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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求女在線閱讀 - 第6節

第6節

    “小人宋珍?!彼鸬?,“先前在太女殿下府中做事?!?/br>
    李淳一知他是李乘風的人,但沒有流露戒備,只是問他:“府里這么多人,有人給磨墨代筆嗎?”宋珍站在她側旁回道:“自然是有的?!?/br>
    “那很好?!崩畲疽挥谑欠愿赖?,“識字的各自抄一冊道德經,要用心寫,寫得好本王會賞?!毖粤T又說:“本王倦了,寅時前不要來打擾?!?/br>
    “喏?!彼握涞皖^應聲,再抬首卻見李淳一徑直往里去了。

    李淳一對別業的結構仍十分熟悉,一路無礙地行至臥房,開門點燈,終在角落里見到了她的行李。她打開箱子看了看,發現被翻過之后倒也不緊張,只一屁股坐下來,疲勞地往后躺去。

    燈油悄無聲息地燃燒,頂上橫梁在昏光中更顯得沉靜,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窗外忽響起一陣“咄咄咄”聲,是烏鴉尖喙啄擊窗棱的聲音。李淳一躺著沒有管,很快,黑色身影順利頂開窗子擠了進來,落在李淳一身側,低聲叫喚。

    李淳一沒有多余氣力再同它交流,她安安靜靜看了它一會兒,過勞的腦子就迫使她閉上了眼。這個夢境干燥,但充斥著細碎議論,令人睡不安寧。她驚醒,想要坐起來,但整具身體幾乎有一半是麻的。

    報更聲響起來,天還是黑的。待鼓聲落盡,她終于坐起來,燈已經熄了,烏鴉也不知所蹤,她起身開了門,昏黑晨風涌進來,庭院晨景與多年前幾乎一致。這讓她有微妙的親切感,但她目光一轉,便瞬時察覺到了陌生。

    宋珍站在走廊里,悄無聲息,十分嚇人。誰也不知他在這站了多久,他一動不動像個偶人,雙手捧著長漆盤,上面摞放著數本紙冊。

    李淳一還未開口,他卻已躬身問候:“還未到寅時,殿下就醒了嗎?”

    “恩?!?/br>
    宋珍注意到她連衣服也未換過,即道:“昨夜殿下未洗漱便歇下,過會兒還要回朝cao心郡王喪禮,不如趁眼下還早,先沐浴洗去疲憊?!毖粤T上前一步,將漆盤遞到李淳一面前。

    李淳一取過一冊翻閱,其中所書,正是她要求抄寫的道德經。她半夜交代的事情,這時天還未亮,就悉數交到了她面前。且因她叮囑“寅時前不要打擾”,他便在外面站到了寅時,直到她主動走出來。

    宋珍此人,比她預想中“周到”,也更麻煩。

    “將東西放下,去備熱水吧?!彼f完讓開路讓他進屋,宋珍將漆盤放下,隨后退出門。李淳一見他背影走遠,斂眸揣摩他是否就是那晚送禮服至道觀的李乘風男寵。

    她一時無法得出確鑿結論,只能選擇以靜制動。

    然宋珍并沒有做什么逾矩之事,甚至連過多的話也不問一句,儼然是合格的執事模樣。沐浴水令侍女送到房中,待她洗完,早飯便端上了案,清淡、溫度合宜,十分貼心。她用完早飯,車駕也已準備妥當。最后他親自送她登車,并道:“殿下請勿太勞累了?!?/br>
    悉心至極,卻令人不自在。

    車駕從安上門直奔皇城,各衙署相接挨靠,諸色袍服的官員穿梭于皇城街道,剛剛開始一天的忙碌。長安的雨季仍沒有結束,太陽也吝于露面,因小郡王的死,停朝三日,自然也看不見各衙署長官摸黑趕去上朝的情形。

    行過中書外省,李淳一挑開簾子朝外看了看。那看起來并不雄偉壯麗的建筑,卻是帝國政令處理的核心所在,不過以她的力量,目前什么都夠不到。宗亭擁有權限,但他未必當真樂意讓她去觸碰權力的核心。

    她在封地時,雖也處理政務,但都太過瑣細且局限。她或許清楚州縣的運轉之道,但面對“偌大一個帝國如何運行,龐大皇城內近百個衙署如何平衡如何協作”的問題,她只能算是門外漢。

