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那就歇會兒,等天黑了,更熱鬧?!崩畛孙L似也有些醉,她直起身看向不遠處的高臺,神情里有炫耀的意味,仿佛那已是她的領地:“登上去,你就能看到長安最大的燈輪?!?/br> 二十丈高,衣錦綺飾金玉,燈有五萬盞,大約是開國以來最大的燈輪。 如此奢侈,是女皇執政幾十年間從未有過的先例。此次壽辰由李乘風督辦,從頭至尾,都隱隱透著屬于李乘風的偏好,而這舉止中仿佛藏了深意。 她將是新的女皇,她需要擁有全新風貌的帝國。 ——*——*——*——*—— 李淳一安靜等來了夜晚,承天門前已是殘羹冷炙一片。朝臣使者皆散去,或回家,或簇擁上街頭,融入更大的歡愉中。 光祿寺官吏和宮人們留下來收尾,李淳一瞥向李乘風的位子,那地方早已經空了。傍晚時她最后一眼看到李乘風,是見她吞下丹藥,愉悅地飲下了滿滿的一盞酒。 李淳一迎著滿月,負手登上高臺。蘊著酒氣的晚風有一點點冷,不斷糾纏袍角魚袋,勸人醉。長安城夜景盡收眼底,她也如愿看到了那座燈輪,人們在偌大燈輪下踏歌,前俯后仰,婉轉回旋,似無休止。 人世也是一樣,反復其道,無有不同。 她算了算時辰,走下高臺進得承天門,回宮給女皇請禮問安。 女皇的壽辰還未結束,對她來說,今日就不算完。 內朝的燈火明顯比前面要黯淡得多,雖有往來侍衛巡夜,但還是顯得冷清。她走得很快,卻不期迎面撞上了一名女官。 李淳一駐足,女官亦停下來同她行禮:“殿下?!边@女官身上帶著酒氣,細細分辨甚至還有一些隱秘的潮濕氣味。李淳一覺得這氣味有些熟悉,但又不太確信。這女官是從何處而來呢?夜色里雖然辨不太清楚她的面目,但李淳一微妙察覺到了她透露出來的一絲局促。 李淳一與這位女官并非初見,先前她為小郡王喪事在宮城內奔走時,同這位女官打過交道。 這位女官當時甚至開口想問李淳一要一張辟邪符箓,不過被李淳一拒絕了。 李淳一知她是女皇身邊近臣,官階雖不高,卻接觸許多機要。以李淳一的立場,她并不適合與女皇近臣走得太密切,更不能私相授受落人以把柄。 “殷舍人?!崩畲疽豢吞谆囟Y,“是要回去了嗎?” “是?!迸俚皖^應道。 “夜路小心?!崩畲疽浑S口叮囑。 女官“喏”了一聲,低頭快步離開。就在她腳步聲即將消失之際,李淳一面上忽閃過一瞬恍然,那氣味—— 她霍地轉過身去,卻不見了那女官身影。 此時有侍衛走來,領頭朗將同她行禮,問:“殿下可是前來給陛下賀壽的嗎?”李淳一頷首。朗將道:“夜路不安全,末將奉命護送殿下?!崩畲疽槐阒缓冒崔嘞滦闹袥坝看y,與衛隊同行。 朗將送她至殿門不遠處,便躬身告退。待他們走后,李淳一剛轉過身,黯光中卻有一名小內侍不長眼睛似的沖了過來,突然得幾乎將她撞到。然就在她恍惚之際,手心里卻忽被塞了一張字條。 她被嚇了一跳,站穩后連忙轉過頭,那內侍卻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夜色里,而她甚至沒有看清楚他的臉。 她低頭搓開那字條,黯光中只模糊看到一個“忍”字。她心跳得厲害,黢黑深宮中這突如其來的、不知善惡的提醒,又踩在這個時間點上,讓她進退維谷,也令她嗅到了一絲莫測的恐懼。 然這時殿門外的內侍已是宣她進殿,廡廊宮燈昏昏沉沉,一副nongnong疲態,又壓抑著幾分厭倦。她手心那張字條像熱炭般燙人,脊背卻冒冷汗,每一步都走得心有余悸。 