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她大逆不道,丞相的臉白得發涼。這么荒唐的事,丞相大人應該連想都沒有想過。朝堂上還在盤算著,怎么控制大殷未來的十年甚至二十年,結果沒消兩個時辰就被少帝反將了一軍。各自都在賭,不過他的賭注壓在了聶靈均身上,扶微的賭注只有她自己罷了。 風過檐角,呼呼作響,僵持半晌,丞相下了逐客令:“恐怕要變天了,陛下請回吧!” 扶微朝外看了眼,日頭高懸,萬里無云,并沒有要變天的跡象,想來是丞相的心里堆疊起了烏云吧!她又追問了一句:“相父當真不考慮嗎?我愿與相父同守這個秘密,將來皇嗣繼位,相父不歡喜?” 丞相虎著臉,有種山雨欲來的恐怖感,冷冷望著她,口氣十分強硬:“臣絕不考慮,請主公及早打消這個念頭?!?/br> 她微有些失望的模樣,“相父是怕亂了人倫?” 他說倒也不盡然,“臣發過愿,此生非絕色不娶,因此對不住,只有辜負陛下美意了?!?/br> 第7章 架空皇權,鞏固相權,一切公事公辦。這期間帝王是對手,是魚rou,應該擺在敵對面。所以她惡語相向倒是可以接受的,畢竟人之常情,誰也不會喜歡一個常年與你做對的人。但如果她本當恨你入骨,卻忽然表示想和你談談私事,甚至打算和你生個孩子,那么除了驚嚇之余,就應該考慮她究竟有什么居心,是不是除了奪回大權外,還有讓你辭官還鄉的意思。 在大多數人眼里,少帝是個寡言雌懦的人。朝堂上能夠表決的事不多,基本除了“請相父定奪”,就再也不會說其他的話了。丞相一度也和眾人一樣,這小小的帝王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當初先帝托孤時,她還是個身量不及他腰帶高的孩子。先帝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引導她:“阿嬰,叫阿叔。日后只有阿叔能護你周全……叫阿叔……”少帝站在腳踏上,怔著兩眼,嘴像貼上了封條,直到先帝咽氣,她都沒有吭一聲。當時他就想,這孩子小時不佳,大也不足為懼。這些年來他為王佐,替她處理國家大事,她的任務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讀書習字。 丞相對少帝最初的設想,是“人主之體,重如山岳”,任何棘手的事都不勞她過問,當個現成的太平皇帝就可以。然而她似乎有她自己的想法,十歲那年起,校場上經常能見到她cao練弓馬的身影,他以為不過是小孩子排解寂寞,堅持不了多久,可她一練就是五六年,摔摔打打滿身是傷,從來不言痛。丞相很疑惑,觀察良久,覺得大概是“稍有恒心的排解寂寞”,并沒有往心里去。結果現在似乎有些東西慢慢在改變了,從她要求立后,就必須換一種角度來審視她。從前的沉默是韜光養晦,是扮豬吃老虎,她的膽子和雄心一點一點在壯大。到如今公然的和他提這么不著邊際的要求,這是徹底要同他打擂臺了吧? 丞相的驕傲和孤高從每個毛孔里散發出來,他看少帝,越來越不是滋味。 扶微受到的打擊也很大,細細揣摩他的意思,他是說她不夠漂亮嗎?她來前照了半天鏡子,不能傅粉,好在她生得白凈;不能抹口脂,好在她唇不點自紅;不能畫眉,好在她眉眼深邃勻?!烤鼓睦锊缓每?,讓他嫌棄? 她既是皇帝又是姑娘,別人評價你姿色欠缺,那還得了! 她再也笑不出來了,涼涼對丞相道:“相父想娶絕色?朕覺得朕就是絕色,難道相父看不見嗎?” 丞相不配合地別開了臉,態度很鮮明,他真的看不見。 簡直是個睜眼瞎啊,求才納賢火眼金睛,對于美色的標準卻那么堪憂!少帝憋悶地調開視線,望向聶靈均離開的方向,“也罷,相父舉薦此人,我立他也未為不可,不過皇嗣一事,不知相父有什么打算?皇后懷不了孩子,皇帝大著肚子上朝,豈不天下嘩然?或者我稱病靜養十個月,這期間的朝政請相父代勞,相父以為如何?” 丞相竟有些不好意思作答了,理論上是這樣的,可是說出來,似乎又有圖謀江山的嫌疑。 他揖起兩手恭敬作答:“可送至禁廷,由主公定奪?!?/br> 扶微瞥了他一眼,幽幽嘆息:“相父驚世風流,我本以為你是個有宏圖的人,誰知我竟錯了?!