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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求女在線閱讀 - 第18節

第18節

    他們之間的關系,比她預料得更堅實、緊密,甚至透著近乎絕望的固執。

    他幾乎是用本能去救李淳一的。

    女皇在原地枯坐,不遠處跪了一排舉子。他們剛從擊鞠場上下來,額頭甚至還冒汗,但此時卻個個脊背生冷,生怕女皇大怒。

    女皇的確怒火叢生,這些人竟敢算計到這上面來,實在膽大包天!但怎么治?怎么查?難道將今晚的舉子們都重新黜落嗎?月下擊鞠是科考傳統,危險與刺激并存,諸人心知肚明,何況球場上無君臣,親王上場更沒什么好顧忌,出現這種事全可推給意外,想追究也無法深究。

    諸人屏息不言,火光將女皇的臉照得一片肅穆。她安靜得可怕,眼眸中一點波瀾也無,教人摸不清她真正的脾氣。

    她身后坐著的元信此時也不開口,先前一直攛掇李淳一上場擊鞠的那位南衙將軍也不言聲,都是靜觀其變的模樣。

    忽有一舉子上前,又噗通跪下,額頭磕在冷硬地面上發出咚咚聲響,連語聲都打顫:“某該死,請陛下降罪?!?/br>
    這時候紀御醫急急忙忙跑了來,悄悄與女皇稟道:“殿下手折了,肺大約是有些挫傷,亟需靜養。宗相公更嚴重些,骨頭斷了,一時恐怕醒不來,全看造化?!?/br>
    “務必救回來?!迸书]目又睜開,冷冰冰地下了命令。老實說,出于私心她很想看宗亭就這么死了,但她見識過當年桓繡繡去世后關隴那一場鬧勁,可以想象萬一宗亭死了,關隴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眼下要穩,實在不宜節外生枝。

    紀御醫神情沉重,但還是接下了這死令,躬身應了聲“喏”,隨后便轉身告退,倉促腳步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后,女皇面前的問題依然在。那舉子不斷磕頭,額頭都磕出血來,然女皇卻無動于衷,只與內侍道:“交給吏部,不要讓他死了?!?/br>
    她言罷起身,內侍接了口諭,趕忙去尋吏部尚書。一眾人見她要走,紛紛下跪恭送,偌大場地里揚起風,這初冬涼意吹得人骨頭都疼。

    門窗擋了朔風,室內銀炭燃著,藥味彌散開來。女醫從榻旁起身,放下紗帳同賀蘭欽道:“傷藥已是換好了?!彼D了頓,道:“殿下雖無性命之虞,卻也不是幾日就能痊愈,還請先生轉告殿下要多注意休息才好。先生深諳醫道,某就不多造次了?!毖粤T拎過藥箱,與內侍一道離開。

    李淳一睡不太平,因為胸腔悶痛呼吸有些急促,時不時伴著咳嗽,因手臂捆著亦不能隨意翻身。一晚上的洶涌噩夢,根本無法好眠。她半夜坐起來,只有侍女在內室守著,那侍女趕緊持燈迎上來:“殿下醒了,可是要奴去喊御醫嗎?”

    “不用?!彼Z聲嘶啞,著急下榻。侍女被她這模樣嚇到,趕忙上前阻止:“御醫囑咐殿下一定要臥床休養才好,殿下有什么事令奴去做就好了,免得再傷到了——”

    “隨她吧?!蓖馐液鲇腥寺晜鱽?,那侍女手應聲縮回,只能無奈看李淳一拖著病體下了榻朝外室走去。

    賀蘭欽并沒有避嫌,因女皇也默許精通醫道的他留在行宮看護李淳一。他從外室走出來,見到李淳一沒多講什么,手里卻多拿了一件斗篷。

    他走上前,將斗篷給她披上:“能站起來就沒什么大礙,想去看的話,現在可以去了?!?/br>
    于是轉身推開門,同她道:“以謝搭救之恩的名義去見,可以光明正大,旁人沒什么可說道的?!?/br>
    朔風不斷往里涌,內外簡直是兩個季節。李淳一摸出帕子捂住嘴,低頭吐掉一口血痰,抬腳邁出了大門。

    因夜晚不便挪動,宗亭便被安排在行宮內接受救治。紀御醫為了將他救回來,幾乎是耗了一整晚,此時天將明,紀御醫與內侍交代了一些事,疲乏地從門內走出來,還未行兩步,便撞上了前來探望的李淳一。

    廊燈下她的臉看起來慘白,為忍疼痛眉間也緊著,斗篷也被風吹得鼓起來。紀御醫看一眼賀蘭欽,又躬身與她行個禮,這才道:“殿下臟腑也有些挫傷,此時實在不宜走動,免得落了病根?!彼仡^看一眼門內:“殿下還是看完就走吧?!?/br>
    言罷,紀御醫退開幾步,讓她進去。

    李淳一卻又幾分懼,啞著聲音問道:“這會兒怎樣了?”

