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聰明人不會將問題留在自己手里,而是拋給旁人。不過李淳一倒是不打算拋,她直言拒絕:“身為學生又怎可揣摩老師心意,本王沒有琢磨過此事,宗舍人想必問錯了人?!?/br> 宗立只剩尷尬,但這尷尬好過一言不發。他無奈看向女皇,女皇面上漠無表情。就在此事,外面內侍又報道:“宗相公求見陛下?!?/br> 諸人都一停頓,女皇執在手中的茶盞也擱下。她道:“皇城內諸事都由太女處理,讓他回去?!?/br> 內侍飛快將女皇的意思傳達了出去,然回話也迅速傳來:“宗相公執意要見陛下,說是元鳳四年度支奏抄事關元鳳五年支度國用,中書門下議事不決,太女殿下更無力決斷,需陛下處理,才可發敕?!?/br> 女皇閉目又睜開,波瀾不驚地開口回說:“讓他進來?!?/br> 內侍傳達完圣意,宗亭即撩袍而入,衣冠齊整,全無一點狼狽,根本不像是高燒初醒之人。李淳一也是有幾分驚訝,但他看也未看她,走入殿內對女皇簡單行了禮,即將手中奏抄遞了上去,開門見山道:“據元鳳二年國庫收納數推算,元鳳五年的支度國用恐是有不妥之處?!?/br> 女皇按著奏抄不動:“哪處不妥?” 他言簡意賅:“供軍支用?!?/br> 帝國的財政開支,總體分供國、供御,以及供軍用。所謂供國,無外乎供養官吏衙署、轉運交通、興造除害、物價水利等支用,供御則主要是皇室宗族開支,至于供軍,便尤為復雜起來。 各地府兵、官健兵等等,都需國財來養,爭議便在于怎么撥給,按照什么來撥給。山東與關隴素來在此事上爭奪不休,尤其是兩邊雇傭兵員都不斷增長的情況下,就更爭得面紅耳赤,幾乎要撕破臉。 元信此次從山東回京,當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信要盡可能為山東爭取利益,而關隴卻稱隴西去年逢大旱,原本賦稅就不夠吃,當然要從國庫多撥給。每年支度國用都有個限度,這邊多給,山東自然就不能再增,兩邊為這件事已經是劍拔弩張,吵得雖是一本奏抄,爭的卻是龐大的口糧。 女皇當然心知肚明,但她要讓他們爭,讓他們奪,讓他們互相殘殺,而自己閉口不談,坐收漁利。 現在宗亭顯然是要來為關隴爭上一口糧,但她如僧坐定,不打算理會,更不愿意翻開面前這本奏抄。 女皇閉口不言,宴廳內便如死水般沉寂。賀蘭欽靜等一顆石子入水,起居舍人宗立也不插話,最后只有李淳一跳入這水中,打破平靜。 她開口問:“相公面色略差,是病了嗎?” 宗亭不理會她。 女皇睜眸看向他,他脖頸間壓著一塊紗布,顯得格外奇怪。她終于開口:“宗相公的脖子怎么了?” 宗亭不茍言笑回說:“臣被狗咬了?!?/br> ☆、第27章 他一本正經講自己被狗咬了,宴廳內諸人竟沒一個信的,紛紛屏息不言,就連李淳一也只是收斂了眸光。到最后只有女皇樂意配合他:“宗相公遇上的狗亦仁慈,竟未將相公脖子咬斷?!?/br> “仁慈還會咬人嗎,那條狗分明兇惡至極?!弊谕っ嫔瞎训靡?,盡管意有所指,卻根本都不屑睨一眼李淳一,全當她不存在,剛才進來時甚至未與她行禮。 李淳一聽到這話便知他又在生氣,他那架勢像是恨不能與她打上一架。然李淳一對此毫無反應,只抿了一口茶,權當聽笑話。 她這事不關己的態度實在惱人,但要事在前,宗亭忍了一忍,將話題扯了回來:“眼下尚書省皆等著政事堂發敕,事關支度國用,時間著實緊迫,請陛下盡快做決斷?!?/br> 他竟是理直氣壯催起皇帝來,且還擺了一副為國事cao心的冠冕模樣。 女皇仍按著那奏抄不動,看都不想看一眼,化繁為簡地說:“中書門下怎么吵,朕從不去管。這些事有章可偱,度支是怎么算的,比部拿出來的數又是如何,一目了然,按規矩辦事很難嗎?”她言語里有幾分不耐煩:“何況朕已令太女監國,此事由門下省直接申與太女即可。你拿回去——”她言罷將奏抄扔到了案下:“只要有太女畫喏,就發敕送尚書省去做?!?