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那道長不禁嘆妙,撫須笑起來,又令小道士前去煮茶,這才看向李淳一。李淳一著親王衣冠,身份一眼明了,道長遂行一揖,便識趣離開。 黑蛇從李淳一手上游了下去,自在愜意地奔向賀蘭欽。賀蘭欽道:“遇到什么事了嗎?” “先生火眼?!彼娓牧丝?,隨旁人一樣喚他先生。 “我猜猜看?!彼诩芨叩膹T廊上坐下,從身旁漆盤上拿過手巾略擦了擦汗,續道:“陛下未見曹侍御,而是將你喊去了。曹侍御是告誰的狀?” 他猜得不錯,李淳一遂道:“我?!?/br> 賀蘭欽放下手巾,沉吟道:“告你的狀……那除了寺觀便也沒什么可講了。諸人都知陛下對小動作很是忌諱,倘被抓實了‘心懷不軌另有圖謀’,恐怕就要落得與你阿兄一樣的下場了?!?/br> “幸虧當初建寺觀,先生讓我向陛下遞了折子?!?/br> “你不要慶幸?!辟R蘭欽道,“眼下陛下對你有所求,你是有恃無恐,但寺觀這件事始終是問題。你不能明目張膽養士,用這種辦法避人耳目,但實質還在,有心之人仍可以翻出花樣來整你?!?/br> 李淳一微抿唇,又問:“依先生看,誰會是這有心人呢?” “最近有人進京了吧?”賀蘭欽忽問她。 “是?!崩畲疽豁馑矓?,“先生的意思是,此事是元信授意?” “陛下和太女指望你誕下皇嗣,但他未必。你與宗相公走得近,他與宗相公又是敵對已久,倘你生下的皇嗣有宗相公的血脈,他會樂意嗎?”賀蘭欽端起漆盤上的茶盞飲了一口:“他未必要置你于死地,但現在不順心,就要整整你。反正御史臺風聞奏事又不用擔責任,抓到一塊軟肋便咬上一口,總不會損失什么?!?/br> “這些構陷傾軋的事,你不要放太多心思在上面?!辟R蘭欽拿了素馃子給她:“以退為進,不要主動去害人,做不妥當會被反咬?!彼诛嬕豢诓瑁骸昂螞r齷齪的事,還有宗相公去做,他已經深諳此道了?!?/br> 李淳一挑眉看他。 賀蘭欽又道:“他對我雖有不小敵意,但他卻并未將我當成對手。真正與他交鋒的是元信背后的山東勢力,這點他分得十分清楚?!彼D了頓:“何況他對江左新貴也并不排斥,不然也不會放任你在制科取落上做手腳。身為世家子弟,有這樣的胸懷也是很難得,這是與山東那些固步自封的門閥所不同的地方。若要結盟,他的確是上選,殿下很有看人的眼光?!?/br> 他夸完宗亭,最后甚至連帶將李淳一也夸了,最后說:“吃完這些你就回去吧,給他一些好處,這個人很死心眼?!?/br> 言罷,賀蘭欽就起身進寮房了,只留下一盤素馃子、一盞冷茶與李淳一在外面。 李淳一于是就著冷茶,將盤上馃子吃了個干凈,這才折返回行宮。 陰天里,夜幕也迫不及待地到來。她回到行宮時,燈悉數都點了起來,侍女看到她,忙迎上來,躬身行禮:“殿下總算是回來了,陛下方才送了些補品來,說是殿下cao勞政務有所虧空,該好好養身?!?/br> 李淳一自不會吃這些“養身”補品,遂大方決定都賞給宗亭。她遂同侍女說:“知道了,熬些溫補的藥膳送來吧?!?/br> 侍女轉身離去,她進得門內,再往里走,忽有一根毛飄在空中,瞬時又落下,再往前幾步,竟是有一把漆黑的烏鴉羽毛! 一盞燈幽幽晃,案上擺了一只空碗,邊上則一堆碎骨頭。 李淳一頓時火大,掀開紗帳便怒氣沖沖質問:“烏鴉呢?!” 宗亭坐起來,抬眸盯著她:“殿下何必這樣生氣?左右賀蘭欽那里還有一只,你將那只再要來養就是了?!?/br> “你能不能講點道理?!”李淳一氣得手都在抖,上前一把揪住了他前襟。 “吵吵嚷嚷不讓人眠所以拔毛以示懲戒,臣很講道理?!彼碇睔鈮训哪痈羌づ死畲疽?,只轉眼間兩人便廝打起來。