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三十四叔?!弊谕ひ痪湓拰⒆呱竦淖谌缛R拽回來,說罷他斂起眸、最終合上了眼,緩聲道:“我不是教你這樣做事,我愿你永遠不必面對這樣的事,但遇上了也不用害怕,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你自然會知道要怎樣做。祖父已無精力再理事,分家的無理取鬧需要人扛著,朝堂上你若有想法也得自己去爭,這擔子我得真正移給你了,你害怕嗎?” 宗如萊愣了愣,卻立刻換上了堅定眸光,筆直地站在宗亭案前:“不怕?!?/br> “那很好?!弊谕ふf著起身,將案上楊梅推過去:“楊梅送來就是給你吃的,拿回去吧?!?/br> 臨近中午的宗宅仍是安靜的,宗國公坐在廊下聽小仆給他讀書,宗亭洗了個臉出門去中書省,天光仍然慘白一片,有風,但還是悶熱。 蟬鳴聲倦了,到下午時分更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竟是歇了下去。浩浩蕩蕩的元家軍隊伍進了長安城,但只能在朱雀門外止步,唯有幾位使者及“元嘉”能夠繼續往里行過天門街,再抵達巍峨宮城。 龍首原上的新宮殿就快要落成。有傳聞說太女繼位之后,不日將遷至新宮城,舊宮城從此就只能抱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沉寂下去,再無人問津。 然登基大典仍在舊宮城,太女召見新皇夫亦是在這里。暮色迫近,空氣里的燥熱卻不減,兩儀殿的筵席早已經備好,禮部也趕在承天門鼓聲敲響前送來了新帝王及皇夫的禮服,奢侈地呈放在長案上,在宮燈映照下顯得分外奪目。 內侍略顯尖利的傳報聲到來,正是“元嘉”到了。 李乘風極少出關中,而元信這位弟弟一直養在山東,因此李乘風只見過幼年時的他。內侍傳報聲落,昏燈籠罩下的殿門口出現了一位高挑的華服青年,面上則戴了一只精巧面具,將大半張臉都遮去了,正是喬裝的顏伯辛。 李乘風抬起頭看過去,他走進來俯身行禮:“臣見過殿下?!?/br> “聽說你在山東受了傷,所以遮了臉?”李乘風下意識伸手去執酒盞,但卻在碰到盞壁的瞬間驚醒般地抽回了手。 這是戒酒之人下意識的反應。她刻意避酒,是當真如宗亭所言“中丹藥之毒已深”了嗎?站在門口的顏伯辛敏銳捕捉到了她的動作變化,隨即又聽她說:“在我面前不必遮掩,摘了吧?!?/br> 顏伯辛道:“殿下不在意,但臣十分在意,就容臣養好傷再摘吧?!?/br> 李乘風抬眸將他打量一番,也不再執著此事,指了一張小案道:“坐?!?/br> 顏伯辛聞令坐下,面前美酒佳肴滿案,是極盛情的款待,但其中卻藏著太女的齷齪心思。顏伯辛目光警敏地一一掠過那些酒菜,袖子里卻捏緊了字條。方才進來前,遭遇一位行色匆匆的內侍,那內侍撞了他,但同時卻往他手里塞了條子。 一來是傳達宗亭的安排,二來是讓他千萬不要飲酒。 因此顏伯辛用飯期間,竟是碰也未碰那盞酒。旁邊一老成內侍問道:“將軍為何不飲酒呢?” “飲酒加重傷勢,而我指望這傷快些好?!彼骋谎勰莾仁?,同時又將這有理有據的回答通過目光傳達給李乘風。 李乘風顯然是要他飲那酒的,她甚至預備好了讓“元嘉”今晚就在掖庭宮過夜,陪著她那被關了將近一個月的meimei。 但她這時卻只道:“明日要穿的禮服都已妥當,你先試試。倘有不合身之處,還能連夜叫他們改?!?/br> 顏伯辛卻問:“殿下的試過了嗎?” “沒有?!?/br> “那就一道試吧?!鳖伈撩婢吆蟮哪抗庾谱?,李乘風聞此言竟然笑了一笑:“你這樣著急嗎?” 