/br> 她大方地將未來一年的支度國用決策權放給了李乘風,實際上卻是將魚食拋出去,還是讓他們自己去爭。君相分權,政事堂才是諸衙署的領袖,李乘風身為儲君,有沒有本事左右政事堂,很重要。 奏抄原封不動落在腳邊,宗亭低頭撿起來。他明白女皇是想探一探李乘風的掌控力,不過用別的事試探也就算了,這件事絕對不行。于是他“忠言”提醒道:“隴西大旱才過,關隴兵亂剛剛平息,倘這時候再缺衣少糧,后果誰也無法預料。吐蕃狼子野心愈盛,西北邊上從不太平,關隴倘若不穩,陛下恐也難安眠?!?/br> 他上前一步,重新奉上奏抄:“度支侍郎擬的這奏抄,陛下還是有個數為好?!?/br> 這言語里藏了威脅。鬼知道上次關隴兵亂是什么□□,現在又拿這點來嚇唬人,女皇額角隱隱跳痛,頭疾似乎又要發作。她頓時滿心煩躁,低頭翻開奏抄將供軍部分瀏覽了一遍。度支的計劃明顯有所偏向,對大旱剛過的關隴而言的確是有不妥。 她本心甚至想削關隴的兵,但西北軍防一旦薄弱,吐蕃便會趁虛而入;但就這么養著這頭猛虎,她既不甘心又不放心。 額顳猛地跳痛幾下,帶著眼眶都抽疼,她抬手一按,壓著聲音道:“朕知道了?!庇洲D而與起居舍人宗立道:“讓度支侍郎到行宮來?!?/br> 宗亭也不打算再拿回那即將變成廢紙的奏抄,往后一步躬身行禮:“臣先告退?!?/br> 他挺直脊背堂而皇之地走出宴廳,讓賀蘭欽師生見識了他的得勢與囂張。然這對師生看著他背影遠去、最后消失在門口,也只是各自執起茶盞飲茶,仿佛剛剛什么都未發生。 但筵席到底有了變化,女皇頭風又有發作苗頭,不可能繼續待著。一旁的宗立便尋了個冠冕理由提醒她:“陛下,曹御史今晨就到了行宮,恐是有要緊事,可要召見?!?/br> “不用讓他過來,讓他等著?!迸蕡瘫K飲完茶,霍地起了身,很是隨和地與李淳一及賀蘭欽道:“不用送了,繼續吃吧?!?/br> 師生二人隨即起身,女皇飛快地穿過宴廳走了出去。 宴廳內秋風涌入,鈴鐸聲也被帶進來,顯出難得的清凈。無絲竹擾耳,飯食豐盛,便是怡人的宴會。師生二人沉默不言地各自享用了一會兒美食,李淳一先是起身,賀蘭欽則亦跟著站了起來。 內侍恭送二人離開,李淳一走在前,賀蘭欽行在后。待出了廡廊,李淳一卻轉頭:“說實話老師前來參加制科,我感覺很突然。方才不便詢問,現在老師可否告知學生為何來應舉呢?” 賀蘭欽卻道:“殿下應先從改口開始,我已不是你的老師了,哪怕私下里也不要再如此稱呼?!彼渑郾伙L灌得鼓起來,神情是十足文雅。 李淳一卻說:“一日為師則終生為師,何況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學生私下還是不能造次?!?/br> 賀蘭欽繼續前行,輕搖搖頭淡笑道:“殿下要明白,這世上并無永恒不變的關系,一日為師終生為師此言,大多是一廂情愿的固執,其實是沒道理的說法?!?/br> 既然他都這樣說,李淳一便不必再糾結稱呼。 避開了行宮守衛,兩人往東去。 林木秋色濃,澗溪流水急,二人繼續前行,賀蘭欽隨口問道:“殿下身體還好嗎?”李淳一似乎在想別的事,只顧著往前走,他便喊她一聲“幼如”,她這才止步回頭:“哦,好,很好?!?/br> “沒人同你講你有哪里不妥嗎?”他淡淡地問。 李淳一本要脫口而出講“沒有”,但她驟想起晨間從宗亭那里獲知的“難孕”一事,便皺皺眉,回賀蘭欽道:“有?!?/br> “那就是了?!辟R蘭欽道,“紀御醫的診斷雖不易出錯,但是——”他看向李淳一,緩慢提醒道:“醫者也非神明,所言并不絕對,諸事都有意外,你還是小心些為好?!彼置饕阎畲疽浑y孕的事實,這話講出來便有了另外的意思。 難孕不等于不孕,倘若放縱情.事,萬一現在有孕,對她來說是不利的,因此讓她小心。 李淳一心中咯噔一下,賀蘭欽又說:“你與過去的人與事牽扯甚多,雖看起來扯不斷,但其實都無甚要緊?!