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第9章 不知怎么,這兩日丞相的眼皮總是咚咚跳,令他煩不勝煩。傳府上侍醫來看,侍醫把了半天的脈,除了cao勞過度外,沒有更好的解釋。 “所以還是當多休息啊,君侯大任在肩,切不能仗著盛年過度消耗。須知泉眼也有干涸的時候,君侯還未成家,身體一旦鬧虧空……”侍醫說了一半,后面的就不再接下去言明了。大家都是男人嘛,這種事,心知肚明的。 丞相撫了撫額,雖然不太相信眼皮跳會影響那方面的功能,但累卻是實實在在的。 一個國家,千機萬機的政務要人決策,剛開始那陣子他整夜睡不好,連夢里都是奏牘。如今游刃有余了,除了朝堂上的周旋,還有朝堂下不可避免的私交維系。文人雅士,高官名流,沒有名目的聚在一起是結黨營私。為免授人以柄,湊成一局清談吧,能從談端談鋒1里發掘新的人才,又可緊密與其他重臣的關系。 午后一場豪雨下得水氣磅礴,及到傍晚時分才停住。天邊霞光隱現,浩浩的火燒云蔓延半邊天際,像錦鯉背上層疊遞進的紋理。 丞相的車輦乘著霞光出了府邸,直往春生葉彼端的抱樸去。春生葉是一片湖的名字,湖邊有萬株紅楓,夏日景致是單純的清涼,等到了秋天,碧水映照楓葉,藍與紅的碰撞和角力,會令人生出無邊的驚嘆來。文人們崇尚雅玩,因此極端注重場所。抱樸是陽夏名士溫茸的別業,就建在楓林腳下,綠水之畔。丞相受邀主持清談,不好推辭,夜色將至前趕到那里,臨湖的涼亭里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頭上帶著綸巾,手里搖著麈尾,不論談辯的話題是什么,打扮絕對原汁原味。 眾人見宰相到了,忙出亭來相迎,熱熱鬧鬧的一頓寒暄,恭維的話說了好幾擔。丞相在這個圈子里尚且有個禮賢下士的好聲望,他也不拿搪,揖手與眾人還禮,然后眾星拱月似的,被簇擁上了首席。 “近日有扶風人劉唐,妖言惑眾指責清談誤國,吾聽后甚為不忿……” 還未等他出聲,已經有人按耐不住拍案而起。丞相索性不說話了,料想今日的往輒破的2是有了,韻音令辭3恐怕要泡湯了。 文人不羈,這是早已有的共識,清談也不是布衣們想象的那樣,出席者人人高山流水,溫文爾雅。群賢們相互辯論,激昂處手舞足蹈甚至口出穢語很常見。丞相有時就想,比起他們來,自己也算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了吧。至少他從未失態,從未放浪形骸。其實和這些文瘋子在一起,難免會感到壓抑和茫然。 面前的爵里斟上了酒,丞相看他們口沫橫飛同仇敵愾,端起爵,輕輕抿了一口。要主持,主持不起來,群賢再也不會對老莊的談證感興趣了。丞相趺坐著,看了旁邊的御史大夫一眼。 御史大夫位三公之列,掌監察,兼為丞相之副,與丞相意氣相投。兩人默默碰了一杯,御史在一片喧嘩里低聲問丞相:“我聽聞陛下前往貴府了?今早朝議立后的事,陛下究竟什么打算?” 丞相想起這個便不悅,低垂眼睫漾那爵里清酒,亭上燈火在杯中破碎重組,盯久了微微有些頭暈。 “還未拿定主意,想是要再斟酌罷。終究是養女,朝中少不得有人反對?!?/br> 御史一笑:“賀相門下,就算青磚也比人厚三分,誰敢置喙?朝中反對的聲音,多來自太傅和宗正那些人,不足為懼。怕的是陛下自己有決斷……近來陛下似乎與往日有不同了,相國可發覺?” 怎么會沒發現呢,她跑到他府上說了那通狂言,到現在還讓他感覺恥辱。孩子長大了,開始試著反抗,沒關系,這點小手段隨便彈彈指頭就能鎮壓。他只是想不明白,聶靈均是他千挑萬選選中的,怎么入不了她的眼。 “陛下年歲漸長,總會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若看不上養女,那孤便為她另尋。