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咳咳,十方尷尬的頓了頓,見紅泥小爐上的泉水已沸,于是解脫般提起陶壺沖上一壺花果茶,這是他今天登門送的禮物,無疏師太向來脾胃不好,這花果茶對她再適合不過了。 待白瓷壺里的湯色漸濃,十方又加進去四顆冰糖,搖了搖壺身,見冰糖消融在花果茶水里,這才倒進無疏面前的茶杯里。 茶水成線,歡快的聚集在杯中。 待騰起的熱氣模糊了視線,無疏的眼神顯得并不那么凌厲了,十方才囁嚅道:“這個嘛……我聽說你把幽閑關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了,還不準送飯送水,這孩子還小,做錯事略示懲戒即可,今天 晚飯,就放她出來吧?!?/br> “十方,你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睙o疏放下手中佛珠,端起花果茶輕抿了一小口,眉頭往上抬了抬。 “咦,是不是覺得有些酸?再放一塊冰糖可好?!笔揭笄诘哪闷鹛枪?。 無疏不置可否,十方挑了塊最大的冰糖加上,這塊糖在茶杯里一時消融不了,在亮紅色茶水里,燦若水晶。 “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沒有把幽閑關在房里——是她自己不出來。更可況,如今我已經沒有本事關住她了?!睙o疏輕嘆一聲,“她和然鏡的事情,我沒打算管,我自己失去的東西,為什么要逼著別人也得不到?在你眼里,無疏就這樣的人嗎?” “不,不,不?!笔讲弊域嚨匾痪o,接著連連搖頭,“我們相識那么久,我相信你的,還不是因為我那個倒霉徒弟然鏡嘛,幽閑三天三夜沒出來,然鏡表面上沒有什么變化,可實際上,唉,我都能聽到他內心長吁短嘆,實在掛念的緊;這個別扭孩子自己又沒有過來找幽閑的意思,我這個做師傅只好自作主張來這里探消息,回去也好交差,求求無疏師太您開恩,讓我見幽閑一面,紅葉寺的石墻都快被那小子的嘆氣給嘆塌了!” 無疏師太哭笑不得,初見十方時,他還是個耿直木訥的軍人,沒想到出家做了和尚,卻改了性情,油嘴滑舌的勝過市井商販。 “你要見她,自己敲門就是,她翅膀早就硬了,我紅葉痷都要看她的臉色行事,前日我一氣之下,逐她下山,并不是因為她和然鏡破了色戒,而是,看看這個,你就明白了?!睙o疏師太從滿案經書里抽出一本半舊的無量壽經遞給十方。 十方疑惑的接過,翻開一看,卻是一本賬冊,越往后翻,臉色越發沉重,直到翻過最后一頁,他將賬冊還給無疏,不自然的諂笑道:“恭喜師太,你們紅葉痷的產業至少能賣下一座城池了?!?/br> 無疏師太蹙眉,“這些只是幽閑手中財富的一部分而已,她十二三歲就獨自在云游,做了什么事情從來不對我講,后來摻和進來一個商人顧念久,她就跟個野人似的在外跑,在紅葉庵呆不了幾天?!?/br> “孩子翅膀硬了也好,自己能飛,你終究不能護住她一輩子?!笔桨参康?,“她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賺了錢也知道放在紅葉庵名下一部分?!?/br> “知恩圖報?”無疏師太笑了,笑聲中帶著苦澀,“幽閑從未給過紅葉庵一個銅子,她打著紅葉庵的名義,只不過是為了避賦稅罷了,過不了多久,這些產業會神不知鬼不覺的被轉走?!?/br> “六合各國律法,寺廟的產業都是免稅賦,幽閑這番瞞天過海的手段,貧僧佩服?!笔胶呛切?,“貧僧也佩服無疏你,她捂得再嚴實,不也是被你覺察到了么?” “是她自己出了些紕漏,需要我幫忙打點關系,這才坦白實情的?!睙o疏將花果茶一飲而盡,忿忿道,“我不想再提她了,你有話自己去問她?!?/br> “好說,好說?!笔交琶φ酒鹕韥磙o行,走到門口,又回轉過來,給無疏續上一杯花果茶,來回搓了搓手,欲再搭上幾句話,見無疏雙目微闔,右手支頰,神情疲憊,只好將話又吞了回去。 走了幾步,又滯了腳步,回來往火盆里添上幾塊木炭,站起來,腳剛跨出去一半,又收回來,蹲下,拿起火鉗撥旺了火,鼓著腮幫子吹火星兒。 “你怎么還沒走?”無疏師太不耐煩的睜開眼睛,冷冷的瞅著十方。 啪嗒! “對——對不起,吵到你了?!笔胶蜕惺荏@,手中火鉗掉進火盆,濺起的火星仿若綻放的焰火,這煙火顯然沒長眼神,迸到了無疏垂下的衣袍上。 “你——沒燒到你吧!” 十方撲滅無疏袍角的火星,頓時“花容失色”! “你——你走開!”無疏急忙推開十方的手,“這里沒你什么事了?!?/br> “哇!”十方慘叫。 “糟糕!”無疏驚叫。 十方縮回手腳,動作過急,沒站穩,一個踉蹌絆倒了火盆,寬大的棉袍頓時著了火! 他在地上很沒形象的打了好幾個滾,無疏師太提起半開的熱水往他身上澆,火苗終被撲滅。 可是地上散落的木炭已經將經書和雜物點燃了,這些天一直陰雨綿綿,都有些潮濕,所以火苗夾雜著濃煙到處肆虐,十方可憐兮兮直道對不起。 “來人啦!主持禪房著火啦!” 提著一瓦罐泉水的無寐師太回來了,招呼幾個小尼姑過來救火。 無疏將十方推開,“你趕緊走,別在這里幫倒忙!” 被人嫌棄的滋味真難受??!十方從窗戶里跳出去——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 咚咚咚,門在響。 幽閑先是將門開了一條縫,看到面黑衣破的十方和尚,愣了: “十方大師,您被人給烤了?” 十方竄進屋內,健碩的身體比猴子還靈活,扯了手巾浸上水擦臉,無奈他的臉皮比宣紙吸墨,面皮都搓紅了,那煙熏色只是減退了半分。 幽閑蹲在一旁看熱鬧,“不要再擦了,這個顏色很好看嘛——和剛出爐的燒鵝一個樣,令人饞涎欲滴?!?/br> 十方不理她,蘸了些皂角,繼續蹭,像蛻皮的蛇。 幽閑捂嘴,竊笑,“您等著晚上再回寺吧——反正天黑別人也看不清楚?!?/br> 一盞茶過后,十方和尚紅光滿面——蹭的! 幽閑同情的抓了把干果,塞給十方,“大師,您慢用?!?/br> 幾顆花生,一杯冷茶下肚,十方和尚尷尬之色漸褪,他看著面前嬉笑的幽閑,納悶:這哪里像“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樣??!臉頰比前幾日還圓潤了些,分明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樣子嘛! “我聽說你三天三夜沒出門,無疏主持也沒派人給你送飯?!笔皆尞?,“莫非你這些天吃的是蟑螂老鼠?” “非也,非也?!庇拈e將地上的紅漆食盒提上來,“這是奶娘燉的醬牛rou和豬蹄,我連吃了三天,好油膩,真想吃頓齋菜哦?!?/br> 十方很后悔:擔心幽閑挨餓,不如擔心母豬上樹;他屁顛顛的來紅葉庵探消息,燒了無疏的禪房,丟了臉,被小尼姑恥笑,最后,還……還被rou食引誘,真是倒霉。 為了慰藉自己受傷的靈魂和燒壞的新棉袍,十方和尚做了個艱難的決定:吃rou! 十方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他帶走了一個豬蹄。 再揮一揮衣袖,帶走了半斤醬牛rou。 掃蕩完幽閑的殘羹剩飯,十方滿足的砸吧砸吧嘴,轉身就要離開。 “喂!你找我是要干嘛?”幽閑叫住了十方。 “沒大沒小,喂也是你叫的嗎?”十方擰起幽閑的耳朵。 “師傅,十方師傅?!庇拈e趕緊改口,呲牙咧嘴,“喂只容許無疏師太一個人叫!您老慢點擰——小心傷了您老的手哇!” 十方放下“屠手”,立地成佛,他敲了敲幽閑的光頭,感嘆道,“然鏡這傻孩子到底看中你什么?你躲在房里三天,就沒擔心然鏡怎么樣了?” 幽閑嬉皮笑臉,抓耳撓腮,“十方師傅,請您高抬貴手,別敲我的頭哇,敲壞我的頭,最多碗大個疤,抹點藥膏就行,萬一傷了您的手,無疏師太會讓我永不超生的呀!” ☆、兇案 天色已暝,鐘聲唱晚。 “我走了啊,你確定沒有什么要說的嗎?” 十方和尚一步三回頭,第四次問幽閑。 幽閑擺擺手,趕蒼蠅似的,“沒有,您回去吧?!?/br> “你沒什么話帶給然鏡?”十方很失望,想到然鏡一副“縱我不往,子寧不來;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苦兮兮怨婦的模樣,又軟了心腸,再次問幽閑。 