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這倒是?!弊谡鋼蠐项^,“這時節天光短得厲害,我今日還得做完事趁早回去,哎哎,快走快走?!?/br> 兩人越走越遠,廡廊里的宗亭卻駐足,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見,眸中才一點點蓄起了寂寥。 一只從興道坊至德觀方向飛來的白鴿子撲棱棱落下,棲在他肩頭,宗亭解下信筒,搓開字條閱畢,唇角饒有意味地彎了起來。 ——*——*——*——*—— 李淳一幾乎一整日都在為小郡王的喪禮奔波,同時她也快速適應著皇城各衙署內的行事風格,宗正寺拖拉,太常寺敷衍,禮部一絲不茍,太府寺精明摳門,秘書省一群病鬼,弘文館窮酸…… 待到承天門上鼓聲響,她才出了朱雀門,回東邊的興道坊。暮色四合倦鳥歸巢,金吾衛兵仍騎著高頭大馬巡邏,百姓紛紛涌回匣子一樣的里坊,度過他們安穩又無趣的夜晚。 至德觀的鐘鼓聲也響了,門口已是香客寥寥。她徑直入觀,卻見道觀常住司文朝她走來。司文步子略急,到距離她一步遠的地方忽然停下來:“殿下的行李,已不在觀中了?!?/br> 李淳一抿唇不語,司文續道:“金吾衛將殿下的東西全部搬走了,就在昨夜?!?/br> “別在中書省過夜”的警告聲再次于耳畔浮響,李乘風是猜透她了嗎?知道她不會回道觀,所以讓人搬走了她的行李。 李淳一笑了笑:“是搬去王府了嗎?” 司文搖搖頭,李淳一轉過身,僅有一只烏鴉拖著病體棲落在她肩頭。 作者有話要說: 某中書侍郎v:大家好,我是傳說中的人行自走取暖器。誒?說起來好像被壁咚了? reference:唐代喪葬典禮考述 ☆、【零七】桃花林 出家人不在乎行裝,也無所謂居所。但李淳一除了出家人的身份,還是皇室要員,他們不肯讓她摘掉吳王的帽子,不想讓她自在逍遙,她便不能算是真正出家人。 司文不知她行李的去向,于是李淳一借了馬往務本坊別業去。 所謂別業,是許多年前女皇賜給她的府邸。那時女皇不愿見到她,讓她去國子監讀書,同時在務本坊內賜了一座宅子給她,有水有橋,毗鄰道觀與國子監,是她人生中難得的自由時光。不過如今想起來,那自由,也只是看起來像那么回事罷了。 她去封地多年,別業按說早已荒廢。然她騎馬抵達務本坊別業時,卻見燈火通明、有仆從出入忙碌,比她多年前在此地居住時熱鬧得多。據她所知,這座別業從未轉給他人,且她回京那天,這里甚至沒有人。 一夜之間,讓冷清居所煥發出勃勃生機,并非人人能夠辦到。 別業大門敞開,似乎張開雙臂迎接在外多年的游子回歸。但在這夜里,看起來也像兇戾猛獸的血盆大口,等著吞食回家的人。 李淳一心中已有了答案,那些被搬走的行李及她失蹤不見的侍女,不出意料都在此地。但她卻調轉馬頭,往坊西街北的國子監奔去。 奔馳在黢黑夜里,風從耳邊掠過,仿佛要將過往全部喚醒。她經歷了糟糕的一天,此時饑腸轆轆,格外想去找一朵桃花果腹。 國子監里許多桃樹,春時桃花開遍,香氣調皮地竄進每一間學舍,招惹春困學子。然而現在是秋季,沒有粉霞如云的桃林,自然也不會有一朵桃花可以填補她空曠又冷的胃腹。 馬蹄聲停下來,耳房老庶仆將頭探出,瞇眼愣了愣,終于認出她來。她以前總穿著國子監生的袍服進出,那時看起來是青澀美少年,如今身著朝服倒有幾分江左風流,十足倜儻。 老庶仆霍地醒過神,忙出來行禮迎接:“老仆眼拙,不知吳王殿下到訪,倘有怠慢,還請殿下莫怪?!?/br> 李淳一也還認得他,她將手中韁繩遞過去給他,人卻還是像當年一樣不愛說話。以前監生們私底下講她是小啞巴,因為被笨笨的宮人養大所以連話也不會說。