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她哼笑,“相父也太小心了,這宮廷之中就是真有其事,也沒人敢亂傳,你怕什么?”說完眄起眼,湊近他的領褖嗅了嗅,“唔,零和香……”慢慢往上移,停在他的鬢邊,貼面悠長深吸了一口,“蕙草加蘇合……相父沐發真講究,比朕還要講究?!?/br> 丞相尷尬地咽了口唾沫,“上何以……” 話說了一半,她的手指覆在了他的唇上,細細摩挲,微涼的指尖帶著白木香,寒冷的芬芳氤氳進他腦子里,他一瞬竟有些糊涂了。 “相父的嘴唇真柔軟?!彼p笑,“誰能想到這樣的唇,說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呢?!?/br> 她在他的唇腹上輕攏慢捻,臉頰靠得太近,連她的呼吸都顯得異常清晰。丞相的心驟跳,跳得雜亂無章,幾乎令他暈厥。和她周旋簡直就是無用功,他做了那么多努力試圖打破這種煎熬,誰知轉了一大圈,她只需“寬宏大量”一下,便令一切土崩瓦解了。 丞相活了二十八年,政治生涯不管多么波瀾壯闊,像這樣的經歷卻從來沒有過。他慌亂,不知怎么應對,只好緊緊攥著腰間玉帶,帶扣上垂掛下去的組佩因顫抖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感覺羞恥,然而無能為力。她像附骨之疽,穿透他的皮rou,直達他的內臟。不知什么時候起,他連甩開她的勇氣都喪失了。 “相父害怕?”她的氣息移過來,只差兩分而已,幾乎貼在他的唇畔,“不要怕,其實我與相父一樣?!?/br> 她的重量似乎有一半都轉嫁到了他身上,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時候攀上來,落在他另一側的脖頸上。寸寸游移和挑弄,讓他的皮膚起了一層細栗,他慌張到了極點,無措地閉上了眼睛,卻聽見她喉頭野獸似的咕嚕了一聲,在他耳邊輕聲私語:“你再閉著眼,我就要親你了?!?/br> 真是不知道這孩子從哪里學來這么多的手段,丞相覺得自己成了她掌心里的玩物,他的心,他的神智,甚至他的身體,無一樣她不能拿來消遣。這樣下去要壞事了,他忽然一凜,倉皇將她推開了,低低斥了聲,“陛下若再這樣,臣便要……” 扶微一個趔趄,倒退了兩步,“真是個不解風情的人呵!”她撐著腰看他,“便要怎樣?告老還鄉?還是起兵造反?朕不懷疑相父有一呼百應的能力,你還可以給各路諸侯送信,就說朕yin威蕩蕩,逼你就范。他們正愁抓不到把柄壞我名聲,相父給他們提供一個好機會,待把我哄下了皇位,我就上你相府做仆婢去,伺候相父枕席,相父說可好?” 有的時候她真是個十足的無賴,百官面前端著架子,人人以為她是正經帝王。然而背著人呢,什么本事使不出來?眼花繚亂得,令見多識廣的丞相都自嘆弗如。 “你偏要這樣逼我么?”他終于忍不住了,聲音里幾乎夾帶了絕望,“一次又一次,究竟要到什么程度你才肯罷休?我說過,你我不適合,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我比你整整大了十三歲,若我娶親早,孩子都和你一樣大了,你是要拿年紀來羞辱我嗎?我這樣……我是你阿叔??!” 扶微看他氣得跺腳,最后把輩分都搬出來了。原來他很介意年紀的懸殊,如果沒有這一層,是不是就放棄抵抗了? 她囁嚅了下,“我說過,我不嫌你……” 他卻暴跳如雷,“我嫌你小,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什么都能拿來玩笑!若你不是皇帝,我早就教訓你了,你看看你的樣子,可還有點人君之風!” 她怨懟地看了他一眼,“相父想教訓就教訓吧,今晚子時我在寢臺上,恭候大駕?!?/br> 丞相噎了一口氣,氣得直翻眼,困獸一樣指點著她說好,“上若當真,臣拼盡這一身修為,奉陪到底!你不就是想收權么,不就是想親政么,我便讓你收權,讓你親政!自明日起,臣告假休沐,三十日不上朝,朝中一切大小事務臣不聽也不管,全由陛下一人定奪,這樣可好?” 他是打算以退為進么?