到底立后是大事……終身大事,孤要對得起先帝的托付?!?/br> 他轉過頭,望向春生葉那片寧靜的湖水。隔湖有蓮燈盞盞,水榭上一個穿曲裾的麗人臨水而立,倒影在湖面上徘徊,纖細而堅定的身形,竟讓他想起一個人來。他心下一驚,猛然坐直了身子。燈火闌珊下看不清麗人眉眼,只覺腦子里一根荒置已久的弦被狠狠撥動,錚然作響。 丞相向來四平八穩,這么大的動靜,當然引得人側目。溫茸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壓聲道:“君候有意?” 丞相喃喃:“叫孤想起一位故人來……”復問,“那是府上女郎嗎?” 溫茸搖頭,“春生葉由來有很多姑娘求姻緣,不能斷定是哪家的女郎。君候要是屬意,我即刻派人去打探?!?/br> 丞相卻重新坐下了,眼里的光也漸次黯淡,擺手說不必,“別為一時興起叨擾人家……”目光依舊追隨,見那麗人眺望良久,然后挑起燈,沿著堤岸緩緩去遠了。 故人故人,這個字眼總能夠引發無限遐思。丞相今年二十八了,若說不識情滋味,似乎不太可信。但既然位高權重,就得懂得自保,因此關于他的一切,外界從來沒有確切的定論。御史大夫雖然與他是同僚,了解也僅在公事上,見他走神不便多言,只往他爵里斟酒,頗為慷慨地勸他多飲。 群賢們問候完了扶風人劉唐的祖宗十八代,終于平靜下來,想起了這次清談的主題——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丞相是主持,自然由他先拋談鋒。他倚著憑幾思量了下,“既已不爭,何知天下莫能與之爭?若知天下莫能與之爭,何可謂不爭?” 一人起頭,后面就有百家談助,群賢各執一詞,證論奇巧,見解獨到,丞相便從這些人里挑揀可造之才加以提攜。所以想走上仕途,并非只有科舉一條路,能夠參與這類清談,是懷抱壯志者的登天捷徑。 然而丞相今天似乎興致不高,人雖在,心思卻走遠了。眾人唇槍舌戰的時候,他在獨自飲酒,長史觀望良久,悄聲道:“君侯可是身上不爽利?這里有蔡御史等,君侯可先回府休息?!?/br> 丞相輕輕擰了眉,“孤……”才剛開口,見侍曹脫了鞋,從通道那頭疾步而來。 侍曹掌通報事,這個時候出現,想必又有什么要務了。他坐直身子,那侍曹到了跟前,掖著廣袖在他耳畔低語:“章德殿黃門令至相府求見丞相,未說明來意,單說務請丞相入宮一趟?!?/br> 他聽了即刻起身,向群賢揖手告罪,“孤有要務處理,需先行一步,還請恕罪?!闭f罷也不待眾人回話,徑直走出了亭子。邊行邊問:“眼下人在哪里?回禁中了么?” 侍曹說沒有,“跟到春生葉來了,就在前面等候消息?!?/br> 丞相步履匆忙,趕到陌上時,建業正搓手撓耳圍著車輦團團轉。見他來了,急忙抱拳長揖,“可找見君侯了,君侯快救救小人的命吧!” 丞相這些年沒少為少帝cao心,但凡禁中來人,用腳指頭也想得出是扶微又出岔子了。畢竟帝王,有個閃失非同小可,不能不當回事。也來不及問情由,登上輦便往宮城方向趕。半道上才打聽清了情況,據說少帝瘋了,命人搬了十壇酒放在寢宮里,連耳杯都不用,抱起一壇就直著嗓子往下灌,任憑怎么勸說都無用,把御前的宮人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誰也管不了她,太后輕易不敢驚動,于是只剩他能充當救兵了。丞相苦悶的坐在輦上想,照理說以他現在的權勢,少帝應當很忌憚他,刻意疏遠他才對??刹恢獮槭裁?,這些年他漸漸成了她的傅母4,從家國到生理,沒有一樣是他不能參與的。 他嘆了口氣,“醉了嗎?” 建業點頭如搗蒜,“醉得連人都不認得了?!?/br> “醉了怎么還不睡?” 建業扯著馬韁訕笑,“主公到處找君侯,找不著就不肯安置?!?