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多謝嬤嬤……”雖然人家話說得有些不好聽,但好歹也是幫了忙的,冬苓低眉順目地謝過了她,又因想起一事而喜笑顏開。 楚侍衛看上去一板一眼的,倒也是個會關心人的。 這么一想,心頭的清甜頓時濃了幾分,殊不知嬤嬤乃是受楚聶所托,楚聶卻是奉他人之命。 當真沒事? 一盞茶的工夫過后,公主寢殿的桌子上又出現了一行字。 楚聶頷首稱是。 明疏影笑笑:那就好。 楚聶欲言又止。 明疏影微惑:有事? 有事的,顯然不是他楚聶。 盡忠職守的楚侍衛猶豫了片刻,還是道明了自己的顧慮。 公主雖是變得與常人無異了,卻難保沒在池子里磕磕碰碰的。先前那個小太醫太不負責任了,才花了半柱香的工夫,便斷定公主無礙,隨后提著藥箱就跑了。這種人得出的診斷結果,恕他難以信任。是以,為防萬一,他還是盤算著要到宮外走一趟,請個可靠的太醫回來替公主把脈??墒?,他這一走,公主身邊就沒有一個會武的了,如若發生什么了意外,誰來護公主周全? 想起兩個時辰前的一幕幕,楚聶就覺心有余悸。若非那時定安侯的人恰好出現,拿下了世子,他真不敢想象事情會演變成什么樣。 思及此,未能護住女子的男子難免愁眉深鎖。 明疏影并未瞧出他漸漸走遠的心思,只垂下眼簾,凝神在桌上抹著那一筆一劃。 我真的無礙,你不必擔心。 見對方依舊蹙眉不語,明疏影勾唇給了他一個柔柔的微笑。 楚聶恍惚失了神。 他一直非常喜歡公主天真純凈的笑容,仿佛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臉,無論什么煩惱,就都拋諸腦后。 此時此刻,公主又對他笑了,他卻冷不丁覺著,這好像不是原來那個傻乎乎卻很可愛的小姑娘了? 唔唔唔…… 楚聶迅速驅散了這一念頭。 公主永遠都是公主,是他要全心全意守護的主子。 這樣想著,他隱去了少許不易察覺的情緒,便行禮告退了。 一夜過去,明疏影確實沒覺得哪里不舒服,倒是冬苓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臉色也有些憔悴。明疏影見她精神不濟,便不讓她再伺候著,催著她臥床歇息,還命楚聶再去太醫院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到太醫的影子。 豈料楚聶走了沒多久,一群不速之客就登門造訪了。 由于寢殿內外只有幾個膽小怕事的小宮娥,定安侯手下的人馬不費吹灰之力,便得以直闖公主閨房。 其實,這群直來直去的大老爺們也不想這樣,可誰讓這癡兒的屋外實在沒個像樣的人負責通報,事急從權,他們也只好親自入內了。 對于這些男人的冒犯,明疏影倒也沒有大驚小怪——只是,這定安侯請她前往那金鑾殿外,所為何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明疏影覺得,定安侯不會無緣無故“請”一個的癡傻公主前去那般重要的處所,所以…… 她隱約感到,此行怕是并不簡單。 這樣一想,她也不去知會正在另一間房里歇著的冬苓,徑自裝出一副呆傻癡憨的模樣,樂呵呵地跟著來人走了。 一路頂著東風來到金鑾殿外的廣場上,明疏影一眼就望見了幾個跪在青石板上的白衣囚犯。奇怪的是,囚犯的附近還立著個素衣女子,春寒料峭,那看不清相貌的女子衣衫單薄,似乎正在涼風中瑟瑟發抖。 明疏影鬧不清何者是何,眼珠子一轉,便又瞧見了另一片光景。 延綿的階梯之下,定安侯已不再是昨日那身的武將裝束,而是換上了一席素色的錦袍。他正襟危立,雙手交疊,掌心抵著一柄做工精良的寶劍,一雙鳳眼波瀾不驚地注視著前方。 詭異的是,他的身邊立著兩個面容姣好的女子,還有一個由宮女牽著的小女娃,看起來也不過就是四五歲的模樣。 明疏影偷偷打量著她們的儀容裝扮,見兩個女子皆是珠光寶氣的,身后又各自有婢女侍候著,便思忖著她們乃是宮中的其他幾位公主。 就在這時,其中一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出現,隨即便向她投來了鄙夷的目光。 看來還真是了。 被領路人帶到了三位公主的身旁,明疏影故作癡傻地朝兩個年紀稍長的笑了笑。那個方才就很嫌棄她的公主越發厭惡她了,翻了個白眼就把頭一扭,當沒看到,另一個倒是沒有表現出明顯的不喜,不過明疏影覺得,這大概是因為另一個太過畏懼那不茍言笑的定安侯,是以除了縮著脖子、繃著臉,再也沒法表現出任何其他的情緒。 明疏影又垂眸瞧了瞧那個宮女牢牢拉拔在身前的小女娃,見她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面容冷峻的定安侯,然后……冷不丁抬起一條小胳膊,把手指伸進了自個兒的嘴里。 明疏影霎時無語。 到底是個小孩子,還什么都不懂呢——她哪里知道,此刻自己對著啃手指、流口水的那個美男子,只一句話就能決定她的生死。 明疏影悄無聲息地看向那一語不發的男人,恰逢他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既然幾位公主已然到齊,那沐姑娘,你可以動手了?!?/br> ☆、今夕何夕 明疏影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個襟袖蕭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兒個冬苓提到的沐儀姑娘。 微寒的東風中,她看著女子舉起了侍衛遞來的一把劍。 冰冷的利刃對這個年輕的女子來說似乎太過沉重,饒是她以雙手舉劍,整個劍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動著。片刻,她將劍尖對準了跪在身前的一個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臉來與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許久,終于忍無可忍。 “沐儀……沐儀!你要殺我嗎?你要殺了我嗎?!” 聽著男子難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認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聲地看向始終巍然不動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儀親手殺了鎮遠侯家的世子嗎?可是,為什么?即便是要處刑亂臣賊子,不也該是男人們的事情嗎?緣何會牽扯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際,沐儀抖著抖著已經把劍給抖到了地上。只聽“哐當”一聲響,臉色發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著冷不防就回過身來,朝著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爺!侯爺!民女做不到??!” 面對妙齡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這一代……” 他頓了頓,依舊面無漣漪地注視著梨花帶雨的女子,說:“沐姑娘應該還記得沐大人的囑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著沐姑娘當眾一表忠心?!?