她歪著脖子有些失望,“我以為你說的奉陪到底,是夜半來我寢臺上……” “住嘴!”丞相再聽不下去了,恨恨拱了拱手道,“關外兵制如今混亂,都護蘇矩膽小怕事,擅自撤離玉門關,臣請旨出關巡視西域都護府,請陛下恩準?!?/br> 她嘖地一聲,“相父打算自我流放?” 她枯著眉,抿唇審視他,半晌也沒有最終表態。丞相先前氣急攻心,話出口其實也有些后悔,但轉念一想,這樣日子不知何時是頭,做個了斷也好。他知道她求之不得,他也準備好了,只要她應允,他明日就啟程,管他朝廷如何天翻地覆,全和他不相干了。 本以為她會從善如流的,他也看見她贊同地點頭,結果說出來的話簡直讓他生不如死:“相父如果決定了,我當然不會勉強。但我不日就將與靈均完婚,靈均尚小,恐身體不及,相父留下皇嗣,再走不遲吧?!?/br> 第36章 他寒聲問她,“你要的,就只是皇嗣而已嗎?” 她想了想點頭,“皇嗣是國之根本,我記得皇考曾說過,家業興不興隆,看人口,一個國家昌不昌盛,也要看將來的嗣君是不是賢明。兒子多了,才有挑選的余地,不像皇考,就生了我這一根榆木疙瘩,到最后無人可選了,只好讓我當皇帝?!彼_始一本正經地計較,“女人于政權上之所以弱勢,大約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一口氣養出七八個來,那真是了不得的壯舉。男帝就不一樣了,可以廣開后宮,勤勉些,一年抱上兩三個兒子也不是難事。我呢,也許一輩子只能生一個,這一個切不可浪費了,必要和最足智的人一起,方不負十月懷胎的辛苦?!?/br> 這么看來他在她眼里,就是個提供好苗子的溫床。政治因素當然也占大頭,但一切與愛無關,這點是可以肯定的了。 他冷靜下來,終于心平氣和面對她,掖著兩手道:“因為我是攝政大臣,因為我已經年長成人,所以是陛下共同生兒育女的最佳人選,陛下是這意思吧?你可知道這種事是要靠兩情相悅的?捆綁不成夫妻,勉強上陣是生不出孩子來的?” 她沉默下來,淡定地看了他半晌,最后表示不認同,“相父此言差矣,男女睡在一起,不管有沒有情,都可以生孩子?!?/br> 他臉上一白,其實理論上來說沒什么不對,不過他和那些不知自愛的男子不一樣,要他麻木做那種事,他做不成罷了。 “臣在這上頭不將就,所以要請陛下恕罪了?!彼D下來,眉頭緊緊皺著,嘴角卻帶著笑,看上去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目光靜靜在她臉上流淌,拿出長者的耐心來,和聲道,“也請上好好想一想,上是否真的愛臣。如果為了權力,出賣自己的一生,值不值得?上是個有才干的皇帝,即便不以美色惑臣,將來也可以做得很好。明明不喜歡,偏要勉強自己,這樣不單上委屈,連臣也會覺得委屈,所以臣以為,上此舉不妥?!?/br> 丞相認為自己已經夠苦口婆心了,少帝是個聰明的孩子,一般話說到這個程度,她就能夠領會他的意思了。他對她還是很有信心的,自己現在所有的困擾,都是源自她使錯了勁兒,只要她明白過來,一切的麻煩就都迎刃而解了。 可是有的時候,他真的摸不清她的路數。 “相父說我以美色惑人,那就是說相父也認同我長得漂亮吧?” 丞相的笑容慢慢凝固,最后那張臉變成了一塊鐵板,“陛下,臣與陛下商討的,并不是陛下的長相問題?!?/br> 扶微點頭,“朕知道,相父關心的,是我究竟愛不愛你?!?/br> 究竟愛不愛呢?丞相隱隱覺得心口發緊,有點喘不過氣來。如果她說愛,他不覺得這是什么好事,因為他根本不相信;如果她說不愛,那倒不錯,至少她還有一句真話,彼此也有再商談下去的必要。 他鄭重向她行肅禮,“臣請陛下明示?!?/br> 她臉上閑閑的,笑得十分中庸,沉默良久,學他那天一樣回了句“你猜”。不出所料,丞相的表情漸漸變得古怪起來,她忽然心情大好,覺得這人認真剖析一下,其實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樣刀槍不入。 如果愛和不愛能一下子說明白,那就不可稱之為感情了。扶微到現在還是那樣想法,愛嗎?有的,她肯定愛他,雖然不乏私心,但主要還是被他的人格吸引。