彼撌挚此?,唇角是平和的微笑:“最要緊的是你心中有不平、有決斷,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哪些又可以扔掉,這樣取舍起來便沒什么可為難了?!?/br> 李淳一雖幾乎未與他提過宗亭的事,但他仿佛了如指掌。甚至清楚她回來之后又與宗亭糾纏不清,還特意提醒她“要節制小心”。 他如何知道?李淳一想捕捉一些蛛絲馬跡,驟想起那次賀蘭欽趁她不在時到別業拜訪。雖然宋珍沒主動同她講,但她后來還是通過別的渠道得知了。那時宗亭恰避住在她府上,由此可見,賀蘭欽先前就在府里見過宗亭,這才有了今日這樣的提醒。 賀蘭欽似乎認為她與宗亭糾纏沒什么大不了,簡直像小孩子胡鬧。他像長輩一樣輕描淡寫地盡到提醒風險的責任,自然不會逼她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決裂之舉來。 李淳一本想將女皇意欲指婚一事講給他聽,但最終想想還是作罷。她側過身,賀蘭欽十分自然地伸手拿掉落在她肩頭的落葉,她道:“走出來太遠了,現在回去嗎?” “我再走一會兒,殿下先回吧?!彼撌至⒂诹珠g,看她轉身往回走,隨后轉過身,等那位紫袍郎君從樹后繞出來。 如此“巧遇”,真是令人發笑。 他不點破跟了一路的宗亭,只對那大樹說:“宗相公也覺得這林子很美嗎?” 上次躲在屏風后被他戳穿,這次躲在樹后又被他發現,宗亭差點以為他有眼睛在空中飄。但宗亭不糾結此事,也不打算再避,于是從樹后走出來,行至他面前。 兩人差不多個子,宗亭甚至略勝一籌。紫袍玉帶對比起茶白道袍,是明顯的士庶分別。 如果說宗亭此事全身上下都透著咄咄逼人的架勢,賀蘭欽則不會給對方造成壓力。他平和從容,也從不與人急眼,或許長到這樣大都沒跟人打過架拌過嘴。 宗亭將他細細打量終于得出結論,分明才三十出頭,卻像一潭死水,實在無趣至極,怎會有人覺得他魅力無窮。他的確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男人,連策文也寫得十分老氣,全身上下都透著過夜菜的陳味。 老男人,宗亭又在心中重復了一遍。隨后頗為自信地振了振紫綾袍袖,壓下心頭因為“賀蘭欽很自然地拿掉李淳一肩頭落葉”而騰起的不適感。 林間的風再次涌動起來,吹得落葉簌簌,像是要拼了命將這季節中茍延殘喘的葉子都搖到地上去。 宗亭終于開口回他方才的話:“這林子確實很美,但落葉總是要化成泥,春季只歸新葉所有,賀蘭君說是不是?” 他對賀蘭欽有預設敵意,賀蘭欽卻根本懶得與小孩子計較。 忽有悉悉索索聲響起,宗亭低頭一看,卻有一條黑蛇自叢間蜿蜒而來,那黑蛇吐著信子,模樣十足兇悍,似乎下一瞬就要騰起來咬人。 鎮定如宗亭,喉嚨竟是忍不住緊了一緊,后脊背也竄過一縷寒涼。 然那條蛇卻貼近賀蘭欽的足,隨后盤蜒而上,賀蘭欽對它伸出手,它便爬了上去,穩而自在地將頭停留在他的手中,直直盯住宗亭,兇神惡煞地猛吐信子。 賀蘭欽輕輕撥轉它的頭,它便轉向不再針對宗亭。 他偏頭看向宗亭脖頸間仍尷尬捂著的紗布,眼角醞起極淡笑意。他道:“相公吃相有欠文雅?!?/br> ☆、第28章 賀蘭欽一言雙關,既是說宗亭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吃相難看,又是講其今日在女皇面前要口糧的模樣很著急。言罷他看一眼宗亭,對方顯然聽懂了這言語中的深意,但壓住不發作的模樣也是好笑。 蛇頭此時忽然轉向,竟是猛地朝宗亭一竄,宗亭雖沒被嚇得往后退,但也被駭了一駭。對待禽類的進犯,他還能伸手反擊;但面對蛇,宗某人明顯連碰都不想碰一下,因為涼膩膩的實在惡心透頂。 壓下心頭不適,他快速回道:“文雅又有何用呢?文雅到最后不過是餓死?!?/br> “文雅的確無法當成飯來吃,然吃得太著急太快,卻更易成為同類的眼中釘。