毖粤T不再多言,反剪兩手踱出去,對著空空的院落大喊一聲,“擺駕,回宮!”朝那長而深的甬道大步而去。 丞相俯身長揖,待直起身時,帝王的軒車已經駛離相府大門了。 身后傳來肆意的笑聲,隔扇后走出個錦衣華服的人,摸著下巴調侃:“小皇帝看上你了,這可如何是好!依我之見答應了也沒什么,就如她說的,將來皇嗣繼位,你明里輔政,暗里穩做太上皇,比起眼下勞心勞力還落得臭名昭著的下場,強了何止一星半點?!?/br> 丞相抱著袖子和他錯身而過,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郡中群龍無首一個多月,你該回天水了,總賴在御城不是辦法。軍餉和兵器的事,我正和大司農商議,不日就會有眉目。下次朝議上疏,應當就能解決了……” “軍中的事先不談,我們來談談今上吧?!彼返剿媲?,不依不饒,很有興致,“我上年離京,走的時候她還是孩子模樣,怎么一眨眼就長得這么大了。往年說話總顯得沒有底氣,現如今侃侃而談不見怯色,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庇謱W少帝的語調消遣他,“誰都可以是皇嗣的父親,相父為什么不可以?相父驚世風流,我愿與相父同守秘密,相父就從了我吧……” 他絮絮叨叨,簡直要煩死人。丞相拿手把他撣開了,“連崢,要不是念著往日的交情,我早就把你調到雁門關外吃沙子去了。你哪里來那么多的話,少說兩句會憋死你么?” 人這一世,總要有個把交生死的朋友,丞相恰好有一個,這人就是錦衣侯連崢。 連崢是南山翁主的兒子,因母親的緣故留養在禁中。那時的丞相名不正言不順,和皇子們玩不到一處去,只有這個沒心沒肺的連崢與他最親厚。他說“你我都是異類,你母親不在了,我母親也死了,以后咱們便相依為命吧”,于是互相拉扯,這一拉扯就拉扯了二十多年。結交一個損友是什么體驗?就是他不斷闖禍,你不斷為他善后。從小到大,丞相已經數不清為他擦了多少次屁股,也許所有耐心都用在了他身上,因此對別人就再無耐心可言了。 兄弟之間感情深,連崢也習慣了他滿臉嫌棄的樣子,并不拿他的惡言當真。他想要他閉嘴,那是不可能的,作為朋友,也時常為他的終身大事cao心。 “你想過取而代之嗎?” 丞相牽袖,慢吞吞斟了一杯茶,“那得先把十二路諸侯全部鏟除,你的天水鐵騎夠用嗎?” 連崢搖頭,“懸殊太大。既然不能取而代之,另擇一條終南捷徑也不是不可行?!?/br> 他知道他還在惦記少帝剛才那番話,有時實在不明白他的腦子是怎么長的,“她不過借此諷刺我,你竟當真了?” “你說這是挑釁?” “不然你覺得呢?”丞相面色不豫,“我只是沒想到她有這份膽識,乍一開口真嚇了我一跳?!?/br> 連崢又笑個不停,“能嚇著丞相大人,可見小皇帝不簡單。我看她很像先帝,不聲不響,能辦大事。你需小心了,果真被人惦記上,掙扎幾下做做樣子就算了。人家畢竟是皇帝,萬一她細水長流的對付你,我怕你招架不住?!?/br> 丞相很不屑,“一個孩子罷了,值得你這樣危言聳聽?她當初要學權謀,我只教了她一些皮毛,那點入門的道行,還奈何不了我。退一萬步,她想當政,我只要袖手旁觀,讓她知道厲害,自然就消停了?!?/br> 連崢似笑非笑看著他,“明謀暗斗,有的人天生就會,根本用不著刻意學。丞相英雄一世,留神陰溝里翻船,到時候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彼粡垶貘f嘴,從來就不盼著他好,頓了頓又想起來,“你剛才說什么絕色,多傷人!小皇帝要是打扮起來,姿容絕不比任何人遜色……你還沒忘?這么多年了……” 丞相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我有許多政務要處置,君侯若沒旁的事就請回吧,不送?!?/br> 連崢噯噯叫起來,“回去孤伶伶的也沒意思,我今日打算在你這里蹭酒喝?!闭f罷提了提他的玄端,“我來時就注意了,你這件衣裳做得妙,是城里最新的樣子?