丞相素來一手遮天,然這些年為這江山社稷也拼盡了全力,大殷在她尚且沒有作為的日子里已經逐日強盛,里頭全是他的功勞。他不是佞臣,他不過熱衷攬權而已,中興大殷,他是實打實地在做,不去考慮源姓宗室的感受,他的確是個很好的執政者。 但若說愛得有多深,那也不見得。小情小愛可以死去活來,到了大是大非面前,她是個割舍得下的人。她不否認,曾經幾次動過除掉他的念頭,也許參雜了不得他回應的恨意,可更多還是出于對集權的考慮。除掉他,她會不會心疼?肯定會,然而依舊毫不猶豫。在她心里源氏的江山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哪天連這些都能拋棄,那就說明她已經愛得泥足深陷,愛得想離開這里了。 “快要用暮食了?!彼I樓那邊的光帶看了看,“我送相父上蒼龍門,走吧?!?/br> 她轉身前行,走了兩步竟發現他沒有跟上?;仡^看,他低著頭若有所思,她不由心念一動,伸手過去拉他,“怎么不走?想留宿東宮么?” 她的手才碰到他的,他針扎了似的一驚,立刻將她格開了。扶微的手停在半道上,愣愣問:“相父這是何意?這么討厭我碰你嗎?” 丞相看著她那雙手,心里五味雜陳起來,“臣有諫言,陛下這個輕易愛動手的毛病,必須盡快改掉。雖說帝王適當親和,有攏絡臣僚的妙用,但見誰都拉上一拉,這個習慣很不好。就說先前在路寢,侍中甫一入殿陛下就那樣,臣以為毫無必要。為人君,止于禮,為人臣,止于敬。君臣不可過密,密則廢禮,后必生亂。這個……”他想了一通大道理來規勸她,到最后自己也編湊不下去了,直截了當道,“反正不能和人隨意攜手,請陛下聽臣忠告?!?/br> 扶微聽完,一點都沒有反省的打算。她原本也不是見誰都喜歡胡亂攀交情的,至于阿照,她自小特別容易摔倒,他牽著她的手,是為了助她走得安穩。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事隔多年也沒有忘,她對于他,打心底里沒有什么男女應當避嫌的覺悟。再說剛才也是有意在他面前顯得親熱,就是想看看對他有沒有觸動罷了。 好在成效還是有一些的,他那么記恨,不愿意她拿牽過阿照的手去牽他,可見他對她也不是全無感覺。 扶微輕輕舒了口氣,心滿意足低頭,“謹受教,多謝相父提點?!?/br> “還有,”丞相的態度嚴謹又認真,“上為侍中指婚后,侍中便是有家口的人了,上與侍中,應當保持距離才好。別人不知其中緣故,上知道。臣以前就同你說過,距離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手段,上還記得嗎?” 記得,就是要親人朋友兩不來往,處處以皇帝自居,讓所有人見了你都怕你。 扶微垂下眼,頷首道:“我懂得相父的意思,照娶了小君,就不是男未婚女未嫁了,我不能同他牽扯不清?!?/br> 這么說其實有點過于嚴苛了,但丞相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堂堂的一國之君,如果淪落得和人暗渡陳倉,那就太辱沒自己了。 他對她一笑,不再多言,舉步往門洞那頭走去。扶微怔忡站了一會兒,方匆匆跟上去,外面秋風漸起,吹得直道兩旁的樹葉颯颯作響。他在前面負手走著,她悄悄抬眼看他,他的頭發濃密烏亮,在日光下泛出靛色的微光。紫金冠下紅繩垂掛香木充耳,每行一步便款款搖曳,還有那恍如玉石雕成的耳廓……幾種極致的顏色撞進人眼里,怎么不叫人心生向往。 “相父……”前面便是宮門,她不能再行了。 他回過身來,立在晚霞里,瞇眼看著她,她在他的注視下慢慢紅了臉。 “晚風涼,相父莫忘了加衣?!?/br> 可能這是她第一次像個姑娘一樣說體恤的話吧,丞相顯得有些意外,似乎也不大自在了,嗯了聲道:“多謝陛下……指婚一事倘或有變,再差人來知會臣?!?/br> 她抱著廣袖頷首,“我看著你走?!?/br> 心里仿佛有冰融化,丞相聽見冰棱斷裂的聲響,倉皇轉過身去。多年后午夜夢回,依舊是她站在夕陽里的模樣,眉眼鮮明,從來不曾黯淡。 軿車向遠處慢慢駛去,她目送著,直到再也看不清,才想起返回東宮。 