此時的女皇闔目獨自坐著,頭風欲再發作,這無休無止的疼痛快要將她折磨瘋。她呼吸聲有些沉重,殿里熏香燃出逼仄的味道來,每一個角落似乎都藏著怒氣,一觸即發。 李淳一進殿之際,恰遇這一幕。 她跪伏下來,循禮恭賀壽辰,隨后抬頭,女皇卻像蟄伏的獸一樣忽睜開眼,抬手極狠戾地給了她一巴掌。 作者有話要說: 某中書侍郎v: 1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三“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於京師安福門外作燈輪,高二十丈,衣以錦綺,飾以金玉,燃五萬盞燈,簇之如花樹?!?/br> ☆、【一零】帝王心 突如其來的耳光怒氣沖沖,李淳一被打得頭昏耳鳴?;剡^神她才察覺到鉆心灼人的痛,那痛從面頰燒起,竄入耳蝸深處,尖銳噪音持續嘶鳴。 女皇出手暴虐,戾氣比起以前更甚,但使盡力氣后再垂下來的手卻一直在顫抖。她面色慘白,額頭甚至沁出冷汗,起伏不定的胸膛里是滿腔怒火,難掩難控。頭風又犯,額顳跳痛,血管皮rou都在痙攣,呼吸亦愈發沉重。 她一向定力驚人,但面對令人發狂的疼痛,意識仍展露出了錯亂的馬腳。李淳一忍下耳鳴與疼痛帶來的不適,抬首看她,她痛苦眉目里既有克制,又有厭棄,甚至有轉瞬即逝的懊惱。 李淳一捕捉到了這微妙情緒,忽伸手抓住女皇的袍子,繼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那手冷如冰,卻反握得十分有力,她抓著李淳一的手指,氣力大到似要將其指骨捏碎。這世上疼痛能夠傳遞,有時亦可共擔,盡管那可能是平白加倍的痛,但內心卻可以得到補償紓解,或許更容易承受。 女皇痛到目不能視,只隱約感知火光,模糊聽到悲傷哭聲。那哭聲壓抑又委屈,好似已將這些年的真心都掏了出來,每次抽泣都如尖利竹簽往女皇心窩里扎。 女皇意識幾乎混沌,但唯獨這哭聲在耳畔糾纏不休,格外清晰。對抗耀武揚威的疼痛,等它暫時撤退,也非常耗時耗力。等這一切都緩下來,女皇后背已經濕透,唇色白如紙,她像打完仗一樣失力地癱下來,挺直僵硬的脊背也終于松弛彎曲。 然她內心卻一點也不輕松,負疚感與自我厭棄感一道襲來,幾乎將原先的憤怒掩蓋。她低頭瞥見被自己緊緊攥在手中的、屬于李淳一的手,眸光陡跳,像丟開污穢之物一樣,倏地松開手,甚至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 她聲音沙啞,透著疲倦:“滾?!?/br> 然李淳一卻伏在地上不動,她的手被捏得幾近麻木,又因哭得太久周身疲倦。單薄的肩頭因為抽噎而起伏,只有呼吸聲響在空曠殿中,愈發低弱。 黯光中,女皇眼神有些恍惚。 遠處鐘鼓聲響,似還有歌舞,而這殿中卻只有她母女二人,因為疼痛精疲力盡。 她聲音緩下來,顯得更無力:“你走吧?!?/br> 李淳一起身,再次深伏,弓著身退出了大殿。 宮燈搖晃,連影子也跟著擺動,李淳一轉過身,沿著寂寥廡廊前行,等下了臺階,避開了守衛與內侍,她抬手抹掉眼淚,低頭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口腔里的傷痛不足為道,耳鳴也不值一提,她更沒什么值得哭泣,哪怕挨了耳光幾乎被捏碎指頭,她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又怎會真正哭呢? 