼,加重病情就不好了?!?/br> “昨夜靈均說暖著我,我的病會好得快些,若相父暖著我,我明日一定活蹦亂跳?!彼職馊缣m,聲音壓得極低,到最后變成曖昧的私語,在這下著雨的夜,有致命的吸引力。 丞相的心亂了吧?扶微感覺到他渾身僵硬,其實自己也有些怕??墒怯秩滩蛔∑诖?,就算發生些什么,也是無怨無悔的。 她的指尖移上去一點,撫摩他耳下的皮膚,“相父怎么了?熱得厲害,也發燒了嗎?”他掙了掙,她當然不容他逃出魔掌,收緊手臂恐嚇道,“我病了,相父連這點耐心都沒有?你再動,就是大不敬,是弒君!” 丞相不由苦笑,“臣連佩劍都沒帶進來,怎么就弒君了?” “你有一百種法子叫我死?!彼谋羌庠谒骂M的線條上輕輕地蹭,“比如……把我迷死?!?/br> 此情此景,大約只有死人才不會動情吧。換做以前他會毫不客氣地推開她,可是事到如今,他居然做不出來了。那點憤怒和屈辱潛移默化,化成了無邊的茫然和無措,他的意亂情迷背后盡是痛苦,感覺不到快樂。 “陛下……” “叫我阿嬰?!彼谒i間拱了拱,“我喜歡你叫我的小字,陛下、主公都留在朝堂上不好么,為什么要帶到內寢來?” 他咽了口唾沫,她看見那喉結滾動,丞相擰著脖子的樣子真是驕傲又迷人。 她笑起來,把唇印在那方寸之間,他一驚,想反抗,她警告式的收了收胳膊,他居然真的不動了。然后便是奮力一吸,等她把唇移開,中單領褖的上方留下一個圓圓的淤痕,像她以前吮吸自己的手臂一樣。她再三欣賞,萬分得意,撫掌指了指道:“蒼天可鑒,我在相父這里做了個記號,往后這個地方,包括這個人都是我的了。我今日有閑暇,仔細思量過,打算增設昭儀位。昭儀位視丞相,爵比王侯,這個位置是為你量身定做的。燕昭儀,好聽么?你先前不滿阿照配兩綬,這回你可是三綬三印,我單是供你的俸祿都快供不起了,實在沒辦法,只好以身相許了?!?/br> 第39章 中流砥柱,朝廷棟梁,如果再加上僅次皇后的昭儀位,不算上侯爵的秩俸,就已經夠養活十個執金吾,二十個太仆令了。扶微想起這些就覺得囊中羞澀,所以江山美人同得,真是需要足夠的精力和財力支持。不過丞相的才能和姿色很對得起這份價位,只要他同意,就算砸鍋賣鐵,她也做好了供養他的準備。 現在的丞相,讓她想起多年前偷偷養過的那只小兔子,敏感、怯懦、杯弓蛇影。只要輕輕觸一下他,他立刻便大大的一驚。那雙煙雨重重的眼睛左右閃躲,不敢看向她。她細細品味,品咂出了他的沉淪和無奈,所以她這么死纏爛打,還是卓見成效的。 她撼了他一下,“阿如,怎么不說話?” 叫他說什么?丞相有種被架在火上的感覺,這個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間的孩子,兩三個月而已,變得強悍不可摧折,他除了驚訝和嘆服,又能說什么?他如今也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斗過、打壓過,明知道兩個人的處境勢同水火,竟還忍不住期盼她有一份真心,這是不是瘋了?真心,究竟是什么東西?是她高坐廟堂時還顧念情義,讓他繼續統領群臣嗎?是四夷來朝時只知有燕丞相,不知有少帝嗎?思及此,簡直想笑啊,她這樣的帝王,哪里能容他猖狂?就算有情,也會在一次又一次的對壘中慢慢消耗殆盡,權臣的下場怎樣,太多的前車之鑒。他動情,不過是加速毀滅的進程罷了,身后還要留下個弄臣的惡名,這又是何必! 他偏過頭,兩個人鼻尖的距離至多一指罷了,他直望進她心里去,“上究竟要什么?” 