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 紅葉鎮衙門,仵作房。 幾個人影圍著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首。 尸首是個尼姑,身上瘀傷砍傷刺傷無數,整張臉都被劃爛了,面皮翻卷,上嘴唇被整個割掉,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雙眼圓睜,在晃晃悠悠的燈火照應下,甚為恐怖! 無寐師太一見到尸體就捂嘴跑到屋外嘔吐,許久都沒緩過神來。 幽閑舉著燈籠從上至下一寸一寸的勘驗,眉頭緊蹙,到最可怖的臉部時,她將燈籠遞給身邊仵作,左手捏著死者的下巴,輕輕一摁,咯撻一聲,死者下巴頓時脫臼,幽閑取竹筷,從死者口中探入,直沒喉間,像是觸碰到了什么,眼神倏地一凜,竹筷緩緩而出,夾出一物,半硬的rou片,裹著凝固的血。 嘔! 無寐師太剛剛恢復,恰好瞅見這一幕,再次奔到屋外,胃囊翻江倒海。 幽閑將rou塊夾進盛滿烈酒的白瓷盆里,涮羊rou般在盆里攪了攪,酒水褪去了rou片的血漬。 “是她的上嘴唇!” 圍在一旁的仵作衙役齊聲驚呼。 “嗯,死人喉嚨緊閉,連水都浸不去;所以她咽下自己下嘴唇的時候,還是活著的?!庇拈e將rou片展開,放在死者割裂的傷口比了比,刀口嚴絲合縫。 嘔! 四個衙役也受不了了,紛紛跑到門外加入無寐師太嘔吐行列,只有年老的仵作和紅葉鎮武鋪頭守在身邊。 “幽閑,這可是你們紅葉痷的師傅?”武鋪頭問道,目光如炬。 幽閑搖搖頭,“武叔,死者面容全毀,身體傷痕無數,實難辨認?!?/br> 武崇思在做紅葉鎮鋪頭之前,他的身份是武家rou鋪大老板,人稱武屠夫,是幽閑奶娘的丈夫,奶哥哥的父親,記事以來,幽閑覺得這個叔叔總是冷冷的,所以她可以對著奶娘和哥哥撒嬌賣乖,但對這個叔叔一直敬而遠之,以禮相待,從來不敢放肆。 武屠夫的鋪頭生涯是從數年前的一個初春開始的,紅葉山出現一群惡狼,一個月內二個樵夫,一個藥農葬身狼腹,武屠夫手拿一柄殺豬刀,腰踹一把剔骨刀上山,第二天下山時,扛了一堆新剝的狼皮,紅葉山從此狼群絕跡,只剩幾只野狗撲騰了。 此次人獸大戰,震驚紅葉鎮,武屠夫次月將rou鋪生意全部交給兒子武信旋,去衙門走馬上任,腰間佩刀,做了本鎮鋪頭,每日巡街捉賊,兢兢業業數年,鬢發已經染上白霜。 “不過……?!庇拈e頓了頓 ,“無寐師太,過來幫幫忙?!?/br> 無寐師太蒼白著臉過來,嘴里含著一片橘皮。 幽閑在尸體雙腳處站定,“麻煩師太打著燈籠,我要驗驗死者□□?!?/br> 無寐顫抖的雙手,接過燈籠,臉側向門外,武鋪頭也側身朝外。 室內一片死寂,只聞幽閑解開尸體衣褲的聲音,一只黑貓無聲無息從房梁上跳下,徑直朝尸體撲去。 喵嗚! 鐺! 武鋪頭彎刀出鞘,攔在尸體前方,黑貓一頭撞在寬闊的刀身上,一聲慘叫,往窗外逃竄,踢翻了一盞油燈。 黑貓撞開木窗,從窗縫里鉆出去,一陣邪風嗚咽著襲來,吹滅了室內所有的油燈蠟燭,只剩下無寐和仵作的燈籠在風中飄零。 磕噠! 尸體的左腿突然痙攣似的一蜷!若不是幽閑躲得快,死者的腳踝就踢到她臉上了。 “媽呀!冤魂不散!詐尸啦!” 一個青年衙役嚇得屁滾尿流,尖叫著,打著滾滾到了屋外,被武鋪頭一腳又踢了回來。 “有什么大不了的!尸體遇冷遇熱都會動!人家兩個尼姑都不怕,你一個大老爺們嚇成這樣!” 武鋪頭聲音雄渾深沉,他鎮定自若,指揮衙役們將熄滅的燈燭點亮,自己又燃了幾個火把,衙役們人手一根,聽著火把噼啪的燃燒聲,感覺到掌中的溫暖,眾人鎮定了許多。 無寐師太暗自垂淚:不是我不想跑呀,這沒有臉的尸體死死拉住我的衣襟,我——我跑不掉??! 仵作頗有經驗的用銀針刺中死者幾個xue位,咔吧咔吧幾下就將尸體歸位。 幽閑曲肘,腦袋在前臂上蹭了蹭冷汗,將雙手浸在醋盆里除去污穢,松了一口氣, “各位,這個尼姑不是我們紅葉痷的?!?/br> “何以見得?”