    鈴鐸聲響在潮濕的清晨里,藏起飄渺,倒是有幾分輕靈。李淳一下了車,禮部周侍郎匆匆忙忙跑來,一躬身道:“殿下來的正及時,大殮之物已準備妥當,還請殿下前去過目。另,太常寺、鴻臚寺幾位長官此時也在禮部,有些事還需殿下拿定?!?/br>
    一天一夜,全部妥當,效率驚人。

    宮城里一個孩子的死,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很快。因為帝國不需要這樣的悲傷,所以會在禮制規定內,盡可能快地將其掩蓋,然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迎接大盛會。

    四方來賀,八方來朝,這是帝國繁盛的證明,女皇的壽辰不會因一個孩子的死而取消。長安城的百姓也日夜期盼著盛會快些到來,他們不太在乎天家的權力爭奪,只關心女皇壽辰當日會不會“解除宵禁”,因為他們對沸騰的長安城夜晚已經渴望了很多年。

    而對于李淳一來說,這盛會愈迫近,愈讓她不安。

    她蟄伏得夠久了,期待蘇醒,期待張口說話,期待擺脫控制。然而忙完小郡王的喪事,她便一頭扎進務本坊別業,閉門不出,沒日沒夜推演更高階的幻方。

    她府中的人也不空閑,因她以風水不好的理由令人重新修改格局、修繕府邸,雖然動靜不大,但也很惱人就是了。至于府里那些幫不上忙的白面郎君們,就只能窩在屋中替“修道走火入魔”的吳王殿下抄寫經書,甚至刷印符箓,簡直無休無止。

    這雨季快要結束了,李淳一能感受得到,她內心甚至因此有幾分愉悅。不過她很久未見宗亭了,自那晚國子監相會之后,他就再沒有出現過。她后來得知,他以朝廷特使的身份往西北去了,因為關隴軍不太.安分。

    女皇遣他去關隴是別有深意的,因他與關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如果他一去,關隴軍便能順利平息下來,一來是對中央朝廷有利,二來也可以此來估量他同關隴集團的牽扯到底有多深。

    至于隱藏在這背后的第三層意思,沒什么人知曉,更不宜挑破。因女皇察覺到了他與李淳一之間的密切往來,所以眼下實在無法容忍他繼續留在京中。

    女皇十分忌憚宗家及其背后門閥世族的勢力,君臣之間的權力需要平衡,這些年她獨自面對與她一樣強勢的世族勢力,一直維持得十分吃力,她不希望帝國將來陷入權臣控制君主的地步。

    李淳一是有可能誕下儲君的天家女,這個孩子決不能有權臣世家嫡長子的血脈。

    ——*——*——*——*——

    又一日街鼓聲盡,長安城再次沉寂下來。

    務本坊別業內燈火寥寥,宅內工事也終于歇了下來。

    書房內,李淳一跪坐在矮案前推演幻方,但數字龐大,她一時未能演出結果,便保持盒子內現狀不動,合上蓋子將其收進柜中。

    火苗忽跳了一跳,外面有人敲門,她聽出是宋珍,棲在案頭上的烏鴉瞬時警敏起來。禽類通曉主人心思,主人對人設防,它也一樣。

    她坐正了問:“有事嗎?”

    屋外宋珍無波無瀾地回:“殿下令人抄寫的經文已全部妥當?!?/br>
    “搬進來?!?/br>
    門被打開,烏鴉猛地撲過去,宋珍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嚇了一跳。李淳一不多作解釋,宋珍也只默不做聲地將經文放下,但他卻不著急走。

    “宋執事可還有事?”

    宋珍應道:“是?!彼赐耙徊?,躬身遞了一只封死的錦囊給她,李淳一不接反問:“是從何處送來的?”

    宋珍卻說:“殿下看了便知?!彼粤T后退,轉身離去,并自覺將門帶上。

    李淳一細察外面動靜,過了一會兒,取過小刀挑開錦囊針線,從里頭取出一張字條來,上書:“勿私相授受,符箓亦不許?!睕]有留名,但這的確是宗亭的字跡。不過連她都能將宗亭的筆跡學個八.九分相似,所以字跡并不可信。sk

    然她一捏袋子,卻發現還有一只小巧硬物在內。她將小物件倒出來,石頭落在案上迸出一瞬聲響,之后便乖乖躺著不動?;椟S燈光下,是一朵淡粉桃花,分明以石頭雕琢而成,卻仿佛散著香氣。

    字跡或許可以作假,但“一朵桃花”的深意,卻只有他們二人知道。

    她再次將視線移至那字條上,“勿私相授受,符箓亦不許”,前半句是宗亭一貫的蠻不講理,后半句卻引人琢磨。

    為何特意強調不許贈符箓呢?李淳一略蹙眉,她回長安后,只送出過兩張符箓,一張在承天門給了宋珍,另一張則貼在了中書外省的公房里。宗亭斷不會糾結第二張符箓,難道他連她送過符箓給宋珍都知道嗎?