她不關心嘲諷,一旦主動關上通往外面世界的門,無論外面是雷雨交加還是艷陽高照,對她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 她只想找個地方待著,但這樣的地方在國子監并不好找。國子監“左廟右學”,一邊是孔廟,一邊是太學;孔廟不好隨意行走,太學則空間有限,只有沿渠那一小片桃林后有個荒廢樓閣,平日里鮮有人至。 廊宇粗建,門口蔓草卷曲。費力扒開窗子,瘦弱的身體可以爬進去,但她頭次進去就嗆了一鼻子灰。里面有卷冊有雜物,亂糟糟一片,全無前邊國子館的明凈齊整。但沿著北邊樓梯往上走,二樓靠南的窗子邊上,卻被收拾得格外潔凈。推開窗,恰是桃花繁盛時的大片粉霞,有輕盈的自在感,是極難得又寶貴的體驗。 鉆進來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有時睡覺,有時翻讀些陳舊不知所云的卷冊,總不會無聊。風從窗口過,花在窗下落,就在桃花將要開敗、天氣愈來愈熱的時候,有人打斷了她的午睡:“你是誰?為什么來這里?” 她原本伏在案上,聽到聲音坐正了轉過頭,看到一個比她高很多的白衣監生。 她照例不說話,轉回頭趴下來繼續午睡。那人卻在她身后道:“這里是我的地方,請你走?!?/br> 她無動于衷,也不認為自己哪里有錯。不過顯然對方不這樣認為,他一字不落地強調了三遍,最終上前一步將這個討厭的少年郎從地上揪了起來。 他揪著她的監生袍服,明明年輕俊美的臉上卻寫滿老成的不悅:“我不管你是誰,不要再到這里來,你伏的那張案是我的?!?/br> 她不想同外面世界里的人有什么糾葛,遂一直關著門不讓他們進來,但這雙手卻掰開那扇門,強行攥住她,用行動告訴她外面那個世界的蠻不講理。 正在快速發育的身體一碰就疼,他緊緊揪著她的前襟,那勒疼從柔軟前胸傳到脊背,令她倒抽氣。 應對這個世界雖然困難,但打架卻不需要講道理。本能愿為疼痛復仇,她反抓住他的手臂,和他廝打,瘦弱的身軀迸發出難估的力量,像一頭兇戾小野獸,露出尖利爪牙,拼盡本能爭奪領地。然她到底不是他的對手,處處落盡下風,還要被咄咄逼問:“你是啞巴嗎?!你的舌頭被割掉了嗎?!” 她滿腔怒氣無可宣泄,哪怕處于下風,卻仍然頑強得像頭不服輸的小老虎。對方似乎也沒有料到她會這樣糾纏不休,到最后連監生服都被扯亂、發髻也被打散,卻絲毫不影響她的斗志。 力氣殆盡一團糟,對方躺在地上想要收手,她卻不由分說狠狠下口咬了他。她的確是頭小老虎,有一口利牙,毫不留情地咬住他脖子,扎破皮膚,瞬間滿口血腥。 然后她站起來,抹了抹嘴,胸膛劇烈起伏,卻仍沒有開口。她奪得了勝利,“砰——”地重新關上了自己世界的那扇門,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說。 后來又打過幾次,只要在二樓不期遇見就會打架。對方忍無可忍:“你都已經吃了我的血,還想怎樣?”她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這么多力氣,也不說話,只是很憤怒。 對方忽然抓住她的手,掰開她握得緊緊的手指頭,將這一季最后一朵桃花,放在她的手心里:“不要用力,你一用力,花就碎了?!?/br> 她看著那朵桃花,沒有再握拳,也沒有再“砰——”地將自己的門關上。握手言和來得莫名其妙,而那朵桃花雖然漸漸枯萎,最后皺縮褪色,但那隱秘氣味卻一直在她人生里盤旋,日夜不散。 桃花氣味。 時隔多年,李淳一再次穿過桃林走到樓閣前,卻沒有再捕捉到那味道。