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顏伯辛將密襲計劃與賀蘭欽說了七七八八,最后請教是否妥當時,賀蘭欽卻道:“再等等?!彼荒樀母呱铍y測,顏伯辛微斂眸問道:“某想請教其中緣由,不知先生可否明言?” 賀蘭欽起身:“萬事俱備,但東風還未到?!逼岷谕世锊刂鴮r局的拿捏把握,篤定到令旁人都信以為真。但顏伯辛向來都是行動派,對這模模糊糊拖拉時間的回答并不滿意:“敢問東風是什么?” “方才顏刺史也說了,此舉是要滅元嘉,之后呢?太女一旦上位,難道對此事不會追究嗎?”他偏頭質問顏伯辛。 “屆時齊州府勢力便會徹底易主,元家不占據主導的情況下,太女想要追究恐怕也會投鼠忌器,不會、也無法輕易對齊州府動手?!?/br> “顏刺史這樣篤定是基于太女尚且理智的前提,但你可知她如今是怎樣的狀態?”賀蘭欽續道:“太女服食丹藥已有七八年之久,如今脾氣愈發變得不可控,不理智起來哪里還會投鼠忌器?” 顏伯辛眸光中悄然閃過一縷黯色。 賀蘭欽接著道:“元嘉對太女意味著什么?依太女一貫的作風與元家的交情,元嘉極可能是下一任皇夫。倘若這時太女接到元嘉死了的消息,你猜她會怎樣做?屆時大約不會管證據、局勢,應會將火氣全撒到顏、崔兩家,宮里的吳王恐怕日子也不會好過?!?/br> “依先生的說法,元嘉倒是不能死了?因他一死,太女就暴怒,我們便都沒有好下場?”顏伯辛聽了他的解釋,略是不服地反問。 “他當然要死,但不要讓京中知道?!辟R蘭欽抿唇轉過身,溫吞補充道:“再等幾日,屆時我們再坐下來商量?!?/br> 他說完便拖著風塵仆仆的身體走出了門,由執事帶去先行休息了。 而這時,京中冊封新皇夫的制書已從中書省發出,快馬加鞭疾馳在通往齊州府的驛道上。夏日天燥,鐵蹄飛馳而過,驛道上濃塵如煙,至驛站都不敢停,只為最快將制書送達齊州府元嘉手里。 至河南道,幾個使者實在又累又渴,這才在驛站停下來補給了一些。驛丞將水囊遞過去,留意了一番這幾人的服飾規格,問道:“幾位官人是往哪里去?”一使者回道:“往齊州府去?!?/br> 那使者接了水囊正要走,驛丞夫人又拿著干糧走出來:“東邊才遭過災,這些rou干途中帶著吧?!蹦鞘拐咦匀徊痪?,拿過來道謝兩句就往外走,驛丞夫婦便到門口送他們離開。 趁著庶仆去牽馬的當口,驛丞夫人隨口問道:“往齊州去可是喜事嗎?” “你如何猜得?”使者面上明顯少了幾分生疏多了些笑意:“還真是喜事,殿下將登基,山東又要出皇夫啦?!闭f著轉過身,接過庶仆手中韁繩,同驛丞夫婦潦草道了個別,便與同僚重新上路了。 他的話雖未講明朗,但驛丞夫婦心中已有了數。因此這幾人前腳走,便有報信庶仆騎馬出了驛所,緊隨其后往齊州去了。 就在這幾位使者抵達冀州之際,報信庶仆卻早他們一步到了更東邊的齊州都督府。 顏伯辛與賀蘭欽,終于等來了他們的東風。 廡廊下一條小黑蛇肆無忌憚蜿蜒進屋,最后爬到賀蘭欽腳邊停下來。正與賀蘭欽商量最后細節的顏伯辛有些厭惡地睨一眼,下意識皺了皺眉,聽得賀蘭欽接著方才的話題道:“此事已無后路,成王敗寇皆在今晚,顏刺史可是做好準備了嗎?” 顏伯辛聽完并認同了賀蘭欽的計劃,起身頷首道:“齊州府事務就暫時拜托給先生了?!?/br> 此時外面天色漸黯,空氣里蘊著潮氣,大有山雨欲來的架勢。夜空無星無月,正是動手的好機會,顏伯辛率親兵自州廨出發,一路奔至元家兵營。 主力部隊不出動,只遣出一支騎兵打頭陣。數支火箭落入營內,如投石入湖,頓時激起了漣漪,兵營內sao亂驟起。穩坐帳中的元嘉此時聽得手下來報,陡然皺了眉:“查探清楚是誰偷襲了嗎?”