/br> 話音剛落,淚流滿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術定住了身子一般,沐儀突然僵在了那里,隨后慢慢地仰起腦袋,望向了始終無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沒有轉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親手殺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舉家老小為他二人陪葬。 沐儀頹然撐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彎腰重新拾起了利劍。身著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視其流著眼淚步步靠近,下意識地搖起了頭。 他那么愛她,為了她,險些就要忤逆父親的命令,到頭來,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來換她全家平安、一生榮華! 世子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實,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進了他的血rou之軀。 鮮血染濕衣襟,以劍傷人的女子冷不丁松開了劍柄,捂著腦袋嘶聲尖叫起來。 染血的寶劍頹然墜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睜圓了眼,瞪視著瀕臨崩潰的女子,終是“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簾,明疏影心頭揪緊,身邊的一個公主則已經兩眼一翻,暈倒在了侍女的懷里。明疏影循著那侍女的驚呼聲側首看去,別說是昏倒的那一個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無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無知的女娃娃比較好運,因為有身后的宮女及時替她擋住了視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兒傻傻地咬著手指頭。 明疏影眸光一轉,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這一切的定安侯,卻見他依舊泰然自若的,好似壓根就無人血濺當場。她又望向那失聲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難免生出了些許兔死狐悲之感。 這個時候,定安侯已若無其事地瞥了兩個護衛一眼,示意他們將掩面而泣的沐儀帶了下去,接著,他才不緊不慢地令視線掃向姿態各異的公主們。 “讓諸位公主受驚了?!彼幌滩坏卣f著恭敬的話,眼里卻透著不可一世的驕傲,“不過臣以為,皇上為亂臣賊子所害,諸位公主身為皇女,還是理當親眼看著這些逆賊伏誅,以告慰先皇在天之靈?!?/br> 語畢,他又若有若無地朝著底下人遞了個眼色。人高馬大的護衛們收到暗示,當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劍,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眾囚犯的頭顱。 一時間,鮮血四濺,身首異處,公主的貼身侍女們紛紛嚇破了膽,忍不住捂著眼、別過臉,口中驚叫出聲。連那個先前竭力佯裝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終于承受不住,軟了腿腳跌坐在地。相較之下,明疏影怕是幾人之中最為鎮定的那一個了。但縱使如此,她也是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嚇弱質女流為榮?! 僵立不動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無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發現分毫的自得抑或戲謔之色。 恰逢此時男子眸光一轉,冷淡的目光對上她驚惶難掩的視線,卻于電光石火間令她茅塞頓開。 不是取樂,而是……恐嚇。 他是要恐嚇先帝的女兒們,讓她們睜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誰才是這鐵壁高墻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她方才怎么就沒注意到,偌大的廣場上,竟然沒有一位皇子!他們去哪兒了?他們都去哪兒了?!毋庸置疑,不是被這一手遮天的男子給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這血雨腥風之中! 腦中倏爾蹦出無數猜想,明疏影驚魂未定地注視著男子淡漠疏離的面容,忽然瞧見他朝著她瞇了瞇眼。 她趕忙把腦袋埋低。 裝傻……裝傻!她一時心驚,竟忘了繼續扮作癡兒! 差點兒就要驚慌失措之際,明疏影卻聽到男子淡聲開口吩咐,命人將幾位公主送回寢宮。早已站不穩腳跟的女子們聞言如蒙大赦,白著臉、軟著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個沒叫人攙扶的倩影,鳳眸不著痕跡地斂了斂。 兩刻鐘后,明疏影回到自個兒的寢宮,恰見楚聶四處尋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無恙地歸來,楚聶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發現了女子面上的異色。一問才知,在他出去為冬苓尋找太醫的時候,公主居然經歷了那樣一場驚魂的變故。 “公主……”楚聶憂心忡忡地端量著女子的臉色,卻見她倏爾回過神來,沖著他莞爾一笑。 明疏影強笑著搖了搖頭,用口型道出“無事”二字。 楚聶有些意外,沒料想自家主子非但變聰慧了,連性子也變得沉穩了許多。 只是不知,這對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這么想著,他看見女子又招手喚他進屋一敘。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詢問,是以只得畢恭畢敬地跟了進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他就在案幾上看到了用茶水寫下的文字。 楚聶皺著眉頭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話,幾位皇子已經在叛亂中……不幸薨逝了?!?/br> 明疏影聞訊,心下一沉:還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寫道:誰做的? “鎮遠侯?!?/br> 楚聶直言說罷,就見女子速速寫下了兩個字:詳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對一夜之間變得才思敏捷又有條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