石臺縫里的蔓草隨季節進深而萎敗,門口的石獅在黑夜里瞪目,它永遠不睡,它知道一切。 她依然爬窗入,這一瞬似乎并不再懼怕黑夜?;覊m味依然濃,她掩唇忍住不咳,摸黑獨自前行,一切都沒變化,這樓閣仍常年被人遺忘。沿樓梯往上,她忽然察覺到了不同,有風,流動的風輕涌,鼓動著灰塵飛旋又降落,桃花氣味愈來愈近。 她走到樓梯口,有人已等候她多時。沒有像多年前一樣見面就打架,但他卻忽然走過來將她抱起,直到行至窗邊,將她放在高足案上,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這才對她表露笑臉。 李淳一從驚詫到鎮定,不過一瞬間。她并沒有覺得別扭和不適,在這無月有風的黑夜里,方才的懷抱也好,這若有若無的桃花氣味也好,似乎都自然得恰到好處。 “相公為什么在這兒?”她垂足坐在高案上,抬頭問他。 “殿下的行蹤不是秘密,殿下的心對臣來說更不是秘密。既然殿下要來,臣自然要先來清掃,免得臟了殿下的袍子?!弊谕ご故谆卮鹚膯栴}。 “那為什么不打開門呢?” “殿下習慣從窗戶進來,臣當尊重殿下喜好?!?/br> 李淳一只要低頭就抵到他胸膛,但她面上卻是近乎寡淡的輕松。她側頭垂眸盯著他壓在案上的手指,又倏忽轉回頭,昂起腦袋說:“本王餓了?!?/br> 宗亭忽然移過案邊上的食盒,打開來拿了一只小馃子咬掉一半,又將余下來的喂給她,在李淳一打算下咽時,他卻又說:“殿下記住,哪怕像臣這樣也不能全信。倘若有人甘愿與你共亡,為了殺你,試毒時也會義無反顧?!?/br> 不過李淳一還是毫無顧慮地咽下了食物,不過并不是因為信任。 夜長長,風綿綿,故地重游,本該有聊不完的話題,但兩人捉到的都是些沒頭沒尾的細碎事情。 “臣在那之前從不與人打架,臣家里沒有人會做這樣蠻不講理的事?!?、“蠻不講理的是相公,這樣的地方誰都能來、誰都能用,相公又憑什么說是自己的呢?”、“因為的確是我先來,且這張案也的的確確屬于我?!?、“我那時總覺得相公能孤單出高傲來,真是很令人費解?!?、“殿下不是啞巴卻從不開口講話,臣也覺得很費解?!?/br> 他說著垂眸睨她一眼,“下手那樣狠,臣同樣覺得很費解,臣當時不過只是想嚇唬嚇唬你?!?/br> “你揪了我的袍子?!彼ыc近在咫尺的他說道,“那時我在長身體,你卻揪得那樣不留情面那樣用力,我又疼又惱火,這個解釋你滿意嗎?” “臣那時以為殿下是小男孩?!彼⑽⒏┥砥揭曀难?,然這時卻有人走到樓下,賴著不肯走,一邊燒紙錢一邊絮絮叨叨,大約是偷偷祭祀某個人。 有煙熏味飄進來,宗亭忽伸手將窗子關起,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低著頭,鼻息里盡是他的氣味;而他下顎挨在她頭頂,一句話也不說。 樓下重歸安靜,李淳一乍然開口:“相公先前有一事沒有講實話?!彼f完頭抬了一下,宗亭略略避開一些,手撐在她身體兩側,等下文。 然她上身卻前傾,盯著他鳳目道:“相公分明知道太女的目的,為何不直接與我說呢,恩?”她學他拖長尾音,靠他更近:“且我知道,相公也有目的,且與姊姊的目的也并沒有什么不同?!?/br> 她邊說邊將手壓上他手背,感受他血管的搏動,自己的氣息聲音也變得愈發詭秘:“我差點忘了,相公作為宗國公唯一嫡孫,怎會不期待更大的權力呢? “與姊姊一樣,相公也想要孩子,想要有皇家血脈的孩子,想要我的孩子。因為不論我的下場是生是死,這個孩子都極有可能成為儲君,到那時宗家就會成為最大的外戚?!?/br> 她湊到宗亭耳邊道:“不過我并不打算讓相公如意。你們有無數辦法讓本王生孩子,但本王不愿生,一種辦法就足夠了?!