    李淳一思忖間耳朵忽動,她驟然抬眸看向門口,冷靜地問道:“你還在門外嗎?宋執事?!?/br>
    宋珍的確沒有走遠,他送完信物,便一直在等李淳一的反應。

    于是他應道:“小人在?!彪S即緩慢推開門,再次步入書房內。

    不待李淳一詢問,他已是上前一步,將先前在承天門收到的符箓主動退回了李淳一案上:“相公曾令小人在送完錦囊后等一等再走,倘若殿下在閱完錦囊后喚小人,便讓小人將此前收到的符箓歸還給殿下?!?/br>
    他是宗亭的人,他連收到一張她給的符箓,都要報告給宗亭。

    李淳一低頭看著那符箓,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明明是李乘風信任的男寵,卻是宗亭的人。鬼騙鬼,假套假,真是好戲。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宋執事是何時進的太女府?”、“五年前?!?/br>
    五年前,宗亭那時甚至人在關隴,但卻已經未雨綢繆。她雖也有眼線,但與宗亭比起來,只能算作皮毛。他埋棋子有深有淺,淺的用來迷惑人,深的卻只有他主動告知才會浮出水面。而這顆埋了五年的棋子,他借著李乘風的手送到了她這里,并且堂而皇之告訴她:“別怕,這是我的人?!?/br>
    他遠在關外,卻陰魂不散。

    如此順水推舟,李淳一絕不認為這是最后一次。按照宗亭的脾性,這樣的事以后還會再有。她該是夸他布局周密,還是講他可怕呢?

    此人的成長已遠遠超出她的想象,令她難安。

    她不想被女皇和李乘風控制,同樣也不愿被一個男人控制,哪怕這個人對她而言,意義非凡。

    她將那朵石桃花緊緊握在掌心里,桃花沒有碎,疼的是她,流血的,也是她。

    血緩慢往下滴落,烏鴉聞到血腥氣忽低鳴了一聲,將她喚醒。

    她回過神,同宋珍道:“符箓與他物不同,送出便不好再收回,宋執事還是收下吧?!?/br>
    宋珍本欲推拒,但最終還是將符箓重新收起來,并道:“謝殿下賞賜,若無他事,小人先行告退。時辰不早,殿下請早些休息,明早有大朝會,寅時需得出發?!彼匀毁N心且周到,但這與之前的表現,落在李淳一眼中,已是不同。

    月由虧轉盈,是人間半月。

    女皇的壽辰適逢十五滿月,但慶賀盛會卻在十四就拉開了帷幕。除禮部、太常寺、太府寺、鴻臚寺等衙署的官員還在忙碌外,多數官員都因此提前開始了休息,長安城解除宵禁三日,十四這夜,街鼓未響,坊門未閉,東西二市未歇,月亮將滿,百姓們離開家涌上街頭,提前開始了狂歡。

    而李淳一,則關上房門手持蠟燭往地下走。

    與外面耀眼的燈輪、飄香的美酒截然不同,剛剛開挖完成的暗道里潮濕晦暗、只有泥土的氣息。

    作者有話要說:  某中書侍郎v:嗯哼你翅膀是要硬了嘛?小心窩回來嚇死你哦

    …………

    ☆、【零九】千秋節

    這一夜,長安城中幾乎每個人都未眠。難得通宵的城市被人們的熱情與歡愉灌醉,至晨間才帶著朦朧醉眼,迎接冷冽的秋日晨光。

    霜還未融開,朝臣外使就已在太極殿前匯集,幾乎不是哈欠連天便是面帶倦色強撐著,“昨日喝得太放肆了不好不好,頭痛得很哪,不過那酒倒是十分妙,魏明府沒去真是虧了?!?、“哪能都像李郎中一般逍遙,昨日某在公房忙了整晚,天還沒亮便趕過來,到現在還未合眼,實在困頓得很?!背紓兦穆曌h論,待巡視儀容的殿中侍御史走近便又倏忽閉嘴。