穿在身上頗有氣度……” 丞相二話不說把衣裳脫下來扔了過去。 連崢又指了指,“還有發冠?!?/br> 自己光棍一條,不知哪來的閑心憂國憂民,有那時間何不照顧好自己的吃穿,也免得每次回京都賴在他這里。 丞相抽出發簪,把冠也扔了過去,“你還要什么,想好了擬個單子,我讓府里長史照單承辦。你上路的包袱,我會一并準備好,回頭命人給你送去。你在天水好好帶兵,不要想家,反正家里也沒人了。也不要想我,我忙得很,沒時間給你回信。桂花樹下還有一壇酒,是你上年走時我埋下的,想喝的話自己去挖。今晚我要主持一場清談,不能陪你,你喝酒的時候看著天上月亮,就當我在你身邊吧!” 丞相穿著中衣,披散著頭發,饒是如此依舊如詩如畫。不過話說得含糊,連崢很不滿,“有人說你我關系曖昧,你聽過沒有?” 他原本要回內室換衣裳,聞言站住了腳,振振衣袖道:“眼下這模樣,不管誰看見都會坐實傳聞的。你哪回來不看上我的穿戴,我就燒了高香了。要不是腳比我大,你連鞋都要,我真不知道你府里人是干什么吃的,不給你準備換洗衣裳嗎?” 連崢訕訕一笑,“他們準備的衣裳不及你的好看?!?/br> 可能是人長得出眾,就算穿上破衣爛衫依舊風味獨到。連崢愧對錦衣侯這個封號,他是一介武夫,對穿戴毫無研究。當初在禁中時,丞相因得文帝寵愛,行頭遠比他多,他搶他的衣裳早就搶得得心應手,這毛病直到今天也沒治好。所以丞相每次置辦都是多多益善,因為得時刻準備著,等他搶奪過一輪,自己不至于落得無衣可穿。 丞相看著他,天底下能讓他灰心喪氣的只有他了,“你還是娶位夫人吧,也不至于弄得鰥夫一樣。帶她一道去天水,這樣就不必?;鼐┝?。等哪天我出關巡視,途徑天水再來探望你,到時候老友重逢,豈不快哉?” “那還要等多久?我怕你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御城,我在天水等你,恐等到頭發花白,你也不會來?!边B崢搖著扇子咧嘴笑,“君不來就我,只好我來就君。讓我長久等一個人,我沒那份耐心,畢竟天底下只有一位柴桑翁主?!?/br> 他是一時說溜了嘴,等出口后才意識到失言。有些人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的,近些年可能好多了,因為時間過去很久,該淡忘的淡忘了。換做當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他也照樣打得你鼻青臉腫。 連崢小心觀察他的神色,可惜他還是冷了眉眼。倒也未如何,淡淡道:“我是真忙,京里瑣事太多,等哪天下定決心出關,該放下的也就放下了。你若有喜歡的,和我說,我來替你保媒?!?/br> 連崢搖頭,“罷了,姻緣天定,此處不開彼處開。今日看不上的,或許將來愛得不知怎么好,誰知道呢?!闭Z畢意有所指地笑笑,招來丞相好大一個白眼。 第8章 無論如何,后還是要立的。 扶微回宮后仰在榻上計較,現在辦事好比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既然詔告了滿朝文武,中途放棄的話,一來招非議,讓眾人以為她徹底與丞相為敵;二來眼看到手的大權重又飛走,下次再想奪回,丞相故技重施,她依舊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宰相攝政,真是千古難題。如果當初另兩位托孤大臣健在,朝堂三足鼎立尚可以平衡。眼下一家獨大,燕相如身上還兼著京畿大都督,整個皇城內軍都在他的轄下。倘或哪天他生了反心奪宮擁立新帝,那她豈不成了甕中之鱉,再無還手之力了? 權力巔峰的人,即便再愛,依舊不能免于算計。更何況這份愛是她一廂情愿,根本得不到他的回應。他一定覺得她是想出賣自己來拉攏他吧,真可笑,江山固然重要,如果她不愛,誰還能強逼她!可他說只娶絕色,她還不夠漂亮……她越想越氣,翻身起來坐到鏡前重新審視自己,兩手在面頰上摸了又摸,皮膚光滑,五官也周正,究竟哪里不好看? 宮殿高高的門闕篆刻進銅鏡的倒影里,她看見有人從廊下過來,弓腰邁進門檻,是隨侍左右的中謁者。 