    紀御醫實話實說:“算是救回了一條命,但——”他略頓了頓:“傷得太重,醒來之前都可能會有危險,得隨時盯著才行?!?/br>
    她不講話,鼻息呼出來都彌漫成了白霧,欲言不明。

    于是一旁的賀蘭欽打破這沉寂,微微躬身與紀御醫道:“紀御醫忙了整晚,也該去休息會兒了,這里暫有某與殿下照看,請紀御醫放心?!?/br>
    紀御醫也是一躬身,十分識趣地告辭了。

    頭頂一盞燈晃了晃,李淳一進得門內,只聞得藥味,還有空氣里隱約浮動的血腥氣。宗亭套著白袍子,安安靜靜躺在榻上,薄被遮了身體,只露了干凈的臉與脖頸,唇色蒼白,面無血色,是病中昏睡的模樣。

    她屢次見他病容,而這回無疑是最重的一次,他甚至對她的到來毫無回應。

    榻旁木盆里全是沾了血的手巾,內侍跑上前來著急忙慌地將木盆拿走。李淳一坐下來,將能活動的那只手伸進單薄被中,尋到了他的手。

    柔軟被褥之中那只手溫度很涼,指骨仍然分明,卻多了一些繭子。她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來的疤,這是她先前都未細察過的。

    早年他在國子監,不過是埋頭讀圣賢書的少年,手上也僅無名指內側有一粒薄繭,滿是書生氣。然經歷了關隴軍隊的漫長生活,他卻仿佛脫胎換骨,破繭成蝶。成蝶的苦痛自是難避,而這一手傷疤與繭子,便是鐵證。

    當年他們都被迫選擇了充斥著艱難與未知的人生道路,但也都咬咬牙走到了今日,成就了現在這樣一副模樣。

    錦被下的手指交纏,李淳一想要用體溫來喚醒他,但他卻仍無動于衷。這一刻,她忽然感同身受起來。她能體會到他心中對失去的恐懼,是那樣的強烈洶涌。

    她一樣害怕失去他,希望他活著、蓬勃有力地活著,能喘息、能哭笑、能愛恨——

    李淳一忽然痛苦地彎下腰,似乎脊柱一時間難支撐那突如其來的疼痛。她低頭喘了會兒氣,手卻從被下抽離,起身放下紗帳,轉過身往外走去。

    黎明已至,灰蒙蒙的天邊緩慢有了光亮,李淳一在廡廊下蹲下來猛咳,手心里全是淋漓的血。

    那痛來得劇烈,胸肺的傷像是崩裂開來,卻讓人神志更清明。

    初冬還未落的紅葉在枝頭茍延殘喘,霜氣濃重,天邊晨風將烏云都悉數推開,太陽姍姍露臉。

    “想哭就哭吧?!辟R蘭欽將帕子遞過去,“你是需要哭一場了?!?/br>
    離開長安后,她便認定哭除了逢場作戲什么用處也沒有,自己也沒什么值得哭泣,但現在她的的確確是想要痛哭一場。

    眼眶如雨季的天地一般潮濕,眼淚卻節制地收著,一滴也不肯掉下來。

    她想到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釋然與放心,闔上眼皮,眼淚便決了堤。

    ☆、第31章

    驪山行宮伴著寺觀鐘鼓聲醒來,湯泉池迷霧氤氳,紅葉宛若霧中花,日光撥開夜間的涔涔冷意,卻無法緩解身體的傷痛。

    李淳一走到池邊洗了手,血在泉池水中蔓延開,很快不見痕跡。瘦削的手被溫熱的水浸得有些發紅,許久未痛哭過的眼睛哪怕收斂了眼淚也還是有些紅腫,胸膛悶痛,呼吸仍然不暢,以至于面色發白唇上一點血色也無。

    水面照影被風撩得扭曲變形,臉也跟著猙獰。她沉默起身,轉身就要往女皇寢宮去,賀蘭欽卻上前攔住她:“現在不要去討說法,陛下自然會來?!?/br>
    她抿起唇,顯然接受了這建議,于是按捺下心中不平,兀自折回了居所。飲完藥,她在案前坐下,手下靜靜按著一只幻方盒,凌亂的木塊毫無章法地湊成一堆,她忽將它們全都倒出來,再一一排入盒中。