天真的涼了,她撫了撫雙臂,獨自走那么長的路有點孤寂,拐了個彎,從崇賢門上進了北宮。 北宮是嬪妃們居住的地方,帝王在這里逍遙避世,雖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不亞于前朝,但表面看上去,還是十分寧靜秀美的。因為少帝年輕,未設后宮,先帝朝的宮眷也不多,所以大多宮室都沒有主人,只由侍御和黃門看守著,一路行來,有些冷清。御駕親臨的消息很快便傳到各處,走了不多遠便見掖庭令和詹事疾步前來,長揖參禮,“臣等恭迎主上?!?/br> 她抬手讓免禮,轉頭北望,“張令,朕欲去嘉德殿?!?/br> “諾?!币赐チ蠲ο蛘彩率寡凵?,詹事垂手退至道旁,暗暗比了個手勢,以便命人先去嘉德殿籌備迎駕事宜。 嘉德殿已經十二年沒有人居住了,前一任主位樓婕妤,正是扶微的生母??种魃倌笁?,殺,不管她的外家有權沒權。扶微一直努力想回憶起關于她的點滴,可是多年過去了,她的樣貌她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可是她知道,她的阿母一定是個溫柔的人。溫柔的人得不到好的庇護,最后就算生的是女兒,也難逃被逼害的命運。男人有時候真是冷血,如果他不愛你,為了權力和地位,可以隨意處置你。她想起阿翁,他是個好父親,也是個好皇帝,可他不是個好丈夫,對于樓夫人和婚后頭七年的太后來說,都不是。 厚重的宮門推開時,發出哀婉的悲鳴。她踏進去四下打量,宮室收拾得一塵不染,正殿中間巨大的錯金熏爐里燃著沉水,那細密的輕煙從爐孔里裊裊升起來,滿室芬芳??墒峭高^濃郁的香氣,她還是聞見了腐朽的氣味。 殿里簾幔低垂,她走進內寢,擺了擺手,侍立的謁者鞠著腰,很快都退了出去。她一個人在玉床上坐下來,這床長久無人使用,宮人為了方便,鋪的依舊是象牙簟。她輕輕撫摩,觸手冰涼,忽然指尖傳來驟痛,她悚然縮回來,發現指腹滲出了紅豆大的血珠。低頭搜尋,原來一根用以穿連牙片的金絲從接口處脫離出來,猖狂地豎立著,尖利得像針一樣。 掖庭令透過薄紗看見了經過,心里感到恐慌,又不能勸少帝離開,只得試探著回稟:“上可要命人掌燈?” 扶微轉頭看琉璃窗外,夕陽一點一點沉下去,時候確實不早了。她握緊拳,站起身說不必,“著人重新整理寢臺,這樣的節令,怎么還鋪著涼??!” 掖庭令和屬官諾諾道是,趨步將少帝送出去。宮門上帝王的乘輦已經到了,眾人長揖送少帝登輦,待禁衛護送走遠了,方直起身長長松了口氣。 扶微回到章德殿,夜半時分沒來由地發起燒來,頭昏沉沉的,四肢百骸像被重錘擊打過似的,疼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 咳嗽聲驚了值守的黃門,不害從屏風后探出頭來,惶然叫了聲主公,“主公染恙了?” 她沒有應,呼吸聲沉沉的,把臉偏向了一邊。 不害壯起膽,跪在寢臺前的莞席上,膝行過來查看,見少帝臉色酡紅,像漆枕上朱砂勾勒的云氣紋一樣。他嚇了一跳,忙退出帝寢找當值的黃門令傳話,天子遇疾是了不得的大事,章德殿一瞬從黑夜里突圍出來,闔宮燈火通明,照得煌煌有如白晝。太醫令和侍醫很快便到了,停在值宿廬舍內等候,可是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少帝的傳召。 太醫令有些慌,問黃門令應當怎么辦。建業朝帝寢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陛下染疾,大多不肯宣侍醫。這回看來病勢洶洶,若再不下令,只好出宮去請丞相了?!痹捯魟偮湟妰晌皇讨袕膶m門上進來,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迎上去,拱手道,“請侍中拿個主意吧,上不令傳太醫,這樣下去怕要貽誤了……” 上官照抬手示意他噤聲,天子的病情是不能隨意議論的,和斛律交換了下眼色,快步穿過前殿進了內寢。 寢臺上的少帝燒得臉紅紅的,神智卻很清明。見他們來了,皺眉道:“又不是什么大病,傷風罷了……” 兩位侍中不能上前,站在毛氈的另一頭努力想分辨,然而不能近觀,什么都看不出來。