彼f著伸手拿過邊上食盒里的雜馃子,在宗亭的注視下塞進嘴里,大力咀嚼然后咽下去,最后雙唇彎起:“本王從不找人試毒,相公方才全是多此一舉。本王入道后便不太在乎生死,而死,卻是最直接又簡單的辦法?!?/br> 她說得自暴自棄又混蛋,但一針見血。 宗亭聽她講完,不怒反與她更親近。他眸光不定,氣息也有些難捕捉,鼻尖則與她相觸:“殿下當真要將自己逼進牛角尖,而不打算換個思路嗎?” 他說話時甚至碰到她的唇,卻始終沒有真正吻上。呼吸交融廝磨,陳年灰塵與桃花香氣混雜,令人有微妙的迷亂,也現出一點點真心,如螢火一般,在宗亭忽然直起身的瞬間,熄滅。 李淳一睜開眼,將黯中的他看清,忽然轉了話頭:“我知相公這七年間因為服喪回了母家,關隴軍還太平嗎?” “殿下想要的太平是什么,不太平又是什么呢?”他彎了一下唇,饒有意味地反問。 宗亭母親出身關隴大族,手握雄兵盤踞在西邊。他母親在宗族中地位尊貴,他身為獨子,為母服喪三年,卻也在關隴蓄養了羽翼,加上他父系的威望與勢力,他如今可cao控的力量,并不能小覷。 “如相公所想?!?/br> “很好?!弊谕と該伟?,俯身目光灼灼:“殿下想要什么臣都會盡量滿足,請說?!?/br> “說服陛下,給我一支名正言順的衛隊?!?/br> “可以?!?/br> “離本王遠一點?!?/br> “不可以?!彼ミ^她的手,像很多年前一樣,掰開她緊緊攥著的拳頭:“臣的心在殿下這里,倘若離得太遠,臣會死的?!?/br> 她要重新將拳頭握起,他又說:“不要用力,你一用力,心就碎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某中書侍郎v:窩是妖怪?。ú恢挥X賣起萌來 ☆、【零八】歸別業 宗亭面不改色將自己的心比作當年李淳一掌上的桃花,不過李淳一卻不解風情地將手一握,抬首看他:“時辰不早,本王要回府過夜了?!彼粤T跳下高足案,舉止里帶了幾分我行我素的挑釁。 在黑暗里待久了,辨別方向的本事也見長。李淳一順順利利下了樓梯,穿過遍地的灰塵雜物,推開門走出了樓閣。 宗亭推開窗往下看,只見她頭也不回地穿過落葉遍地的桃花林,越過溝渠,意氣風發,沒有絲毫躑躅與畏懼。哪個才是她?在太女面前乖順示弱的天家幺女、還是懷揣心病久不能愈的貴族青年、抑或是看起來莫測又暗藏銳利的道家子弟……他只知她在江左的這七年并未虛度,也知妥協忍讓并非她本色,不然她當年也不會因為一張案、因為能看到桃花的一扇窗,與他廝打爭奪。 面對這蠻不講理的世界,她并不像看起來那樣不堪一擊。 李淳一在深更半夜時分重回別業,殺了個措手不及,將大多數已經入睡的仆人嚇了一跳。諸人紛紛扯下身上薄衾,迎著深夜里昏昧如霧的燈光,匯集到門口迎接舊主的回歸。 李淳一始終站在門外不走進來,年輕執事于是走出去,鄭重請她回府。 “熱鬧?!彼粗趬簤旱拿芗祟^,只說:“以前只寥寥幾個人,如今為何會有這么多人呢?” 俊朗的執事回道:“是太女殿下的好意,請吳王笑納?!?/br> 好意?看起來確實很妙。男人們一個比一個好看,像春天里的繁花,讓人眼花繚亂,且衣著鮮亮,絕不是真正做事的家仆。養人只為一張臉,這種事她之前從沒做過,但李乘風卻在用自己的方式教導她怎樣去享用“身為王”的特權,希望她“玩得愉快”。 而且,這位年輕的執事看起來十分眼熟。噢,是她剛回城那日,奉李乘風之命送她出宮城的那一位,她當時甚至還送了他一張符箓。 她未提當日事,只偏頭問他:“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