    心緒越亂,思路卻越清楚。小木塊依次入盒,無一點錯漏,仿佛在心中已推演了千遍萬遍。

    賀蘭欽立在一旁,一言不發看她推演。

    他記得多年前她就是這樣,遇上事就用幻方來理順思路。面對女皇的重重監視也好,面對淮南水患帶來的種種煩憂也好,無一例外,好像諸事都與幻方一樣,最終總能各自歸位求個結果。

    昨晚的事決計不是偶然,使勁攛掇她上場的南衙高將軍是皇夫的舊部下,而場上揮杖“誤擊”到她坐騎的那舉子亦出自關東士族一派,這樣一想,主使似乎好猜得很。

    是元信嗎?之前讓曹侍御來試探她,擊鞠場上又令人暗算她。如此明目張膽地害人,當真是只是為除掉她嗎?山東有必要除掉她嗎?

    李淳一移動木塊的手忽遲疑了一下,收回那木塊,又換了一個數字放進去。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并不是元信的真正目標,嚴格來說,她與元信之間并沒有直接對立,元信的最終目標不該是她,而是一直氣焰囂張的關隴,是宗亭。

    然而今晚宗亭的表現,幾乎等于向所有人表露軟肋。他當眾對她示好,當眾表達他的在乎,甚至不惜性命救她,還有比這更明確的弱點嗎?元信試探的同時,也將此事實暴露給了女皇——倘能拿捏住她,便等于握住宗亭的七寸,甚至還可以增加控制關隴的籌碼。

    元信在告訴女皇,在“生皇嗣”之外,她還有更值得利用的地方。

    而元信本身是不懼追查的,曹侍御的彈劾毫無被追責的風險,擊鞠場上的慘劇也可堂而皇之修飾成意外,最后除了那舉子倒霉外,他們都可以全身而退。

    手握權力之人的可惡就在于此,李淳一這時甚至能體會到一些女皇心中咬牙切齒的憎惡與厭倦。

    她將最后一只木塊放進盒子時,外面忽有內侍稟道:“陛下駕到——”

    這聲音離得很近了。她忽用帕子捂了嘴,又吐掉一口血痰,迅速地躺回了榻上。爐上的藥即將沸騰,藥味釅釅,室內一片沉寂。然而就在女皇進門瞬間,內室驟響起了凄冽的咳嗽聲,而那咳法仿佛要將臟腑都咳出來,聽著令人心顫。

    女皇眉頭一緊,此時賀蘭欽已至外室來迎。女皇便問他:“吳王可還好嗎?”

    賀蘭欽道:“雖不如宗相公傷勢嚴重,卻到底傷及了臟腑,并不太妙?!彼拇_是據實講的,李淳一眼下這境況,不好好養著怕是要落下大病根。

    女皇唇角下壓,卻不再問,徑直往里走。她對小女兒的感情極復雜,既想見她又希望她離得遠遠,有時甚至希望她二人之間毫無牽扯,但莫名的心理作祟,導致她又無法放下。

    但她到底是不希望李淳一出事的,不論是從皇嗣的角度來看,還是從控制關隴的層面考慮,李淳一的存在都非常重要。

    她入內后瞥了一眼案頭,案上幻方盒中,齊整卻又繁雜地排布著數字方塊。她知李淳一擅長推演,也清楚其天資實際上是三個孩子中最好的,但她從一開始就放棄了這個小女兒。世事就是這樣棘手,比那盒子中變幻無窮的幻方,還要棘手。

    她在榻旁坐下,瞥向李淳一斷掉的那只手,最后注意到那蒼白的面色。她道:“傷勢重成這樣,又何必半夜去探望別人?”她語氣很冷漠,連半點溫情也沒有。

    果真什么都瞞不住,而李淳一也沒有想瞞。她偏過頭又是一陣咳嗽,帕子拿下來全是血。那無神紅腫的眼看向女皇,啞聲回道:“兒并無大礙?!?/br>
    女皇破天荒伸手給她掖被:“不要逞強,病了就該歇著。謝意等人醒來再表也不遲,宗相公眼下還昏睡著,你去了他也不會知道?!毖粤T她又說:“此事朕已教大理寺去查了,是故意也好,無意也罷,總要有個交代?!?/br>
    李淳一沒有表態,又猛咳了一陣。