她笑得無賴,“要你,要你的心,你的身體,你的一切?!?/br> “上忘了臣以前是怎么對你的?” 她的笑容不由一僵,這個時候說起過去,實在有煞風景的嫌疑。他攝政,搜羅完了她作為皇帝全部的權力,相權最大化,君權必然連一絲一毫都不剩。她記得已故的丹陽公主曾經進宮找她求過情,因為時任步兵校尉的表兄收留了一個匈奴孤女,那個匈奴孤女被證是郝宿王的女兒,于是有人參奏校尉通敵叛國。她是知道表兄為人的,英勇忠誠且善良……可是她留不住他,丞相逼她親自下詔,丹陽公主長哭相送,表兄最后還是被處決了。 想起舊事便渾身起栗,當時她尚年幼,不過以為他執法嚴明,到后來才知道,他是在借故斬斷她將來可能倚靠的一切勢力。如果校尉還活著,軍功赫赫一路提拔,到如今出任執金吾,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了。 她的手臂漸漸松開了些,還在努力周全,“以前是我不懂事,你教導我,我不怪你……” “以后呢?”他看著她,不容她有絲毫退卻的余地,“以后臣若不放權,上待如何?” 他看到她臉上的笑容難以維持,不由感到灰心。果然是這樣的,她的目的那么昭彰,他怎么能上她的套? 她的臂膀從他肩頭落下來,他卻不甘于屢次被她戲弄,伸手一攬,將她攬進了懷里。拇指在那一捻柳腰上纏綿撫摩,換了個輕薄的口氣調侃:“臣的手段不及陛下多變,但臣自認為學起來極快。陛下喜歡的就是這樣么?喜歡和臣唇齒相依?喜歡和臣有肌膚之親?臣已經二十八歲了,當真那么不解風情,豈不白活了嗎?陛下說要皇嗣,擇日不如撞日,今晚夜黑風高,正是行房的好時候?!彼橇宋撬亩?,兩手上移,落在了她的交領上。 一向占據主導的扶微竟有些害怕了,她倉惶抬頭,看見他眼里冷戾的光。他在笑,可是笑容在燈影下顯得猙獰。她緊緊抓住身下的錦被,這時候誰退卻,誰就輸了,她心里明白。 “陛下的把戲有意思,其實臣也很喜歡?!彼豢戏?,他半真半假道,“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有美麗的臉龐和花一樣的身體,臣何德何能,今日有福消受,真是三生有幸??赡阒肋@種事過后,誰受的傷害最大?臣是男人,事了拂衣去,陛下可怎么辦?如果哪天想通了,不想留下個和臣一樣難馴的皇嗣,后悔也來不及了,你懂么?” 他幾乎是貼著她的唇角說的,每一個字都滿含挑釁的意味。扶微忽然明白過來,她以前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和他生個孩子,就是拉攏他最直接的手段??墒撬裉斓膽B度讓她懂得,也許她這一生只能有一個孩子,他卻不是。他可以有很多女人,很多兒子,到時候皇嗣僅僅只是其中一個而已,她要為子孫埋下禍端嗎? 她悚然一驚,“你會愛重皇嗣么?會好好輔佐他么?” 她的中衣已經從肩頭滑落,他垂眼看著,心跳如雷,頭卻點得漫不經心,“不論好壞總是自己的骨rou,我沒有理由不輔佐他?!?/br> “那么我呢?”她有些想哭,“我呢?你會愛我吧?” 他頓下來,“臣是陛下首輔,國家大事有臣,陛下只管放心?!?/br> 就是說睡了也白睡,她將來不過是“最尊貴的情婦”,是這意思吧? 她突然寒了心,瞬間從這個旋渦里抽身出來,奮力一推,把他推開了。 “如此良辰如此夜,相父偏要說這種話,還成得了事么?”她一面說著,一面拽起了肩上中衣,站在寢臺上居高臨下打量他,“夜深了,相父留在小寢多有不便,還是早早回去吧?!?/br> 丞相優雅地整了整衣領,“陛下想好了?