外面熱極了,燥得人犯困,東宮六率中一個副率卻有些焦慮地在廊下踱步,他皺著眉,腦海中劇烈地回憶思索著,最終步子停了下來,拍額道:“有鬼,這其中有鬼?!闭f罷瞥見另外一個副率,趕忙三步兩步追上去,定定神問那副率:“某先前見過元二郎,他手背上有一道相當可怖的疤,人的疤應是不會無緣無故沒的,那今日來的那位萬一不是元二郎要如何是好?” 那副率睨他一眼:“指不定有神藥呢?” 他搖搖頭:“不會,我覺得有鬼。模樣身形貿一看很像,但細想還是有差別?!?/br> 那副率聽得他這樣說,神情頓時變得緊張起來:“那要趕緊通報給殿下才是?!?/br> 兩人一合計,加快了步子趕緊往兩儀殿去。 而這時顏伯辛卻端著酒盞走到了李乘風面前,隔著長案不顧僭越地俯身看向她,唇邊勾起魅惑微笑:“臣的確有些迫不及待,阿兄曾多次與臣講過殿下的好,臣也仰慕殿下多年——”聲音低下去,同時挨得她更近:“仰慕得都快要瘋了呢?!?/br> 李乘風精神有些不濟,闔上雙目卻又乏力睜開:“是嗎?那將酒喝了,不要管什么傷疤,我送你去個好地方睡覺,明早起來你就是這宮城新的主父?!?/br> 這時殿外靜悄悄,仿佛一個人也沒有,連內侍都悉數退下了。顏伯辛輕抬起她下頜,面具后的目光灼灼盯著她,唇邊笑意更深:“為何要去別的地方,在這里睡不可以嗎?” 他將頭湊到她耳畔,將吻未吻,手卻探進了她寬大的袖子里。夏日衣裳單薄,皮膚便觸手可及,就在李乘風要制止之際,顏伯辛卻在她小臂上摸到了潰爛的膿瘡。 作者有話要說:顏桑=宗桑1.2測試版 ☆、第60章 顏伯辛迅疾縮回手,目光垂落到李乘風頸間,聲音柔緩:“殿下這是受傷了嗎?”借著燈光,他捕捉到她領口處的一點蛛絲馬跡,瘡毒明顯已發至多處,情況比預計中嚴重得多。 李乘風不答,攏袖強打起精神,反命他道:“不要在我跟前晃,不想飲酒就先試了衣服再說?!闭f罷喚外面的內侍進來:“領元將軍去試衣服?!?/br> 她聲音不高,外面內侍似乎沒有聽到,竟然沒有一人進來。李乘風疑惑抬頭,正要起身時,外面卻響起了雜沓腳步聲。顏伯辛初聽得那聲音,當他們是不按計劃提前了行動,可細聽卻很不對勁,外邊起了爭執,隨后一副率趁亂闖進來,看見李乘風就噗通跪下:“殿下,臣冒死進言——”隨即抬頭指了顏伯辛道:“此人恐怕不是元將軍??!” 李乘風聞言倏地抬眸,顏伯辛此時就站在她案前,居高臨下且沒有絲毫被戳穿的慌亂。 李乘風看向那副率:“卿何出此言?” 副率盯緊了顏伯辛,這時愈發肯定他是假冒貨,因此極為確信地辯道:“末將去年到山東有幸得見過元將軍,某記得元將軍手上有疤,而他沒有;口音雖是一樣,但聲音卻有差別——何況他非要遮著臉,這其中本身就有鬼!” 面對來勢洶洶的懷疑,顏伯辛卻像聽了無稽之談般輕笑了一聲,這才不急不忙回道:“有鬼?一路同來的方副將你總該見過,還有千名元家軍——試問若我是假冒,又如何順利瞞過他們,到的這里呢?” 那副率被他這么一問,腦中急劇地想著,方副將他的確見過,且那確實是本人,千名元家軍也不會有錯,可是——他霍地抬頭,與李乘風道:“殿下,某聞他一路上都躲在車駕內不輕易見人,若方副將被收買或被脅迫,也未嘗不會替他圓謊打掩護,某只怕這是早就設好的陷阱哪!” 該副率護主心切,見李乘風這時就在顏伯辛的控制范圍內,甚至罔顧場合霍地起了身,徑直沖過去就要與顏伯辛廝打。 這時顏伯辛卻迅疾閃避,轉身出手一把遏住了李乘風的脖子。 副率一驚,連忙拔出腰間的佩劍就要朝他砍去,顏伯辛卻已是靈活避到了李乘風身后。李乘風被他緊緊掐著咽喉,一口氣如何也喘不上來,但卻因瀕死的危險而蓄積起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來,正要曲肘朝顏伯辛擊去時,卻被顏伯辛搶先一步鎖死了手臂。 