扶微坐正了身子,看那謁者近前來。他雙手擎著漆盒,盒里是碼放整齊的瓜果。御前的人都懂規矩,少帝少言寡語,一向不怎么理睬他們,因此放下東西即刻就走,千萬不要自作主張多嘴,小命至少是無虞的。 謁者低垂著眼皮,把漆盒放在一旁的長案上,撫膝正要退出去,扶微叫了一聲:“不害?!?/br> 大概是因為少帝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不害抬起頭,一瞬茫然。還不敢肯定究竟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直愕著兩眼向上覷。見少帝也看著他,膝蓋一軟就跪下了,瑟縮著趴地叩頭:“是,臣不害,聽主公吩咐?!?/br> 扶微皺了皺眉,“你抬起頭來看我,我問你,我長得怎么樣?” 不害顯然是被她問住了,也沒想到向來冷漠的帝王,會突然問他這個問題。他搜腸刮肚,把肚子里僅有的學問掏了出來,“主公美容儀,天下莫不知主公之英也。不知主公之英者,無目者也?!?/br> 少帝聽完了,似乎有點唾棄,“原話是說公孫閼的吧?讀書就是好啊,要緊時候能救急……你是不是因為怕挨打,才有意撿好聽的說?” 不害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料想少帝是準備聘后了,才會這么在意自己的容貌。盲婚啞嫁嘛,在不了解性情的情況下,有張好臉就有好印象,少帝深諳此道。 “臣不敢有半句誑語,主公之英姿,確實非一般人所能比。我曾聽卻非殿上侍奉的小黃門說過,放眼滿堂王侯將相,個個長得半生不熟,唯有我主清凈莊嚴,像壁畫上的菩薩?!彼懞玫匦α诵?,雙手合什,分外虔誠。 扶微略感受用,又提了個更刁鉆的問題:“比之丞相如何?” 不害半張著嘴,仔細斟酌了下才道:“臣不敢妄議,但以臣拙見,主公風華正茂,君侯不可比?!?/br> 扶微終于笑起來,這中謁者雖然滿口阿諛,但總算說了句大實話。好得很,半斤對八兩,丞相有什么道理嫌她丑?她還沒嫌他老呢! 少帝心情大好,背著手在殿里踱起了方步,不害暗暗松口氣,掖著兩手站在抱柱旁聽令。不一會兒檐下傳來腳步聲,一個黃門垂袖通傳,說太傅與廷尉正求見,少帝忙整了臉色,往樂城殿去了。 君臣相見,太傅攜廷尉正行禮如儀,扶微叫免了,請二位臣僚坐。太傅依然對早上的事憂心忡忡,“臣已經徹查過了,丞相在十余年前,果真收養過一孤女,就是今日早朝上奏議的那位。不知陛下對此事如何看待?臣以為,若立此女為后,恐對陛下親政大不利。丞相今日所舉,可見是蓄謀已久,天底下哪有那樣巧合的事,陛下欲冊封長秋宮,就冒出這么個適當的人選來!” 他一通長篇大論,毫不不避忌有外人在場,看來這廷尉正是可以信賴的。 說起養女,她去過一趟丞相府后,才發現丞相當真處處技高一籌。連徹查都沒弄清皇后人選是男是女,太傅手底下那幫混吃混喝的探子是不是應當大整頓了?不過礙于真相和自己有牽扯,她不方便點明,只是嘆息著:“我也覺得很難辦,如果駁了他的奏議,不知這事還能不能成……我反復思量過,欲奪大權,必先自立。如今京師分南北兩軍,北軍由執金吾掌徼巡,南軍由衛尉掌屯兵。這兩軍俱聽命于京畿大都督,我這個皇帝手上竟無一兵一卒,實在令我不安。我欲重設八校尉,分內史為三輔1,各置長史。這樣一來實權由校尉分割,丞相的兵權削弱了,我就能稍稍喘口氣了?!闭f完看了太傅一眼,笑道,“老師以為如何?” 太傅被她一席話說得驚愕不已。 少帝開蒙就拜在他門下,師生相處了這么多年,只知道少帝敏而好學,卻膽識不足。他一度很擔心,怕他將來的帝王之路困頓難行,但前兩天他說起和丞相提議立后,又欽點了黃鉞之女,就發覺他和從前大不一樣了。譬如一柄初開鋒的利劍,積蓄著力量,有橫掃千軍的氣勢。少帝的迅速成長,實在快得令人心驚。 太傅沉默了下,神情難辨地望向少帝,“陛下有雄心壯志,是大殷萬民之福。但不知陛下還記不記得臣說過的那句話,愈是鋒利的兵刃,愈是容易折斷。當政也一樣,力不可使盡,徐徐圖之方為上策?!?