這次若錯過,下次不知要到什么時候了?!?/br> 她牽起唇角對他訕笑,“如果有下次,相父就別期待我有真心了?!睉嵢环餍?,揚聲喚侍中,“送丞相大人出宮?!?/br> 斛律和上官很快便進了內寢。見少帝站在凌亂的被褥間,丞相垂首坐于寢臺上,相距不遠,卻弄得兩軍對壘一樣,這場景,實在令人詫異。 兩位侍中對看了一眼,斛律不過是難堪,上官照的臉上卻浮現起了怒意,二話不說便要拔刀。還是斛律不動聲色將他的手按住了,上前一步把他擋在身后,拱手喚了聲相國,向外一比道:“請?!?/br> 丞相走下寢臺,從容弘雅一如往常。經過上官照身側時停住了步子,冷冷一哂道:“君不可逾越,下次再讓孤撞見你對陛下不敬,孤就送你下蠶室1?!毖粤T振袖昂首,大步走出了內寢。 上官照因他先發制人的一通警告憋紅了臉,狠狠轉過身,看著他的背影氣涌如山。這是不是倒打一耙?明明自己被少帝從寢臺上請了下來,怎么反倒說他大不敬?燕相如時刻看他不順眼,自小就是這樣,這么多年過去了,絲毫沒有改觀不說,這種敵對的情緒反倒變得越來越鮮明。如果之前他還鬧不清原委,到現在似乎已經看明白了,這一切全是因為少帝。他沒有身為長者的氣度,他對少帝有畸形的占有欲。也許他自己都沒察覺,他卻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他回身望少帝,“丞相他……” 扶微抬手阻斷了他的話,“你去吧,讓我一個人呆著?!?/br> 上官照沒有辦法,揖手退出了內寢。只是不敢走遠,停在殿宇的那一端靜靜守候著。不久聽見小寢內傳來器物落地的聲響,乒乒乓乓連綿不絕。他蹙起了眉,知道少帝是在發泄憤怒,由他去吧,只要他痛快。然而很快又有吞聲的哽咽傳來,他的心頓時攥緊了,即便少帝不說,他也可以料到前事。外面有關丞相和少帝的傳言,似乎真的有些眉目,少帝在政事上被燕相壓制便罷了,原來連做人的尊嚴也被那jian相剝奪了。這世上哪里還有比他更凄苦的帝王?如果活著是一場修行,那么他經受的磨難早就可以令他立地成佛了,為什么他至今仍在紅塵中打滾,是天地不公吧。 那廂離開東宮的丞相有如行尸走rou,怎么從蒼龍門上出去的,怎么上的輜車,他都不記得了。先前在章德殿里出了一層汗,晚風一吹,涼得徹骨。他撫了撫兩臂,無力地靠在車廂上,車輪滾滾,軋過不平整的路面便一陣顛簸,他的額角也在雕花的壁板上撞擊,砰砰地,不覺得痛,只有無邊的麻木。 不知道究竟怎么樣才能令自己好過,車門上吊著風燈,車廂內只照進一點微弱的光。他在那片光線里掏出竹笄,顛來倒去翻看,至今想不明白,為什么他會跑到春生葉的別業去,花費一天時間做了這么個無聊的東西。留著干什么呢,沒有任何作用,只能證明他曾經可憐的瘋狂。 如果上官照的那支簪不曾搶先一步,也許他會把這個拿出來,扶微見了會有什么感想?是歡喜,還是得意?他們都好面子,自尊心又特別強,誰都不肯妥協,所以相處起來也是針尖對麥芒。還好沒有讓她看見,他慶幸不已,丟人的把柄,除了給人提供笑料,還有什么?他平靜地推開支窗,把笄扔了出去。和之前的情不自禁做個了斷,繼續讓她提防,讓她忌憚,只有這樣才能重新找回自尊,不會讓她看不起。 彼此都不是扎進感情里就掙脫不出來的人,這樣很好,不粘纏。 五日后的朝議上,扶微命人宣讀了翼衛將軍上官照封侯的詔書,雖然之前反對聲疊起,但因為事先有丞相相助,這次風平浪靜。 她垂目看向下首眾臣,“蓋侯與定陽長主的愛女此次隨長主入京來,朕在太后處見過兩面。