少年時期的“戰爭”仿佛重現,但這次卻又有不同,之前宗亭次次落于下風,這次卻死死壓制住她,腿也將其牢牢鎖死,根本不讓她動分毫。 他緊緊盯著她,問說:“覺得老師送的烏鴉死了所以要與我打架?老師的烏鴉竟比我還重要嗎?” 李淳一痛失愛寵,氣得咬牙切齒,簡直說不出話來。 他看她不言語便又燒昏了腦子,頭低下去,隔著袍子,狠狠咬住了她肩頭。 ☆、第29章 肩頭疼痛突襲而至,李淳一縮肩皺眉,然他緊緊咬住不放,鼻息也變得急促,像兇惡的狼,渾然一副要將人咬死的架勢。 李淳一忽然回抱了他,偃旗息鼓請求道:“松口好不好?我很疼?!?/br> 話音剛落,肩頭壓力卻又陡加一層,他好像將力氣用完才甘心將牙關松開。李淳一倒吸一口氣,手移上來按在他腦后,解開他發帶,手指插.進那墨色長發中安撫似的摩挲,一句話也不說。當年她還只會梗著脖子惡狠狠僵持,但如今她卻懂得如何示弱緩兵。 人總是逐漸圓滑起來的,只有宗亭還停在多年前,毫無進步。 那發帶握在她手中,隨她的手悄然下移。她握住他的手,在他全身松弛之際卻忽然不動聲色地反捆了他雙手,隨后在他驚異抬眸之際,扯過蹀躞帶死死束住了他的腳。 動作一氣呵成,毫無停頓。 空寂臥房中驟響起一聲哀苦委屈的“呱——”音,李淳一甩袖下榻,循聲走到屏風后,只見她的愛寵孤零零棲在桌案上,羽毛幾乎被剪了個精光。 烏鴉瞧見她,頓時更委屈地“呱呱”啼叫起來,李淳一暗吸一口氣,心火陡盛,一把抱了那烏鴉放到榻旁,怒氣沖沖質問榻上被捆束了四肢的人:“如此兇蠻殘暴,相公還有沒有良知?!” 宗亭借黯光睨一眼那光禿禿的丑陋黑禽,面上無半點悔改之意,反而理直氣壯道:“它擾了臣睡覺,不過是拔毛,難道委屈它了嗎?” 李淳一見狀,收起最后一點善心,抓過手巾爬上榻,飛快地塞了宗亭的嘴。她絲毫不介意欺負病患,手移下去捋起他身上中單,按住他無法反抗的腿,指頭死死掐住皮膚上的短細毛發,猛地往上一拔,毫無人情味地質問道:“痛不痛?”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簡直是此界典范。 宗亭痛得皺眉卻無法出聲,只得忍著這毫不留情的復仇,受著咄咄質問:“換作如此對你,你覺得委屈嗎?” 光禿禿的烏鴉虛弱守在一旁,十分配合地“呱!”了一聲。頭腦燒得迷迷糊糊的宗亭則深吸一口氣,不要命地搖搖頭,死心眼地表示自己一點也不委屈。 李淳一壓著他又要下手拔毛之際,屋外卻傳來侍女腳步聲。侍女抬手敲敲門:“殿下,該用膳了?!?/br> “放在外面吧?!崩畲疽粫簤合逻@怒火,坐到榻旁看看那只可憐巴巴的烏鴉,忽又扭頭咬牙切齒同宗亭道:“簡直——簡直無理取鬧、不可理喻,下回再這樣別怪本王不客氣?!?/br> 她言罷起身,走到門口將飯食拿進來,孤憤地坐在案前將素食吃了個精光,最后只留下一罐烏雞湯。 怒氣隨食欲平息下去,失落情緒卻返潮般涌上來。 她坐在案前背對著榻上的宗亭,心中充斥著難咀嚼的悲傷。他的患得患失影響到了她,讓她動搖、甚至讓她一瞬回到她不想再回首的過去。他對失去的恐懼與日俱增,如今甚至到了有些癲狂的地步,所以牢牢地想攥她在手中,證明她還活著、還有溫熱血液在皮rou下流淌,以此來安撫空洞冰冷如深谷一般的內心。 李淳一伏在案上平復了一下情緒,手往前移,指腹貼上盛湯的罐子,確認還是熱的,便又直起脊背,端了那湯罐起身,面無表情坐到榻旁,扯掉塞在他嘴里的手巾,也不給他松綁,只打開罐子,溫熱的一勺湯便遞到了他嘴邊。 沉寂的空氣里,只有食物熱意浮動。 食欲化解一切糟糕情緒,也能緩和一觸即發的緊張關系。 