    承天門樓上鼓聲驟響,“咚、咚、咚”緩慢有力,每一下都震徹宮城。太常寺奏鳴禮樂,迎接帝王的到來。久未露面的皇夫也于今日出現,身姿仍然挺拔。傳聞他身體每況愈下,似大限將至,然今日露面看起來卻并非那么回事。他與女皇并行,從二十歲到今日,已攜手走過幾十個年頭,算得上彼此最親密的親人及同盟,順理成章的,死后也要葬在一塊。

    人到垂暮,仍然并肩,執手同享一份榮耀與喜悅,是冠冕的維持。

    秋日里涼涼的樓臺在太陽不吝照耀下漸暖,高臺上的衣袂環佩沐浴在陽光中,禮部儀官立于東側,展開手中長卷,奏:“喜圣壽無疆之慶,天下咸賀……”

    他語聲清越又莊正,諸人屏息不言,連鼓皮都安安分分,不發出一點聲響。然此時卻有一只漆黑烏鴉凌空俯沖而來,落在李淳一面前。李淳一站在朝臣前列,此時一眾人都悄悄朝她看去,因烏鴉乃不祥之鳥,在這樣的場合到來,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李淳一低頭瞥了一眼,卻又輕蹙起眉。因落在她面前的烏鴉,并非她養的那一只。

    那烏鴉在她跟前盤桓了許久,最終撲翅飛起,往太極殿頂飛去。

    它的出現像白紙洇了墨點一樣令人不舒服,然這對李淳一來說,卻是某個人到來的信號。

    她站著不動,聽儀官宣讀諸方進獻之禮。各國使節挨個露面,壽禮大小、列隊排次都互有比較和說法,禮部與鴻臚寺、四方館先前為此事簡直愁得掉光了頭發,到最后深思熟慮定下來,仍是得罪了好些使節。

    使節們暗中瞪眼互相不服之際,儀官已是宣朝臣進萬壽酒。眾人齊齊伏地拜賀,太常寺禮樂再次奏響,高臺上的白鶴展翅躍上青天,朝臣們待禮畢再抬頭,高遠天空里一縷云也沒有,是久違的明凈。

    長安的天空哪,倘能一直這樣干凈就好了。

    可這片天空,數百年來見證著權力的此消彼長,被鐵蹄震得發顫過,也被戰火熏得滿面烏紅過,為天門街上累累白骨縱情哭過,也為滿城繁花飄香美酒溫柔笑過。風雨有時,晦暗有時,如今它目睹一位垂暮帝王謝幕前的盛會,清朗平靜,卻透著幾分難言的寂寥。

    和它一樣的是站在高臺上的女皇,經年累月對抗病痛的身體,早學會了麻木的平靜。身著盛裝,面對來使朝臣,她面上是體面的愉悅,跟個人無關,只關乎帝國。這是她的時代,大權在她手中,但如今她越握越覺得吃力。

    就在日頭快移到當空之際,禮部安排的儀程終于走到尾聲,底下朝臣均松一口氣,恭送女皇及皇夫的離開。下了高臺,背向日光,女皇走得很快,皇夫甚至趕不上她,她早年也是英姿颯爽巾幗英雄,眼下老了,卻仍存了當年幾分風姿,可面上一星半點的笑也沒有。

    承天門外的熱鬧壽宴即將開席,另一邊卻仍是空曠冷寂的宮城。不過朝臣外使現在并不關心墻內的世界,他們站了許久饑腸轆轆,只惦記光祿寺即將送來的美酒佳肴。

    大魚大rou,都不合李淳一胃口。她飲了一些酒,低頭琢磨方才到來的那只烏鴉。那烏鴉屬于她的老師賀蘭欽,但他久居江左不出,在她離開吳地之前,也同她說不會來長安。那么老師的這只烏鴉為何到了呢?

    她正思忖之際,卻有外使前來打招呼。身為親王,她有義務代天家招待外使及朝臣,一盞盞酒飲下肚,她也不覺得醉。喝多了的吐蕃使者漸漸放肆起來,想要拉著她的手與她對飲,然卻被李乘風攥住。李乘風與身旁的四方館小吏道:“這位來使都已醉了,還不送回去嗎?”

    四方館小吏趕緊帶著外使離開,李乘風卻忽然十分用力地握住李淳一的手,輕描淡寫地說:“他若真拉了你的手,姊姊就將他的手剁下來?!?/br>
    她說得非常輕松,似乎剁手與拔一根頭發沒什么不同。

    李淳一臉上瞬浮了些醉意,她說:“姊姊,我有些醉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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