顏伯辛手背青筋暴突,額顳亦是緊繃?,F在還未到約定的時間,他一時也無法傳達信號給援兵,控制太女的同時又要面對來自副率的攻擊,外面爭執還未結束,隨時有人會沖進來,他的處境越發不利起來。 “宗相公!”顏伯辛忽然大聲朝殿門口喚道,副率聞聲一愣,猛地掉頭去看,顏伯辛趁機側身一腳將其狠踹在地,緊遏住李乘風的同時奪過了副率的劍,死死橫在李乘風身前。 門口空空蕩蕩,壓根沒有宗亭的身影。 那副率一時爬不起來,聲音異常高亢地朝外喊道:“刺客!快抓刺客!” 內侍與侍衛后知后覺地沖進殿內,卻只見李乘風被顏伯辛牢牢控制著,因為長時間的缺氧,她精神氣竟是快要散了。 這時李乘風鼻翼微弱地翕動著,眸光里閃現出無可奈何的不甘來,就在侍衛打算去取箭時,太極殿外的鼓聲響了起來。 約定的時間到了! 殿內眾人忽聞紛雜的腳步聲迫近,來勢洶洶,令人一震。內侍副率等人皆以為是東宮內軍到了,仿佛盼到了及時雨,然而領頭的卻是千牛衛中郎將謝翛。其中一內侍只當是千牛衛前來救人,高喊道:“有刺客!快救駕!” 謝翛卻應也未應,攜手下浩浩蕩蕩闖進了殿。 看到謝翛,顏伯辛酸痛的手幾近抽筋,這時緊繃著的額顳處也短促地松弛了一下。 內侍們仍搞不清楚狀況,只見謝翛走上前忽然拔刀朝那副率砍了下去,血濺大殿,殿內驟然冷寂下來,內侍們已是不敢出聲了,侍衛們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因這時外邊腳步聲越發密集了起來,且根本不是護駕,倒像是來圍困他們。 反了反了,都反了!一內侍認清形勢噗通跪地,幾個內侍接連跪了下來,聲也不敢出,心驚膽戰地想要為自己保一條命。 顏伯辛松了手,本來精神就不佳的李乘風頓時癱倒在地。 他俯身攬起她的頭,面上似有厭惡之色一閃而過,隨后抬手取下假面看向她:“殿下的身體與目力真是不再適合坐這個位置了,沒有認出我來嗎?” 李乘風抬眼看他,視線卻模糊。她妄圖恢復,然此時唇色發青、臉色慘白,連呼吸都覺得痛苦,周身膿瘡的潰爛似乎也在加劇,是一點力氣也沒有。 顏伯辛松開手的同時,她的后腦就徑直磕在了地板上,鈍悶碰撞聲經由頭骨及耳膜交織傳來,模糊視線里只有搖曳的昏光與孤獨的殿梁。 叛變的東宮內軍此時將大殿圍了個水泄不通,所有目睹了此事的宮人及侍衛被一一帶走。 鐘鼓樓的聲音落盡了,深更半夜,通往掖庭的安福門卻出乎意料地打開了門,宗亭僅帶了十來個侍衛進了橫街。這時候掖庭宮內連燈火也寥寥,因沒有月亮的關照,路都一片漆黑。 宮人們都在沉睡,無人知道高墻東邊的太極宮內發生了什么。李淳一靜候著一場大雨的到來,輾轉反側之際外面卻悄無聲息,連夏蟲都安分了下去。 忽而,腳步聲傳來,黢黑夜里彌漫起血腥氣。殿門倏地被打開,懸于廊下的一盞燈籠映照出數片陰影。人影憧憧,仿如很早前的那個夢,李淳一猛地自榻上起身,宗亭迎面走來,她甚至無法看清他的臉,但還是認出了他。 宗亭默不做聲地走到她面前,站定伸出手,輕攬過她后頸,溫暖指腹熨帖她發涼的皮膚,隨后極默契地將她攬到自己身前,貼近自己的心。 從冬到夏,跨越了幾乎半年的時間,想將心掏出來付給對方看,此時這樣遇見彼此面對,又分明不需要再贅言強調。他救她,亦是在救自己,他低頭緊貼著她耳側,閉眼容自己緩解了一會兒內心的空洞,便開口道:“還有事要做,你隨我來?!?/br> 他說著用力握過她的手,同時抱過正在恢復的烏鴉,帶她出了殿。沿著廡廊往東走,高墻之后便是太極宮,近千米的步行,李淳一逐漸從昏沉的狀態里醒來。她抬頭看天,感受著風的方向,忽然開口道:“要下雨了?!?/br> 她不過問太極宮內到底發生了什么,只因宗亭讓她去,她便去,給出的是十足信任。 