一罐湯喂下去,她又起身處理了烏鴉的傷,隨后折回床榻解開他的束縛,躺進被窩里從背后抱住了他。 宗亭頭腦昏沉沉,但還是下意識握緊了她的手。屋外最后一場秋雨,就這樣悄無聲息浸濕了天地。 ——*——*——*——*—— 制科放榜姍姍來遲,正式授官前卻還有一套例?;顒?,以便新士族們更好地融入朝堂。制科活動不比進士科那般隆重,但賜宴與月下擊鞠卻是必不可少的。 因時值初冬,女皇身在行宮,所以這制科歡宴的場地便從曲江池畔搬到了驪山。 光祿寺少卿反復確定食單,忙得腳不點地;太府寺樂工也抓緊時間籌練新樂曲,免得屆時出了差錯;游手好閑的則是那些新科舉子,以及不慌不忙前來赴宴的京司各衙署高官。 這日逢旬休,該來的都來了,譬如宗亭、元信、以及長住行宮的女皇和李淳一。偌大宴廳幾乎坐滿人,炭盆靜靜燒,佳肴接連送,室內溫暖如春,一派和悅氣氛。 然而“吃”永遠不是真正主題,光祿寺的食單劃到最后一道菜,諸人便紛紛按捺不住,甚至有人起身問道:“擊鞠是要何時才開始呢?” 場地已安排好,就等著女皇移駕,其余人也好跟著一同去湊熱鬧。 恰是月明之夜,燈全部點亮,體態豐滿的二十匹駿馬依次排開,鼓聲激越奏響,驚得林間野兔亂竄。月下擊鞠充滿刺激與危險,碎首折臂的事也有發生,然而大周尚武,盡管激烈又難保證安全,但文士們卻也熱衷此項運動,酒勁上竄,鼓聲陣陣,諸人喝彩,更是催人振奮。 有十幾位舉子已按捺不住,躍躍欲試,想要在帝王跟前一展身手,而作為敕頭的賀蘭欽卻像個嗜靜的老人家一般,無動于衷。 女皇眸光看向他,問道:“賀蘭卿為何不愿一試?”他卻回道:“臣近來抱恙在身,實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是無法上場了?!?/br> 一南衙將軍聞聲看過來,竟是輕嗤道:“連擊鞠都不行,又哪里來的氣力為大周國事cao勞?敕頭可是害怕傷到才這樣推辭?” 賀蘭欽卻并不在意這激將法,只隨他去講,甚至懶得應答。 然這時有人跑過來稟告道:“陛下,還差一人?!?/br> 那南衙將軍又道:“敕頭既然不愿上場——”他看向李淳一:“吳王身為主考,可是要與舉子們打上一局?”他話音剛落,舉子中便有人應和起來,顯是十分歡迎李淳一入場擊鞠。 又有聲音道:“臣聽聞吳王也是擊鞠好手,素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勇,今晚臣等可是有幸一睹殿下英姿嗎?” 女皇聞聲閉了閉目,卻見李淳一當真起了身。李淳一太清楚這情勢,哪怕她推辭,女皇也會將她推上場,且今晚這么多人應和絕非偶然,避無可避,大概就是如此。 然她起身的同時,宗亭卻跟著站了起來。 那南衙將軍輕挑眉:“相公乃我大周數一數二的騎手,莫不是要上場做主裁?” “殿下身為主考都上場擊鞠,臣身為制科考策官,做個主裁難道奇怪嗎?”他講完便不再理會他,而是徑直走去牽馬。 擊鞠有三位裁判,兩位在邊上計數,另有主裁在場中央把控基本規則與秩序。 諸人紛紛執鞠杖騎馬入場,夜色瞬時張了起來,騰騰鼓聲更將眾人情緒架在了火把之上,隨時都會沸騰。 馬蹄聲噠噠響,雜沓而急促,騎手握緊鞠杖,驅馬爭逐場內唯一一只球,時刻準備將其擊入對方球門。鞠杖揮舞起來便十分無情,駿馬則隨球轉向,時而往西時而往東,爭逐相撞,鞠杖互擊,根本顧不得對方是誰,遂也不必留什么情面。 因李淳一在場上,場下目光紛紛都投向了她,雖月光、燈光照耀有限,但諸人仍能從一堆舉子中一眼辨出吳王英姿。 