那校尉回道:“尚不知對方來歷,但已遣人出去探虛實了。依某所見,恐怕只是虛幌子,對方兵力應當不多?!?/br> “先穩住下面的人,不要自亂陣腳,給人趁危的機會?!?/br> 元嘉吩咐完,那校尉得令即刻告退,這時元嘉身旁那個姓方的副將道:“會不會是顏家的人?” 元嘉聞言十分怨憤道:“顏家得寸進尺當真是可惡至極,哥哥已死在他們手里了,他家到底還要什么?這個仇我早晚都要報!” 方副將在一旁煽風點火道:“倘若今晚是顏伯辛也來了,將軍不如借此了斷了他。他這襲擊名不正言不順,倘若不幸死了也只好自認倒霉,有苦也沒法說?!?/br> 元嘉心頭微動,但仍然坐著。這時又有一校尉沖到帳外稟道:“將軍,似是青州的府兵?!?/br> 青州?那就是顏伯辛的親兵無誤了!這廝竟敢自己找上門來,簡直尋死。元嘉霍地起身,方副將也跟著站了起來,并問帳外校尉道:“他們的領頭可是顏刺史?” 校尉回道:“似乎是的?!?/br> 方副將趕忙對元嘉道:“這就對了,顏伯辛近來查得毫無進展,估計是狗急跳墻,竟然找上門來挑釁!將軍,此時正是除掉此害的好機會哪?!?/br> 副將極盡攛掇之能事,而元嘉又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心中揣著殺兄大仇,又加上近來被迫收斂帶來的憤懣,怨憤瞬時就被點燃了起來。 他拿過案上盔甲便往外去,氣勢洶洶道:“我要讓那姓顏的死無葬身之所?!彪S后副將安排親兵跟上,一眾人便冒冒失失出去迎戰。 然出了營,顏伯辛一隊卻忽然消失了,周遭一片寂靜,仿佛剛才全是誤報??稍芜@時心中怨火已完全燃著,哪里肯放棄這機會,遂立刻遣人搜尋追擊。兵力一下子散開,遣派出去的情報兵也遲遲不回來,元嘉越等越是心焦,扭頭對副將道:“你再遣人去看看?!?/br> 方副將卻罔顧元嘉的指令,杵在原地不動,只耳朵動了動,似在努力辨聽聲音。忽然,他看向元嘉的目光瞬變,同時也握緊了手里的刀:“不必去看,他們回來了?!?/br> 雜沓又聲勢浩大的馬蹄聲驟然傳來,元嘉霎時回過神,卻從方副將的神情中讀出了反意。他連忙扭過頭,對身后留下來的兵道:“此人要反,本將命你們將他抓??!” 可身后的兵卻只靜靜站著,分明不敢向前也不愿向前! 元嘉年少,且又初掌元家軍,號召力遠不及元信,親兵們竟是更愿意相信跟隨了多年的副將! 方副將此時已經眺見往這邊趕來的顏伯辛及其府兵,凌厲目光瞬轉向有些驚惶的元嘉,忽然舉起刀以迅雷之勢朝他劈了下去。 一刀斃命,頭落下去時甚至還瞪著眼。 后邊的兵看得呆了,他們萬沒有想到方副將竟會這樣直截了當地解決了元嘉。而這時顏伯辛率府兵才真正到了,方副將霍地下馬單膝一跪:“已是妥當了?!鳖伈疗骋谎墼问w,冷漠回道:“將鎧甲取下來,尸體處理掉;為免走漏風聲,你的這些兵暫時不能回營,先由我收編,可以嗎?” 方副將回了一聲“喏”,就緊鑼密鼓地安排起來。待顏家府兵及俘虜都撤走,原地便只留下顏伯辛、方副將及一套屬于元嘉的鎧甲。 方副將捧起那沾了血的鎧甲遞過去:“請刺史盡快換了吧?!?/br> 顏伯辛換好甲衣,頭盔幾乎將臉給遮去了。方副將在一旁看了看:“好在顏刺史身形與姓元的像極了,只要不出聲不露臉,此計應是行得通?!?/br> “若有人問起清楚怎樣答嗎?” 方副將回道:“將軍追剿反軍途中不巧受了傷,面有毀損不便露面?!庇滞滋卣f:“假面某已經備好,屆時戴上即可?!?/br> 此時夜幕越發低沉,風中蘊著潮濕的血腥氣。顏伯辛隨同方副將進了軍營,眾人只知將軍親自出面小打了一仗,但可能是吃了敗仗不好意思說——因將軍不但受了傷,且帶出去的兵也未能夠帶回來,確實十分丟臉。 