    她幾乎可以斷定,女皇、李乘風都沒能預料到此事會發生。元信籌謀這些事必然瞞了李乘風,由此可見,他與李乘風在某些事上,立場并不一致。

    山東不需要她生下的皇嗣來穩固勢力,因此她的性命對山東來說不值一提。山東甚至認為讓太女過繼一兩個宗子宗女也沒什么所謂,他們只是不想眼看著關隴愈發壯大,也不想與關隴分羹,擺在山東面前的主要矛盾從來都不是皇嗣問題。

    女皇又坐了一會兒,隨行內侍提醒她還有些政務要處理,她便從榻旁起了身。她走之前又看一眼那幻方盒,最后沉默著走了出去。

    ——*——*——*——*——

    李淳一臥榻了好幾日,行宮內的時間過得仿佛要慢得多,手臂不見恢復,仍在咯血,呼吸一急促胸腔就疼得要命。

    因她病了,宋珍也從府里趕了過來,親自照料起她的起居。這樣一來,賀蘭欽也順理成章離開了外室,不整天在她眼前晃了。

    這一日她打算下榻走走,宋珍忽匆匆忙忙進來,與她稟道:“相公醒了!”

    她眼皮跳了一下,宋珍卻又說:“然他死活不肯吃藥,連碗都摔了兩回,紀御醫也是一籌莫展?!?/br>
    “為何不肯吃?”

    宋珍搖搖頭。

    “胡鬧?!彼滩蛔〉统?,胸膛里又氣又疼:“簡直混賬!”她披上外袍便往外走,走得急了,胸膛里便更疼。

    宋珍回過神連忙跟上,然到了門口時卻又自覺止步,只容她一人進去了。紀御醫見她來了,只躬身行了個禮,便帶著內侍出門,室內便只剩了他二人。

    宗亭躺在榻上根本無法動彈,但他還是睜開眼去看李淳一,瞥見她捆著的手臂時眸光一黯,但還是罔顧身體的痛苦,彎唇同她笑了。

    這一笑將李淳一心中怒氣全化成了疼惜,她站在榻旁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原本預備好的一套說辭此時全成了泡影,完全派不上用場。但她低頭看一眼滿地碎瓷片,心頭的火卻又騰起來:“你這又是做什么?!”

    他臉上有勝利的微笑,甚至還藏了幾分狡黠。老實說他并不確定李淳一會心疼他,因此故意折騰了一番,瞧,她果然是怒氣沖沖地來了。

    “太苦了,不想喝?!睒O低啞的聲音,又有些任意妄為的蠻不講理。

    “良藥苦口,何況連蜜棗都備上了,你還想要什么?”李淳一瞥一眼新端上來的那碗藥,邊上罐子里塞滿甜甜的蜜棗。

    “什么都不想要,就是不愿意喝?!彼喼庇懘?!李淳一氣得肺疼,卻束手無策。

    然她倏忽坐下來,端過那碗飲了滿滿一口,俯身低頭,貼上他的唇迫他開口,將湯藥喂給他。她不厭其煩,他也樂得接受,那藥碗即將見底時,他卻抬起干燥的手攬過她后頸,不愿放她走。

    苦澀藥味在舌尖彌散加深,唇齒間的親昵仍然熟悉得要命,糾纏溫柔又暗藏渴望,然就在此時,門外驟響起內侍尖利的通報聲。

    女皇到了!

    那通報聲已歇了下去,李淳一著急避開他的糾纏,然他卻壞心眼地不放開她。室內安靜得要命,只聽得彼此劇烈的心跳聲,而屋外腳步聲也愈發迫近。

    推門聲驟然響起,就在女皇步入內室的瞬間,宗亭倏地松了手,李淳一直起腰,迅速站了起來。女皇迎面而來,她正要行禮時女皇卻道:“不用了?!迸势诚蛩哪?,眸中有探究意味,但很快又收斂,與榻上宗亭道:“相公醒了,朕很欣慰?!彼骋谎蹪M地碎瓷片及案上空掉的碗:“該吃的藥必須得吃,相公的身體關乎我大周朝局,十分重要,不可敷衍?!?/br>
    “謝陛下惦念,臣知道了?!彼麩o法起來,只啞聲謝了圣恩。

    女皇應了一聲,又看一眼宗亭,隨后轉過身沒好氣地往外走。身后的紀御醫趕忙跟上,待出了門,女皇轉過身問他:“宗相公的狀況到底如何,今日你同朕說個實話?!?/br>
    紀御醫面色略是難看,卻是平靜開口:“宗相公這條命雖說是保住了,但被踏的位置不太妙,依現在這狀況來看——”他似乎琢磨了一下措辭,最后十分嚴肅地回稟女皇:“恐怕是廢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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