/br> 丞相的偏頭痛又發作了,先前自己也喝了不少酒,本以為傷感的夜,多喝兩杯回去可以倒頭就睡,沒想到宮里又出了變故。 若要論少帝的酒量,應當不至于那么輕易被撂倒,但也架不住十壇海灌。想是在他這里不如意,欲立長秋宮,他塞了個男后給她;想出奇制勝令他難堪,又被他暗喻不夠漂亮,因此遭受重創,一醉解千愁吧。 到底是個姑娘,當初要是聯合諸侯另立新君,今天也不至于這樣勞碌。他按著太陽xue,車轂顛簸震得他腦仁驟痛。原本禁廷入夜鎖閉宮門,任何人不得通行的,但他出入一向不受限制。輦車才到蒼龍門,那長而空闊的復道便無遮無擋呈現在他眼前。他下輦匆匆奔上去,穿過中東門進東宮,這條道經常走,所以即便光線晦暗,他也能順利摸進章德殿。 行至那翹角飛檐的天子居所,果然看見眾多黃門和御人惶惶站在臺階下,他當即便不甚痛快了,揮袖道:“陛下不過略飲了點酒,是什么天大的事?都守在這里做什么?散了!”自己提了袍裾上丹陛,因褒衣博帶行動不便,中途還不慎絆了一下。 前殿的門半開著,他到檻外頓住腳,整了整衣冠才邁進門檻。 殿內很幽靜,博山爐里燃著蘼蕪香,略微有些糜廢的香氣,他并不喜歡。少帝的內寢在重重簾幔后,如抽絲剝繭,需一層一層穿過。不知為什么,今天連鳴蟲都啞了,殿宇里唯有黑舄踏在金磚上,無限放大的回響,短促的一聲聲,莫名讓人感到無措。 終于接近了,隱約能夠看見簾后的光景。他抬手撩起最后一重紗幔,眼前豁然開朗,脖子上卻一片冰涼。低頭看,少帝的鹿盧劍架在了他肩上,持劍的人穿輕柔的寢衣,披散著長發,對他笑得分外溫暖—— “相父,你來了?!?/br> 第10章 年輕人的心,很難讓人摸透。尤其是年輕的女孩子,處在那樣俯瞰眾生的位置,她可以肆意妄為,你卻不能將她如何。 丞相的兩臂抄起來,繞過劍鋒向少帝做了一揖,“臣聽聞主公今夜心境不佳,放心不下主公,特入宮來看看?!币幻嬲f,一面遠遠望了眼床前東倒西歪的酒罐子,“酒是好東西,可舒筋,可助興,但請主公切記,不可貪杯。飲酒過量對龍體無益,還請主公以大局為重?!?/br> 少帝聽后很不滿,鼓著腮幫子道:“相父闖進朕的閨房,就是為了監督朕如何飲酒?那幫腐夫……”她把劍從他脖子上移開,對著空空的大殿亂劃了一氣,“一定說朕醉得不成人形了,找相父來壓著朕,是不是?” 她話還說得攏,但口齒顯然已經不清了。丞相道:“不是壓著,是勸諫。如此飲酒,怕主公的身體難以承受?!?/br> 她大袖一揮,“胡說!朕……海量!相父看朕,哪里醉了?” 她把臉湊到他面前,因為身量對他來說還是不夠高,為了讓他看清,用力蹦跶了兩下。這一蹦,頓時酒氣撲鼻,丞相只記得冕旒下寒潭一樣的眼睛,竟從沒見過酣醉后彌漫著紅暈的面頰,和外面的酒鬼有什么兩樣? 丞相有些生氣,“臣說過,販夫走卒飲酒誤事,天下之主飲酒誤國,主公可還記得?” 少帝說記得,“你的話,一字一句我都放在心里,刻在骨頭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你?!?/br> 果然丞相眼里一片驚濤駭浪,扶微暗中大覺得意。酒后吐真言,她演得那么好,連自己都要信以為真了。反正不管他怎么想,她已經再三知會他了,他自己不加小心,以后出了什么意外,她可一概不負責的。 所以就是為了能讓他隨傳隨到,她也得守住這帝位??!她向后退了一步,笑瞇瞇看著他,寧靜的夜,面前是自己肖想已久的人,真好!距離感這種東西,很多時候是左右人烘托出來的,丞相獨自一人站在這里,她一點都不覺得遙遠。不就是個男人么,現在越跋扈,將來越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她是真的喝了酒,因此心思像脫韁的野馬,收也收不住。暢想一下未來,仿佛此人唾手可得。丞相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她的心情便愈發好了。 “相父,我會舞劍,我舞給你看?!彼阉七h一點,按在她的御座上,“你坐好,要是傷了你,我會心疼的?!闭f完靦腆一笑,收勢退到了殿宇中央的重席上。 燈樹輝煌,照亮那身柳色長衣,兩肩凝脂一樣的皮膚隱隱透過經緯,撞進人眼里來。她自落地起,就被當作皇子教養,男人的深衣玉帶她一樣不缺,卻從來沒見她穿過女裝。長衣是沐浴后的著裝,也不能完全稱作女裝,不過穿于隱晦處,在男人身上有其閑適,在女人身上有其婉媚罷了。 她振了振衣袖,綾羅翩翩,繞身飛揚。紅妝舞劍,有種吊詭卻融匯的感覺,不似劍客那樣剛毅堅硬,她的一個劍花一個轉身,都有柔軟而辛辣的味道。丞相也算見多識廣,并不是頭回觀賞這類表演,但舞劍的人身份這么特殊還是第一次。少帝一身傲骨,朝堂上永遠高高昂著頭,如今擒著帝王劍煙視媚行,竟讓他渾身起了一層細栗。她的身姿很好,翩若驚鴻,宛若蛟龍,除了這兩句話,再也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了。赤足行于蒲草上,踽步回旋,猶自楚楚。丞相只覺頭更暈了,從清談會場趕到禁中,難道就是為了看她這些古怪的行徑嗎? 他如坐針氈,好不容易延捱到結束,檐下的鐵馬依舊叮當,她扔了鹿盧,提起一壇酒坐到他身旁,笑問:“我跳得好不好?” 丞相點頭說好,“主公酒也喝了,舞也跳了,應當歇息了?!?/br> 她沒有理會他的話,仰脖又悶了一口。壇口太大,酒從嘴角傾瀉而下,澆得衣襟一片淋漓。她仰下去,幽幽嘆了口氣,“相父在,我如何睡得著……” 丞相回身看她,濕透的輕羅下抱腹1凸顯,連邊緣的銀鉤紋都看得清。丞相眨了眨干澀的眼睛,恍惚想起,這小衣還是他送進來的,她的成長軌跡真是和自己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雖然她囂張荒唐,他也不能和一個酒醉的人計較。年輕孩子,總有那么幾年看誰都不順眼,等社稷的鋒棱割傷了她,她就知道其中利害了。 他說:“主公心里的苦悶,其實可以同臣說一說。臣一心為主公分憂,有時主公誤解臣,把話說開,便沒有那么多芥蒂了?!?/br> 御座寬綽得很,扶微沒有說話,側過身子,悄悄抓住了他的袍角。 丞相渾然未覺,曼聲又道:“比如主公欲重整光祿寺,這樣的事也可交由臣打點。太傅畢竟年老了,很多政務辦起來不審慎。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卻弄得遮遮掩掩,讓群臣以為你我君臣不一心,多不好?!?/br> 扶微早就知道他的眼線遍布整個御城,她要做成一件事惟其難。所以他點穿了,也不覺得有什么尷尬的。只是當下不好回復他,閉上眼輕輕囁嚅了聲:“我困了……相父今夜就留宿這里吧!” 丞相對出拳落空有些失望,“臣是外臣,不便留宿。主公困了,臣也當告退了?!?/br> 他欲起身,她借酒蓋臉,搶先一步摟住了他的腰。丞相身材不錯,衣下精干挺拔,扶微心頭雀躍,嘴上也沒忘了敷衍:“阿叔封侯前在禁中住了整整十三年,那時候怎么沒聽說有什么不便?” 她登基之后,十余年未和他這么親近,今天忽然糾纏得厲害,丞相不由升起一點可怖的感覺。他推了她一下,急于擺脫,“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不一樣了?!?/br> 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仰起了唇角,他身上有淡淡的零和香,她很喜歡。深深嗅了嗅,含糊道:“明明一樣……只要阿叔愿意,禁中還是阿叔的家?!?/br> 她黏在身上摘不下來,丞相也不知道怎么成了這樣,唯有一再提醒她:“請陛下勿失儀,讓人看見成什么體統?