/br> 扶微知道他的意思,他擔心她根基淺薄,稍有造次,會落個尸骨無存的下場。權力變更本就是一場殘酷的戰爭,戰敗者就算茍且,也不一定能活命,所以輸不起。她拱起雙手,向他長揖下去,“我太急進了,多謝老師教誨?!?/br> 太傅頷首,“陛下的宏圖,臣都知道。臣以為,削減京畿大都督的兵權尚在其次,當務之急是組建智囊。光祿寺歷來為朝廷提供候補官員,此一處由帝王親自管轄,連丞相都不能插手。朝中文武大臣新舊更替在所難免,只要陛下有足夠的耐心,假以時日朝堂之上必然皆為陛下親信。那時區區一個燕相如,何足為懼?” 是啊,一個人再聰明,腦力也有限,丞相門客三千,她怎么能甘于落他人之后!先前是太過浮躁了,經太傅點撥后沉淀下來,心便靜成了一泓水。 “老師說得很是,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礙于眼下處境,不敢莽撞。待立后之事辦妥了,這些荒廢了十余年的舊例,我都會逐樣撿拾起來的?!彼従徫丝跉?,視線調向太傅身側的廷尉正。那是個年輕的官員,天生一雙鷹眼,即便不說話,也凌厲逼人。 廷尉正是廷尉屬官,掌議獄,正科條。扶微以前就曾留意過他,雖然秩從五品下,但光芒并未被廷尉掩蓋。靜水深流的人,辦起案件來雷厲風行,手段甚為老辣。 她帶了微微一點笑意,“魏卿今日怎么會與太傅一同覲見?我記得廷尉府正監辦武陵反案,現在案子審得怎么樣了?” 魏時行揖手向上回稟,“臣此來就是為武陵案,臣辦案多年,郡國疑難也見識了不少,卻從未有一件令臣感覺如此蹊蹺。此案涉案宗親官吏共計二十余人,但有半數并無切實的證據指正,怕不無借機挾私之嫌疑。臣來求陛下一道恩旨,望陛下令臣重審此案,請陛下恩準?!?/br> 扶微聽后沉默下來,半晌方道:“武陵案本是廷尉主審,你一個屬官越俎代庖,不怕廷尉怪罪么?” 魏時行輕蹙了眉,低聲道:“丞相曾令徹查,所謂徹查,焉知沒有暗中授意?”說完抬眼揣度龍顏,見少帝眼中霧靄沉沉,他霎時有些氣餒,心便一截一截涼了下來。 扶微的手指篤篤點擊案面,利弊權衡再三,想起幼時的好友,很是割舍不下。那叩擊的節奏間隔越來越長,終于握起了拳,“直接授命于你,恐怕你難承其重。我可以下令寬限時間,你暗中探訪,便是去武陵實查也不無不可。只不過有一點,要當心自身安危,朕等你還朕一個公正的結果?!?/br> 魏時行聞言大喜,振奮的模樣,連帶扶微也覺欣慰起來。 這就是人間帝王啊,cao控著黎民之生死沉浮。以前似乎沒有那么切實的體會,一旦真正準備挑起江山,才覺重壓撲面而來,沒有萬丈雄心抵擋不住。所幸她看到逐漸向她靠攏的人,她并不是孤軍奮戰的。 “廷尉乃大殷律法最后一道屏障,如果這里守不住,社稷便亂了?!彼挽銓ξ簳r行道,“為朕把好這道關,不至刀下有冤魂,是朕對你的期盼?!?/br> 如果拿以往的評價來衡量少帝,似乎已經不合時宜了。那君子三變,在他身上有了絕佳的體現。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魏時行俯首頓地,“臣定不負陛下所望,謝陛下厚愛?!?/br> 扶微吐出一口濁氣來,“廉士可以律貪夫,賢臣不能輔孱主。我有忠臣,若不自省,豈不成昏君了?”她側身對太傅道,“光祿寺官吏要物色,就請老師為我留意,待我親政后即刻組建,方不至于貽誤?!鄙焓种噶酥肝簳r行,仰唇一笑,“我看他很好,日后三輔必有他?!?/br> 太傅與魏時行領命告退后,她一人獨坐在殿上良久。午后四方狂風驟起,吹得帳幔獵獵飛揚。她站起身踱到檐下,舉目遠眺,天邊浮云翻滾,連日頭都失了光芒,居然真的要下雨了。 她叫了聲建業,黃門令從廊子那頭疾步而來,到了跟前揖手待命,“聽主公吩咐?!?/br> “我今日心境不佳,夜里打算大醉一場。萬一你攔不住我,當怎么辦呢?” 建業心領神會,“回稟主公,臣只好呈報君侯,請他入禁中勸解了?!?/br> 所以黃門這種東西,留著還是有點作用的。她輕輕一哂,將視線投向了風雨里淼淼的永寧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