翁主聰慧端方,與關內侯正相配,朕也問過長主的意思了,長主甚歡喜,不日朕就下令賜婚,促成這門姻緣?!彼Φ檬值皿w,目光平和如水,慢慢掃視過殿上諸君,微傾了傾身道,“上次因出了家人子弒君的案子,朕這兩年恐不會再采選了。朝中諸位臣僚家中,或有適婚的子女沒有結親的,可上報少府,朕很愿意牽線搭橋,做個月老?!?/br> 少帝的話說得很輕巧,眾臣心里卻滋味各異。先前對那位少年天子隨意封爵嗤之以鼻的人,到如今才算真正看清他的用意。封爵不過是為指婚服務,利用自己的侍中留住蓋侯,雖然在情理之中,但似乎又有些令人難以理解。當真為政局考慮,就應當學學漢武帝金屋藏嬌,何必大費周章,甚至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封賞一個毫無寸功的雜號將軍,以求身份上的匹配? 扶微知道那些臣僚們口上不說,心里存疑。她并不打算理會,復問起那天所議的王侯封地來。 “丞相與朕商議過公田分與平民耕作的事,朕大覺可為。相父身先士卒,昨日接奏報,已有平昌侯、敬候、陳留侯等多方響應。朝中三公九卿有爵位在身者也皆有作為,可見我滿朝文武齊心協力,光帝時期的奪地案,必不會再現?!彼f完,頓了下又道,“前日在明光殿,朕與臺閣官員議政,說起平帝時期鹽鐵官營、酒榷均輸等政令,至今仍在實施。雖充裕了國庫,但這些舉措,也將財力大大集中于官僚地主及商人手中。吏民疾苦不可調停,東南民亂便由此體現。農民重苦、女紅再稅、豪吏富商積貨儲物以待其急,輕賈jian吏收賤以取其貴……長此以往,社稷難免動搖,不單東南,西北、東北等民反接踵而至,屆時你我君臣如何自處?” 文武百官畢竟都不是吃素的,憑借靈敏的嗅覺,很快覺察出了少帝的意思??磥矶愘x到了改革的時候了,然而這項改革勢必損害大殷上層的利益,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恐怕對少帝沒什么好處。 好在少帝并不愚蠢,他沒有表明自己的態度,只是令百官商討。有人贊成便有人反對,各個說得有理有據,一時朝堂之上又陷入了拉鋸的局面。 扶微看向丞相,有意留心他的脖頸,誰知他早早戴上了狐毛圍領,那痕跡雖看不出了,幌子卻擴大了數倍。她扯了下嘴角,“朕愿聽相父的意思?!?/br> 丞相執著笏板向上呈稟:“依臣愚見,循序漸進才是上策。稅當減,但不宜cao之過急。正月伊始,烏桓數犯我北部邊疆,朝廷雖遣騎兵驅逐,但治標不治本,烏桓何時卷土重來,不得而知。若想長治久安,戍防要鞏固,兵力要增加,防御工事需修筑。目下北方已入嚴冬,軍隊御寒又是一項大開支,若此刻稅收驟減,待明年財政便會捉襟見肘,屆時又當如何?” 扶微嘆息著點頭,“相父所言極是,然先帝有遺訓,行仁政 ,以德治國……” 丞相半步也不肯退讓,“安定北方,令百姓免受流離之苦,便是最大的仁政?!?/br> 他不愿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非但沒有觸怒她,反倒令她慶幸,慶幸彼此的政見如此統一,慶幸他目前沒生二心。其實她提出這個議案,有試探他的用意,如果上次不歡而散令他懷恨在心,必然會大力支持她改革。王侯將相、官吏豪紳,這些人是構成大殷上層的基石。五日之前圖謀王侯田邑,五日之后又奪豪紳生計,果真一口氣把這些人全得罪光了,那么她的帝位就要坐不安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