快撒手……撒手……” 男女授受不親她究竟懂不懂?以前小也罷了,現在成了人,更要避嫌才對。他惱了,手上的力道用得大了些,扶微終于不情不愿坐起來,沉著臉道:“阿叔不是怕臣僚誤以為我們君臣不和嗎,你留在禁中,謠言便不攻自破了,強似惺惺作態的千言萬語。阿叔到底怕什么?朕會吃了你嗎?論權勢,朕不及你;論武藝,朕……”她直著嗓子嚎啕起來,“只會剛才的花拳繡腿。我要立長秋宮了,想立你,你又不愿意……” 她簡直是發癲了,那么大的嗓門,唯恐別人聽不見嗎?丞相慌忙捂她的嘴,這個醉鬼太可惡,要不是廢帝不在他的計劃內,他早就忍不住弒君了。 他咬牙切齒瞪著她,“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那雙盈盈的大眼睛里有淚光,細得脆弱的五指攀上來,扒開了他的手掌,“我要立你為后?!?/br> 丞相喉頭一陣腥甜,扔下她就走。走了幾步聽見她涼涼的笑聲,嘲訕道:“東宮都鎖起來了,阿叔有本事,插翅飛出去吧?!?/br> 也許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少帝沒有殺傷力,即便和丞相共處一室,丞相也不會吃虧,所以那些黃門和執金吾聽從她的吩咐,把宮門都下了鑰。丞相這時才驚覺小看了她,長久以來營造的懦弱的假相不是毫無用處的,如果她有心除掉他,今天這種情況,埋伏死士刺殺他也不是難事。 扶微看見他眼中冷冽的光,不以為然地一笑。側身站在燈樹旁,低著頭,臉在燈火中半明半暗,“阿叔放心,沒有人知道我是女人,毀不了阿叔清譽?!北Я艘粔茢R在案上,撩起廣袖一拳打破了壇口的油封,“那些文人聒噪死了,阿叔先前喝得不痛不癢吧?我這里都是上好的御酒,再陪阿叔暢飲幾杯?!?/br> 她一口一個阿叔,可見包藏了禍心。他隨時了解她的一舉一動,他的行程也瞞不過她的眼睛??磥砥宸陻呈至?,這執政生涯也變得有趣起來。 丞相踅過身,坦然在她對面跽坐,“今日中晌,臣接山海關奏報……” 扶微抬了抬手,“遼東官員的罷免和任命,一向由阿叔說了算。眼下我憂心的是,下次朝議轉瞬就到,是否當真要冊封聶靈均?!?/br> 丞相不答,不過淡淡看著她。 她覺得困頓,蹙眉嘆息:“謊越撒越大,不怕將來圓不回來嗎?況且我覺得你會后悔,與其到時候萬箭穿心,還不如現在懸崖勒馬?!?/br> 丞相細斟酌了她所謂的萬箭穿心,不知道這個依據從何而來,因此十分篤定的模樣,“臣一切都是為了主公,望主公體諒臣的一片心?!?/br> 一片心……扶微笑了笑,“阿叔,你這輩子有過喜歡的人嗎?” 丞相沉默不語,垂眼看耳杯底部描繪的雙魚,心也變得空空的。如果愧疚和不甘算愛的話,他曾經也有過一個??上Ь壏痔珕伪?,等他回身的時候,那個人已經隨風散了,天涯海角再也找尋不到。這些年他一直這樣孤單著,偶爾想起來,輕輕地牽痛一下,剩下的則是無邊的遺憾。 丞相眉心輕微的一點顰蹙都落進她眼里,扶微托著腮說:“不怕不歡而散,怕的是錯過。所以我總在想,如果我不能喜歡上皇后,以后應當怎么辦?!鄙斐鲆桓种?,在彼此之間畫了個框,“我和阿叔隔著一堵墻吶,我想去墻那邊,阿叔卻把墻越壘越高?!闭f罷也不顧他側目,痛快躺下來,支起一條腿,把另一條腿挑在了膝頭上,搖搖晃晃道,“阿叔與我共治天下多好……我主外,阿叔主內,多好!” 她醉話連篇,丞相懶得理她,只管沉浸在悲傷的往事里。后來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記得了,睡夢里又夢見那個人,這次不再逃避了,探出手臂,小心翼翼把她掬在了懷里。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