因有方副將陪在一旁,眾人雖覺得有些奇怪卻不敢多質疑。至五更天,沉甸甸的雨總算落了下來,朝廷的使者也到了。 顏伯辛戴著假面見了朝廷來使,以元嘉的身份接了制書。那使者恭喜他之后又另外叮囑:“時間緊迫,請將軍趕在殿下登基前盡快進京?!?/br> “喏?!鳖伈林粦诉@一聲,余下的話便交由方副將去談。 方副將與使者道:“將軍近來頻招刺客,為保將軍安全,應有衛隊同行?!?/br> “帶兵進京?”使者面上流露出一絲為難來。 “倘因沒有衛隊保護,將軍在途中出了什么事,屆時要與殿下交代的可不是我們,而是你們,茲事體大,你們交代得起嗎?”方副將眼一瞪,面上現出十足的強勢來。 那使者被嚇了一嚇,瞥一眼受傷到只能遮臉的顏伯辛,只能點頭。 顏伯辛見狀轉身離開,方副將緊隨其后,顏伯辛忽遞了張字條給他:“速報給宗亭?!?/br> 作者有話要說:宗亭:你們總是在需要我的時候才想起我來,我不干了,我要罷演 @摳門的劇組 ☆、第59章 有些事成敗與否全在于速,譬如賀蘭欽與顏伯辛的李代桃僵之計,一旦落實過程中遭遇耽擱,便漏洞百出,最終很可能落得一敗涂地。 好在登基大典在即,使者急得恨不能立刻回去復命,哪還能容他們再拖延?于是乎,只安排了另一名使者去元家通知,而“元嘉”本人竟是連家也不必回,帶“傷”帶兵,一行人倉促用過午飯就浩浩蕩蕩出發了。 元家近來因頻繁被查已是收斂低迷了許多,元信、皇夫接連去世,對他們更是不小的打擊,而喜事這時傳報而來,元家上下多少舒了一口氣——因這意味著元家仍有庇護,太女一旦即位,冊立了新皇夫,元家便又可揚眉吐氣了。 元家人擔心倉促上路的元嘉能否順利抵達長安,身為一家之主的老太太忍不住過問:“可是有人陪他去了?” 執事回道:“方副將陪同,又帶著五千精兵,您老放心吧?!?/br> 老太太這才松口氣,期盼這僅存的嫡孫能夠安全抵京,為她元家再謀榮光。 長安城的夏日來勢洶洶,熱烈的日光與大風將城中堆聚的陰霾都拂散。 按大周制,帝王陵墓應在死后營建,因此下葬基本是在三個月之后,這便意味著太女登基之時,女皇及皇夫的靈柩仍是沒有下葬的。而本朝國喪并不禁嫁娶,太女冊封新皇夫便無可厚非,相關衙署為這數十年才得一見的登基大典及冊封大禮忙得不知東西之際,朝中因為權力更迭帶來的悲苦與傷感氣氛已是一掃而空。 眾人熱火朝天籌備著大典,掖庭宮內卻冷冷清清。李淳一住在多年前居住的小殿里,仿佛回到了幼年時,好幾次午夜夢回,都驚出一身冷汗,坐起來回過神,卻只有身旁烏鴉的低鳴及屋外夏蟲不知倦的叫聲,分明又與幼時不同。 偏北的屋子常年陰冷,在這夏日里也不例外。窗戶慢慢亮起來,她下榻洗漱,臉被冷水逼出一些血色,她緊接著給烏鴉換完藥,轉頭就聽到外邊的腳步聲。 殿外侍衛沒多過問,可見只是例常的送餐。殿門打開,晨光迫不及待撲進來,還是那老內侍,捧著盛了飯菜的漆盤走到案前,將食物放下后雙手收進袖中,道:“請殿下用早飯?!?/br> 李淳一坐下來不聲不響地吃飯。此時距太女登基大典只剩了一日,等明早太陽升起大典結束,皇位就會徹底易主,局勢便再難更改。內侍朝她看過去,卻并未從她臉上捕獲到慌亂與茫然。 待她吃完,內侍上前收拾杯盤,壓低了聲音向她傳達道:“元嘉昨日過了潼關,今日中午就會到?!彼f完將空盤子重新放回漆盤,李淳一抬眸問了一句:“相公那里可有動作?” 內侍小心回道:“風平浪靜?!?/br> 李淳一斂眸不再出聲,只起身抱過烏鴉往殿門口走去。此時殿門難得大敞著,李淳一走到門口,侍衛立刻警覺起來,怕她要出逃似的連忙握緊了腰中的劍。