上官照道:“太醫令已在廬舍內,臣去傳令他入殿為陛下診治吧?!?/br> 扶微因害怕自己的脈象被人分辨出來,初潮過后就不敢隨便招侍醫了。眼下身上不舒服,心里也很毛躁,情緒變得很不好,不耐煩道:“用不著,朕不愛吃藥,睡上兩天自然就好了。你們出去,不要大驚小怪的,殿里人多氣味難聞……出去!” 竟被少帝嫌棄難聞,上官和斛律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尷尬地退了出來。到前殿后各自嗅嗅袖管和領褖,并沒有什么味道,斛律道:“陛下日暮時分去了北宮嘉德殿,莫非在那里受了驚嚇?” 上官照看了看月色,“上沒有旨意,我等無權傳召掖庭令。暫且也管不了那些,想想怎么讓陛下看侍醫吧?!?/br> 然而少帝的脾氣古怪,決定的事一向不容改變,白白耗了近一個時辰,半點松動的意思也沒有,章德殿里的人都急起來,害怕這樣下去要出大紕漏了。 建業沒法,趨步道:“主公這性情……相國不來,恐怕沒人能勸得動他。請兩位侍中在此守候,臣去相府走一趟,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辦法了?!?/br> 斛律普照倒是不無不可的,畢竟丞相是輔政大臣,宮中出了什么變故,通知他是必須。上官照卻有些猶豫,“陛下病中,愿不愿意見丞相,是否要問過陛下意思?” 斛律著急,看了那半開的殿門一眼道:“萬一陛下不答應,耽擱到什么時候?況且北宮之行若沒有牽連便罷了,若有,不通過丞相,怎么傳問掖庭令?”他下決心式的拍了拍腿,“陛下這里你守著,我親自去請丞相?!毖粤T也不待他說話,匆匆往宮門上去了。 上官照沒有辦法,呆站了一會兒進殿里,寢臺上的人懨懨的,正由侍御伺候著喝茶。見了他將漆杯交給侍御,讓人都退下,輕聲對他說:“你坐?!?/br> 上官照在莞席上跽坐下來,她搖了搖頭,“坐到寢臺上來?!?/br> 帝王的寢臺很寬大,幾乎等同三四張龍床,人在其上,空蕩蕩的四面不著邊。上官照登上木階,在邊沿坐下來,少帝倚著隱囊,長長嘆了口氣,“我今日想我阿母,去了嘉德殿,在她的內寢看見她以前梳妝用過的東西,心里很難過?!?/br> 天子很少流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從五歲起就知道不能隨意提起生母,因為可能會惹得太后不快。他的難處,大約只有老友才能體會,做皇帝并不能隨心所欲,有時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是等價交換。 少帝托起手來,掌心臥著一支燒了半截的木笄。所幸燒毀的是笄尾,笄首雕刻的魚紋安然無恙,雖不精美,卻古拙可愛。 “這是什么?”上官照問。 少帝說:“是我阿母的發釵,我十歲那年偷偷溜進嘉德殿,偷回來的。聽內傅說,這支木笄她一向珍愛,是先帝贈給她的??墒呛髞硭毁n死,盛裝自盡,這支木笄被丟棄在了溫爐里,幸虧她宮中長御及時發現,沒有全部燒毀,只剩這半截,還供在她的妝臺上?!?/br> 上官照聽后有些悵惘,“為何要救出來呢,不如全部燒毀,一了百了?!?/br> 少帝聽后倒一笑,“關內侯是性情中人,我以為男人的心大多冷硬,你卻不是?!?/br> 他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是站在別的立場上,而非一個男子。上官照抬起眼來看他,燈下的少帝因病頹然,但卻更顯得眉目楚楚,和白天大相徑庭。他看得有些癡了,恍惚見他眼角有淚,心里不禁一顫,脫口叫了聲阿嬰。 少帝閉上了眼,夢囈似的呢喃,最后帶上了哭腔,“我最大的遺憾,就是登基后沒能追封我阿母為皇太后。先帝當初尋釁降罪,她不能入皇陵,被葬在了垣丘上。這么多年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實在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