她確如傳聞中一般精于此道,且十分靈巧,就在眾人屏息盯著那一群人追逐之際,她手中那鞠杖便毫不猶豫地將球勾過,精準擊入了對方的球門當中。 鼓聲瞬起,高亢的報分聲便傳到了人群中。女皇斂眸靜觀,賀蘭欽也是一樣,面上全無眾人的半點興奮與高昂。 噠噠噠的馬蹄聲再次響起,圍看者也愈發緊張,只有寥寥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議論吳王這個模樣竟有幾分陛下當年的風采。 溫柔江南并沒有將她養得柔弱,反而是添了幾分韌性,也賦予了她人生更多的可能。 雙方的爭奪無一絲一毫的退讓,因此比分也始終無法拉開差距。在這初冬夜晚,騎手們拼盡技巧與氣力,已是出了一身的汗。 因為著急,局面甚至有些混亂。作為主裁的宗亭,策馬執杖控制著局勢,然就在他提示兩名騎手爭逐出界時,另一邊卻爭奪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李淳一與對方兩名騎手各執鞠杖奪球,那球在鞠杖間來來回回數次,已陷三面圍困之勢,似不論如何都無法逃離這控制。 忽然,李淳一俯身一勾,竟是將那球從地面帶起,正要擊其往東時,卻有一支鞠杖擊過來。然那鞠杖,目標卻不是球,揮下去時卻是狠狠擊中了李淳一的坐騎。 痛苦的馬嘶聲驟響,卻淹沒于混亂局勢之中,宗亭聞聲扭過了頭。 李淳一側身擊球,本就還未能坐穩,這時坐騎卻前腿猛地屈膝著地,她身體前傾,狠狠摔了出去。 耳畔是雜沓紛亂的馬蹄聲,她的手臂幾乎被馬蹄踩斷,然就在此時有人忽緊緊抱住了她,她忍痛睜眸去看,對上那雙漆黑眼眸,可那眸光卻倏變,她頓時感受到鋪天蓋地的重壓,與此同時,馬蹄從他背上踏了過去。 ☆、第30章 呼吸滯住了,一口氣悶在胸膛里怎么也上不來。紛亂鐵蹄聲陡然靜息,高亢痛苦的馬嘶聲響徹天際,人群中的驚叫聲后知后覺地接踵而至。 李淳一什么也聽不清,視線中只有宗亭閉上又睜開的眼。那眼眸光彩驟黯,神情中卻不見痛苦,他甚至對她笑了笑,確認她還活著,黯淡眸光里不禁流露出安心來。她仿佛聽到他嘆了一口氣,那嘆息中盛放著的所有擔心,此時終于可以放下。 她想說話,但張了嘴卻出不了聲,因缺氧而昏沉的腦袋疼痛無比,被踩斷的臂根本抬不起來。她頓感肩頭一沉,緊緊抱著她的那雙手臂也松弛下來,忽有雜沓腳步聲逼近,終于有人將壓在她身上的宗亭抬走,耳邊便只剩下賀蘭欽的聲音:“沒事的,你不要怕?!?/br> 他俯身查看她的傷勢,悉索又雜亂的議論聲就回蕩在上空。有人匆匆跑來,固定了她的手臂后,便將她抬上了板架。李淳一模模糊糊睜開眼,余光只瞥見有人亦將宗亭抬了起來,急急忙忙往另一邊去了。 場邊火光仍跳躍,鼓聲卻止歇,夜風將計分旗吹得烈烈響,月亮悄無聲息隱入云后,兩人之間的距離卻愈來愈遠。熟悉的無力感牢牢制住了李淳一,她不知宗亭是否失去了意識,也不確定他的傷勢,她甚至連想一問究竟的力氣也沒有。胸腔像被碾碎,連呼吸都痛得很,血腥氣翻涌上來,將僅存一點意志也沖垮。 一場制科球賽,激昂開頭,卻混亂收尾。多數人不知所措,只一小部分人忙著處理這突發事件,而女皇穩坐不動,面色則差到了極點。她看得格外清楚,李淳一落馬之際,宗亭幾乎是罔顧一切沖了過去,將她緊緊抱住,為她擋了那無情鐵蹄。 見得這一幕,女皇臉色幾乎瞬變。男歡女愛是一回事,愿為對方去死是另一回事。意識里將對方的一切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就已不是少年時期簡簡單單的懵懂情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