此時太極宮兩儀殿內,一行人正收拾著殘局,聚集起來的衛隊這會兒重新各就各位,地板上的血跡被洗得了無痕跡,奄奄一息的太女也被安置回了寢宮,這一夜重歸平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多的是不知情者,在睡夢中等待明日一早的新君即位大典。 宗亭徑直將李淳一帶去了李乘風的寢宮。門口守衛比平日里還要森嚴,門內站著一個瘦高背影,這時聞得外邊腳步聲,轉頭去看,即看到了宗亭與李淳一。 “顏刺史?”李淳一認出他來,顏伯辛短促應了一聲,同時又瞥向久違的宗亭:“紀御醫剛剛到,還在診脈?!?/br> 宗亭回看他一眼,偏頭與李淳一道:“殿下先進去罷?!?/br> 李淳一只身往里走,迎面遇上診完出來的紀御醫。紀御醫躬身與她行了一禮,止步小聲道:“顏刺史下手很重,原本還能拖上半載,這下應是熬不過今晚,但諸事以防萬一,若明晨仍沒有斷氣——”他說著摸出一只藥瓶遞給李淳一,“就看殿下的決斷了?!?/br> 言罷,紀御醫告退往前行,走到宗顏二人面前又將方才的話重新稟了一遍,又說:“此時距天明只剩一個時辰,兩位可是要在這里守著?”說著看向西側偏殿,宗顏兩人便一前一后走了過去。 臨窗擺了張案,一內侍忐忑前來送了茶水。顏伯辛伸手去倒茶,手卻因為長時間的過度緊張而發抖,于是宗亭低頭取過水壺,給他倒了一杯茶。 “依相公看,殿下會在此事上心軟嗎?”顏伯辛盯著那杯盞注滿水,又抬頭問宗亭。 宗亭不著急說話,兀自倒了一盞茶飲下,這才睨了一眼顏伯辛:“她清楚自己要什么?!奔磳⒊蔀橐粐弁醯娜?,倘若還茫茫然,又有什么資格坐上那個位置? 顏伯辛不落痕跡地笑了一笑,宗亭乜他道:“笑什么?” “慶幸你沒有被她毀了?!鳖伈练畔虏璞K,“我早年在國子監遇見你們,總以為你這一生都要廢在她手里,再也無法活成自己,之前又聽聞你因她而殘廢的消息,更是覺得證實了早年那些揣測。但你最終還是選擇了關隴,為了坐穩那位置甚至不惜和離,你心中除她之外,似乎仍存了些別的野心,為了西疆百姓嗎?” 宗亭極寡淡地給了個笑容:“西疆安定,受益者是百姓,也是殿下?!?/br> 他笑顏伯辛強行將“心懷抱負”與“忠誠君王”這兩者割裂開來,兀自又飲了口茶。 顏伯辛心領神會,卻又緩緩道:“但你到底為她放棄了宗家,換做是我的話……”他唇角抿了一下:“做不到?!?/br> “你不必做到。元家倒臺,正是顏家重整旗鼓的好時機,在男女情愛和家族大業面前,后者顯然更符合你的野心?!?/br> 宗亭不急不緩,幾乎將話點透,他何嘗不知道顏伯辛對李淳一私藏了情愫,但顏伯辛構不成威脅,哪怕他與李淳一和離了,兩人之間也不會有顏伯辛什么事。 倘若之前他還因為摸不透李淳一的心患得患失,一路走到現在,他已十分清楚李淳一及自己的心思。他二人都受累于長情,傾心便移不動,只能牽絆彼此,一起走完這一生。 窗戶外一副將明未明的樣子,雨淅淅瀝瀝落了下來。 殿內被雨聲襯得更顯出安靜,主殿隱約傳來了痛苦的低吟聲。 作者有話要說:宗桑:閑雜人等還是退散吧,有我在就沒你們什么事,哪怕我不在了也沒你們什么事 ☆、第61章 內侍小心翼翼從主殿繞進來添茶,顏伯辛抬眸問他:“殿下這會兒還好嗎?”那內侍聞聲一愣,捧著壺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知他是問吳王還是太女,只好回道:“吳王殿下眼下正守在太女殿下榻前,并未有什么大動靜?!?/br> 他甫說完,案上棲著的烏鴉卻忽然低低地“呱”了一聲將他嚇了一跳,他盯住那裹著紗布的黑禽,咽了咽口水,抱緊壺趕緊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