眼淚只在逢場作戲時有用,這是她很多年前就明白的事。 女皇今日流露出來的懊惱與負疚,實在難得一見,但對她來說,卻是轉機。 她不確定女皇今日這反常到底是為何,但她猜這與她死去的父親或許脫不了干系。當年的事,宮里人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傳言可有數種,但真相卻只能有一個。這真相被捂得嚴嚴實實,其中情委大約只有當事人自己知曉。 她反復篩選確信的部分是,當年直到臨盆前一日,女皇與她父親都十分恩愛,反目幾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那時她迎著朝霞降生,而她的父親枕著前一晚的雨夜,長眠于世。 此后她被交由宮人在掖庭撫養長大,而女皇從不屈尊踏足她的居所。 再后來的事,乏善可陳,她沒什么心情去回憶。 女皇之后再沒有過其他男人。她生命中僅有的兩個男人,一個陪著她“長長久久”地走到今日,另一個在風華最盛時猝然離世。而為帝國耗盡一生心血的女皇,如今也只是個孤獨的老者,看起來竟有幾分孤立無援、大勢已去的情狀。 李淳一匆匆往回走,她本應該出宮,然她卻忽然轉了向,快步往東行去。那里有一處小殿,是李乘風少年時期的居所,因有舒適合宜的湯泉池,李乘風如今也?;厝バ∽?。 果不其然,此殿今夜不僅有宮燈環繞,內殿的燈也亮了起來,足見李乘風的確來了。李淳一撩袍往上走,卻被侍衛攔下:“太女殿下已是歇下了?!?/br> “已經歇下了嗎?”李淳一臉上似閃過失望,又朝里瞅了兩眼,從袖袋里摸出一小瓶丹藥來遞過去:“那將這個轉交給姊姊吧?!?/br> 她的舉止儼然是投其所好的天真,身為道士給喜服散的太女送丹藥,不是討好是什么?不過事關藥物,侍衛倒也警覺:“此物還是由吳王親自交給太女殿下為好?!?/br> “罷了?!崩畲疽徽f著就要轉頭走,卻有小內侍從里出來:“吳王留步?!崩畲疽毁康卣径?,轉過身:“不是說姊姊已經睡了嗎?” 內侍未多作解釋,引她入內才道:“殿下適才在沐浴,不便見外客?!彼f罷帶李淳一繼續往里走,進得一室,便感方寸之間,盡是潮氣。 李淳一只在幼年時來過這里。那會兒她身量很小,偌大浴池里全是水,她十分恐懼,但李乘風卻笑著將她拎下水,看她撲騰撲騰沉下去,又將她拎起來,捏住她雙頰說:“連鳧水都學不會,又笨又好看,真是好玩死了?!闭f完再松手,讓她沉下去。 后來她仍不懂水性,但學會了在李乘風松手時屏息沉進水里,這樣便不會嗆到水,也不會慌張。李乘風不會讓她淹死,但看不到她嗆水撲騰的蠢笨模樣,便覺得沒趣,不樂意再玩。 從那之后,李淳一就再沒來過這里。但這浴室內的氣味,她卻記憶猶新。何況就在之前——她在路上碰到那位女官時,就已經復習了一遍這久違的氣味。潮濕的,包裹著李乘風一貫喜歡的線香味道,再加上一些更隱秘的、縱情之后才有的氣味。 李乘風葷素不忌男女通吃這件事,執事宋珍曾隱晦地與她暗示過。她曾想李乘風或許只是貪戀年輕美貌的身體,但她未料到,李乘風甚至染指女官,而這女官不偏不倚,正好是女皇近臣。 近臣手中握著大量機要,其中甚至包括女皇的起居和醫案。 帝王的醫案,對儲君來說,是絕對的忌諱。 因此李淳一才自覺與那女官保持距離,連對方求一張符箓她都不肯給。 李淳一此時回想起狹路相逢時那女官的局促,甚至覺得那局促中藏著害怕。