而她不過是站在原地抬頭看了天色。 夏日的燥熱在不斷累積醞釀,然晨光渾濁,風里蘊著泥土氣息,天際是白茫茫的一片。 或許明天,長安百姓未必會見到太陽升起的壯景。 內侍端著漆盤迅速離了殿,侍衛們便不由分說關上了殿門。 殿內重新陷入昏昧,而宗宅這時卻曝露在慘白日光下,明媚又燥熱。 宗如萊去井邊打了一盆水,寶貝似的將一碗熟透的楊梅泡了進去,剛打算去廚舍尋一些酸酪,卻見執事腳步匆匆地往宗亭房里去了。 宗如萊心中騰起一些預感,他總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外界都傳宗亭將與吳王和離,但如萊卻是不信的。他們兩人之間的情誼似乎已超越尋常男女愛欲,難割難舍,和離應只是權宜之計,傳言所說的“宗亭對吳王被困一事冷漠至極”如今看來也一定是假的,因宗亭這陣子與外界的走動并不少,如萊甚至能夠確定宗亭正為營救吳王籌謀著什么要緊事。 又或者,這件事比他預估的還要大。 這時執事進了宗亭房間,宗亭攏著一盆小菖蒲靜靜聽他講話。執事道:“太女的醫案在左春坊藥藏局,紀御醫抄了近期的一部分送了來?!闭f罷將抄錄的李乘風醫案遞到了宗亭面前。 宗亭翻開來瞥了一眼:“紀御醫如何說?”執事道:“太女近日來似乎都避開藥藏局太醫署求醫,紀御醫并無法親自診斷?!?/br> “東宮呢?” “東宮的消息是,太女已有近一個月未召過人侍寢了,且也不輕易讓人近身?!眻淌氯缡腔氐?,“對外只說要為先帝及主父守喪?!?/br> 這借口太蹩腳,別人守喪都可信,偏偏擱到李乘風身上就十分奇怪。避開宮中藥局求醫已是一重疑點,突然禁欲又是一重疑點,不讓人近身更是自曝弱點。宗亭騰出一只手來翻完醫案,心中大約有了數。 他合上醫案,抬首問道:“掖庭有消息嗎?” “沒有?!眻淌骂D了頓,“千牛衛謝中朗將這會兒在西廳候著,可要領他來?” 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只是要委屈李淳一在那陰冷的鬼地方再多待上一晚了。宗亭忽將手里的金錢蒲放回了案上:“讓他來?!?/br> 謝翛這時已等了有兩柱香的工夫,執事喊他過去時,如萊恰好端著楊梅要送去給宗亭。謝翛瞥了一眼那來自南方的稀罕物,又看如萊一眼:“你便是宗相公的小叔叔嗎?” 如萊點點頭,示意他先入內,自己則在外等著。宗亭聽到動靜,卻說:“三十四叔也進來吧?!?/br> 謝翛疑惑地又看他一眼,只身踏進了門檻,如萊這才跟了進來。 如萊進屋后放下楊梅就要走,宗亭卻說:“你留下聽?!彪S即抬頭對謝翛道:“今晚元嘉便到,太女會設宴招待,屆時左右千牛衛、東宮內軍值宿宮禁,該準備的都要準備妥當,此事就交給你了?!?/br> 宗亭給出了十足的信任,謝翛十分受用。東宮內軍負責太女安危,是太女勢力的心腹所在,在這堅壁中鑿出一條路來相當不易,然宗亭做到了。 他的策略一向是挑次要人物收買,一來他們容易收買,二來這些人往往能在關鍵時刻提供最有力的支持;何況女皇先前在東宮內軍中同樣安插過心腹,如今女皇死了,這些眼線便徹底落入了宗亭一人手里。 李淳一被軟禁掖庭,正是由東宮內軍看守,要說救一定能救出來,但那樣便會暴露內jian,并令李乘風起疑。 一直靜候著不救,是為了讓太女篤信東宮內軍仍是不可置疑的心腹。 謝翛又與宗亭溝通了一些細節,如萊在一旁聽得心驚。十幾歲的少年,人生中還未遇到過如此膽大包天的謀劃,待謝翛告辭了,他還是沒能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