冤孽,冤孽啊,當年小幽閑還在紅葉寺當小和尚的時候,她天天抱著木魚跟著然鏡,然鏡打坐念經,她趴在蒲團上玩螞蚱,打蒼蠅,玩著玩著,就枕著木魚,貓兒似的蜷在蒲團上睡著了,口水滴答在佛珠上,連成絲,扯成線,一彈一彈的,就是掉不下來,眼瞧著就要碰到地面,卻嗖的一下又粘回去了。 那個時候,幽閑和然鏡的關系,就像口水和佛珠;然鏡經常找機會甩開幽閑,藏來藏去,驀然回首,幽閑卻在,燈火闌珊處,抱著木魚嘿嘿笑,“然鏡,師傅叫你回去吃飯啦?!?/br> 而如今,變成幽閑躲著然鏡了,令十方和尚折腕長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唔,十方師傅,你就說,幽閑未老,尚能食飯?!庇拈e瞧著十方那副模樣,知道不說點什么,休想送這尊“佛”離開。 “好,好?!笔綐奉嶎嵉拇蜷_房門,剛邁出門檻,又扶著門框回首說道,“有空來紅葉寺談禪,我親自下廚做羅漢齋?!?/br> “知道了?!庇拈e闔上房門,這一招又急又快,十方腦袋沒來得及縮回去,鼻頭和門框來了個熱吻,他鼻梁本來就扁平,用幽閑的話來說,就是“像塌方的煤礦似的”,這下撞得更塌了,還紅紅的,配合臉上沒擦干凈的煙灰,燒焦的僧袍,十方和尚的樣子可以直接去戲臺上唱丑角,還不用化妝的。 乒乒乓! 僧敲月下門。 十方捂著鼻子大呼,“幽閑!你這倒霉孩子,貧僧快破相了!” 幽閑不堪其擾,打開房門,愣了愣,“咦,無疏師太,您……?!?/br> ??! 十方捂著臉狼狽而逃。 “嘿嘿,這么不經嚇,杯弓蛇影,無疏師太才懶得來我這里呢?!庇拈e望著十方飛逝的背影,搖了搖頭。 關門回屋,沒有十方的聒噪,屋內頓時冷清下來,幽閑跳上床,扯過被子蒙頭大睡,被窩已經涼了下來,又隔著幾層衣服,良久都沒暖和過來,幽閑凍得縮成一團,思緒卻紛亂蕪雜,似冬日初雪;那夜的床帷,暖得直冒汗呢,他的手真燙,所到之處……。 乒乒乓! 沒有眼色的敲門聲,打斷了幽閑的一簾“幽夢”。 她蒙上被子當烏龜,艱難的繼續回味,可敲門聲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堅決的扼殺幽閑最后的癡想。 “十方!” 幽閑悲憤的起來開門,恨不得一腳將臭和尚踢回紅葉寺。 “幽——幽閑,山下出事了,無疏主持要我和你去衙門認尸首?!?/br> 來人卻是無寐師太,看見幽閑一臉不善,便長話短說,斜瞥著看她。 幽閑臉色一沉,“是誰?” 無寐師太緊了緊披風,聲音有些發顫,“衙役只是說在路邊發現一尼姑的尸首,面容被毀,他們也不知道是誰,紅葉鎮只有我們這一個庵堂,他們就找上門來了,要我們去辨認是不是紅葉痷的人?!?/br> “這個,點點現在庵里的人數不就可以了么?”幽閑問。 “無疏主持剛剛點過,庵堂下山化緣講經,打醬油買柴米的都回來了,無悔師妹帶著兩個小尼姑在鎮外的義莊里打齋超度,衙門已經派人去守衛了,明天一早就接她們回來。只是現在有三個師太在外面云游,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們?!?/br> 說到最后,無寐眼圈有些紅了。 變化來得太快,小小紅葉鎮,一直平靜無瀾,連潑婦罵街打公婆漢子都是大事,現在居然出了人命案。 幽閑裹了件黑色大氅,從柜子里翻出兩個假發髻,戴帽子般扣在頭上,另一個遞給無寐,“戴上吧,能避劫最好,避不了——至少還能保暖?!?/br> 無寐戴上發髻,遙遙對著銅鏡正了正,回頭時,見幽閑愣愣的瞅著自己,“怎么了?” 幽閑回過神來,嘖嘖嘆道:“無寐師太,您出家前,不會是那家青樓的紅牌罷?” 無寐師太臉色發白,擰著幽閑的耳朵往外拖,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初冬夜里,細雪紛飛,燈籠在半路上熄滅,兩個人影在險路詭異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