畢竟在這四處都是眼睛的宮廷大內,與太女密切糾纏,是件極冒險的事。倘若此事敗露,不論是對她的仕途還是對太女而言,都極危險。 為何要冒險縱情?這兩人又不蠢。但李淳一看到從冷水浴池里走出來的李乘風,便瞬時了然。 李乘風披著單袍,身體很熱,因為酒、也因為丹藥。今晚幾乎所有人都在狂歡,李乘風也不例外,她甚至更歡愉,好像這盛會不屬于女皇,而是為她自己慶賀。 醫案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內容嗎?除了頻繁發作諸人都知的頭風,還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能令她愉快至此、甚至得意忘形呢? 然李淳一思忖之際,李乘風已是壓了過來:“你來做什么呢?” “姊姊?!崩畲疽槐车种鴫Ρ?,退無可退,只舉起手里的瓶子:“我知姊姊喜服散,昨日有位練師給了我一些極好的丹藥,遂——” 她話還沒說完,李乘風卻抓過她手中藥瓶:“好吃嗎?你試過嗎?” 李淳一點點頭。 李乘風因為藥物泛紅的臉上浮起淡笑,看起來有些飄飄然。不過她道:“我雖喜歡,倒只是偶爾食之,太熱了,你知道我不太喜歡冷浴?!彼惶裘?,“骨頭疼?!?/br> 她氣息就在面前,李淳一感到了壓迫,這壓迫中有恐懼,更有厭惡。 李乘風拔掉塞子,倒了些丹藥出來,看著她微笑:“我吃不了那么多,就給你吃吧?!毖粤T她迫李淳一張嘴,一粒粒地將丹藥喂進去。 李淳一身為道士,比誰都清楚這丹藥的奧妙。身體會發熱,需飲大量的酒,意識會迷亂,渴望更大的歡愉。 這丹藥可以帶來快樂,但它不過是飲鴆止渴,她從來都不食。 不過現在,她甘之如飴地吞下李乘風喂來的丹藥,并在可能會過量的瞬間,偏頭拒絕:“姊姊,我想回去了?!?/br> “好?!崩畛孙L迷亂卻又別有意味地說,“回府好好睡一覺?!?/br> 李淳一邁出殿門時神智還很清醒,她順順利利下了臺階,在夜色中繼續穿行。有侍衛奉命跟著,送她離宮。歸途漫長,藥力漸漸發作,她手心開始冒汗,但仍竭力穩著自己的意志,好不容易撐到快要出宮,她卻忽聞宮人的尖叫聲。 她循著那驚駭叫聲看過去,只看到深夜槐柳下掛著的一具女尸。 是殷舍人,是不久前還與她打過招呼的女官。 她甚至叮囑她“夜路小心”,但她現在只是一具冰冷尸體。 像有當頭冷水澆下來,李淳一脊背繃緊,身后卻有侍衛催促:“殿下,不早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某中書侍郎v:厚!居然吃了那樣的丹藥也不喊窩! ☆、【一一】解謎題 宮城內悄然蓄起了潮氣,滿月扯過烏云當被,昏沉沉睡去。鈴鐸聲在風里細碎又無節制,尸身上的衣袂飄飄蕩蕩,李淳一移開視線,踏著夜色出了宮。 宋珍在府中等候多時,早在李淳一回來前,他便得了宮中傳來的李乘風手信,叮囑他“好好服侍”吳王殿下。 在李淳一服食了大量丹藥的前提下,“服侍”自然顯得別有深意。宋珍當然懂,他不僅明白,且還按照太女殿下的指示做足了樣子。于是大半夜,他將府中養著的白面郎君們都召集起來,齊齊候在門口,迎接吳王回府。 李淳一早料到會如此,但她還不至于迷亂。綠葉叢中走過,她最后誰也沒有挑中,而是將手伸給了她身側的宋珍。宋珍心領神會,在一眾白面郎君的注視下虛握著吳王的手,行至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