人、畜牲,皆是如此?!辟R蘭欽說完,黑蛇已是收回了咄咄之勢,悄然鉆進了他的袍袖里。他很善意地提醒宗亭不要太高調,同時又莫名地說:“宗相公在公私輕重上似很有分寸,這很好?!毖粤T一拱手,先行告辭。 分明還是白身平民,卻占據高地有理有據地對中書相公的為人進行起評判,甚至連反駁機會也未給,捶過一拳后就自覺退得遠遠,宗亭哪怕不贊同也無處反駁。 仍在發熱的宗亭,心里由此蓄了滿腔怪火,直直竄到腦子,燒得他神智更是癲亂。 這癲亂令他無法繼續待在這人跡罕至的蕭瑟林間,因此步子一挪,像被魘住一般,不自覺地就往吳王殿下的居處走去。 守衛和內侍對宗亭皆是視若未見,他再次入內,李淳一卻并不在。顧不了那么多,他徑直走進去,隨即往榻上一倒,連衣冠也未脫就昏昏睡了過去。 李淳一被女皇叫去應付前來告狀的曹侍御。曹侍御與李淳一因制科相識,也算有些交情,但這時候卻翻臉不認人起來,當著李淳一的面就直言不諱地講她治所的秋冬季勾賬有問題。 告狀告到本人頭上,真是有十足的勇氣。 此時女皇不在,許多事都甚至可以私下悄悄遮掩處理掉。但李淳一面對質疑,卻回說:“淮南治所的賬是經比部勾檢的、且淮南監察御史也對過賬實,本王倒是不知有哪里不對,那么就請曹侍御講個明白吧?!?/br> 曹侍御道:“殿下既然這樣講,臣便直接問了?!彼f上一本小冊子:“既然殿下認為淮南治所的賬沒有問題,那么建寺觀這部分支出又是從何而來?難道是從天而降的嗎?” 李淳一迅速一翻,低頭睨了一眼,將手收回,抬首看他道:“曹侍御?!彼敛恍奶摰鼗兀骸氨就鮾H永業田便有一百頃,私產并不算少,難道本王動用私產建寺觀,如今也受御史臺管了嗎?” 曹侍御毫不避讓:“殿下私產自然是支用自由,但當真只是建寺觀嗎?據臣所知,那幾處寺觀,養了不少‘閑人’?!?/br> 他刻意強調“閑人”,言外之意是說李淳一可能在利用寺觀名義在養幕僚爪牙、心有不軌。針鋒相對,分明是要逼得李淳一心慌跳腳。 “曹侍御是紅塵中奔忙的人,因此認為修道之人即是閑人也情有可原?!彼D了頓:“御史臺雖可以風聞評事,但有些話還是謹慎些再講為好,畢竟誤傷并沒有意義。今日倘若是陛下在這里,大約也會同曹侍御這樣講——”她顯然沒有了繼續聊下去的想法,只告訴他:“本王建寺觀之事,陛下恐怕比曹侍御更清楚細節?!?/br> 她淡笑,將那冊子遞還他,直到他低頭接過,這才徑直走出門去,吩咐門口內侍:“請曹侍御回去吧?!?/br> 她往前走到廡廊盡頭,拐進西邊走道,短促地呼一口氣,一條黑蛇便向她游了過來。她低頭一看,竟是蹲下來伸手迎它,隨后抬頭兩邊看看,卻未見賀蘭欽的身影。 那黑蛇對她表現出十足的親昵,就差要往她袖中鉆。她料定賀蘭欽就在這附近,遂抱著它起身,蛇尾瞬時就纏上了她的臂,蛇頭卻指引方向,似在帶路。 雖才到午飯時辰,但天色轉陰,竟有幾分遲暮的味道??諝庥址赋?,風也愈發大,似乎又要下雨,李淳一踏著落葉一路尋,卻并未見賀蘭欽的蹤跡。她已漸漸遠離了行宮主殿群,竟是走到了西繡嶺上的道觀前。 這時有小道士匆匆迎上來,終于透露了賀蘭欽的行跡。他講賀蘭欽自前幾日便客居此地,方才剛剛回來,并吩咐說倘有人來找,便請她入內。 李淳一抱著的黑蛇果然興奮地朝門內吐起信子來。賀蘭欽素來熱衷故弄玄虛,李淳一早見怪不怪,她走得有些疲乏了,恰好進去歇一歇。 道觀中的無欲清凈是塵世難及的,落葉任其鋪滿庭院走道,自然和諧,也不會令人覺得邋遢。隨小道士往后行至寮房,卻正逢賀蘭欽在庭院中與一道長切磋功夫。 李淳一站在一旁靜看,小道士也看得發愣。道家亦有門派之分,功夫自然也生了差別,道長出手剛強,賀蘭欽卻要柔得多。他雖慢,卻行云流水,對方竟是難尋弱點下手攻擊,最后收拳腳,竟也保持著鎮定的體面,連粗氣都未喘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