武鋪頭疑惑不解。 幽閑在一盆盆冷水和熱水中反復清潔雙手,接過無寐師太遞過的棉帕擦凈,輕咳一聲,“目前不在庵堂的三位師太,一個在出家前是個寡婦,孫子都能打醬油了;另一個五年前曾經還俗嫁人生子,后來受不了丈夫一年一個小妾往屋里抬,她又回到了紅葉痷;最后一個,咳咳,我就不用多說了,敢問各位,您還記得百花樓里的紅綃姑娘吧?” “記得,記得?!?/br> 二個衙役衙役不自在的點點頭,被武鋪頭嚴厲的目光一掃,個個又梗著脖子不敢動了,舉著火把裝聾作啞,權當自己是燭臺了。 “你是說——?!必踝骼项^兒恍然大悟。 “死者乃完璧處子之身,肯定不是我們紅葉痷的……?!?/br> 無寐師太接口說道,話到最后,又覺得不對頭,怎么怪怪的呢,這個,咳咳,該死!幽閑自己緘口不語,就是等著借她的嘴巴說出來呢。 上當了! ☆、追殺 勘驗完畢,仵作用白布將尸體從頭蒙到腳,不過那張慘絕人寰的臉已近深深印到每個人的記憶里,時不時的在夢里跳出來嚇一回。 幽閑挽著面色蒼白,雙手冰冷的無寐師太,準備向武鋪頭辭行,見仵作房角落處還停著一具尸體,不禁蹙眉,“紅葉鎮一向太平,這幾天居然有兩個兇殺案?!?/br> “哦,幽閑小師傅,這具尸體不是我們鎮上的,前幾天淮水鎮有人落水,一直沒尋到尸體,今天抓魚的吳老頭剛撈上來,在我們鎮上停放一晚,第二天淮水鎮就派衙役過來運尸體了?!必踝鞑汤项^邊說邊揭開尸體上方的白布,“年紀身高樣貌和告示都能對得上,胸口一道舊疤……?!?/br> “等等!”幽閑指著男尸胸口的黑線,“你剖開了他的胸膛?” “當然要剖了?!辈汤项^從停尸的木板地下捧出一個白瓷盆,頗為得意的說,“打撈上來時,他身上有些外傷和淤青,武鋪頭曾經懷疑他可能是死后被歹人投入水中,腹部微漲是尸氣膨脹所致。我取出了他的胃囊,根據里面腐化的食物以及青苔淤泥等推斷,他確實是生前溺水而亡,身上的磕傷可能是死前掙扎或者死后尸體在水流中磕碰到石塊船底所致?!?/br> 說完,蔡老頭左手拿住一個鐵夾子在瓷盆里攪了攪,夾出一塊淌著墨綠色汁液和惡臭的東西,右手托著瓷盆,寶貝似的舉到幽閑面前,“你看,這里只河蝦真厲害,居然還沒有被胃液泡爛呢?!?/br> 嗷唔! 眾人再也忍不住了,齊齊沖到門外嘔吐,發誓今晚寧可被秋風吹成魚干,被武鋪頭罰去月俸,滾釘板上老虎凳喝辣椒水抽皮鞭,也不要再進仵作房! 幽閑咬著舌尖,強忍著瞅了一眼,點點頭,“蔡大叔您自己慢慢研究,我先告辭了?!?/br> 蔡老頭目露精光,“幽閑啊,不如你今晚別走了,和我一起驗驗這具男尸,把他死前挫傷和死后的磕傷分出來,明天保管讓淮水鎮那些小衙役聽得心服口服?!?/br> “那個,蔡大爺?!庇拈e往后退了幾步,直晃腦袋,“仵作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不適合我,再說了,一山不容二虎,紅葉鎮只能養一個仵作,您還有老妻幼孫要養呢,我可不能搶了您的飯碗?!?/br> 蔡大叔變成蔡大爺,蔡老頭聽了很受用,再看看武鋪頭越來越陰沉的臉色,突然想起來這小尼姑還是頂頭上司的干閨女呢,于是他決定不強求幽閑了,拆開男尸胸前縫合的黑線,將擠空的胃囊放回原處。 “慢著?!庇拈e提著燈籠靠近男尸的胸膛,“借您的鐵夾一用?!?/br> 鐵夾仔細撥開開膛處那扇皮rou,鉗出些許脂肪,幽閑將其放在燈籠下細看撥弄,脂肪呈白色,她緊閉下唇,拿著蔡老頭銀質小刀剃掉男尸后腦處的幾縷頭發。 “有戒疤!” 武鋪頭和蔡老頭齊聲說道,“原來他是個和尚!” 出家的僧尼,有些會在頭頂上燙香疤以表虔誠。 “一般人的脂肪是黃色,長期吃素的人脂肪會變成白色?!庇拈e放下銀刀洗手去晦,“這表示死者曾經做過和尚,而且在還俗后不染葷腥,一直吃素,可是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單是看戒疤很難判斷他還俗了多久?!?/br> “一個被虐殺的尼姑,一個溺水的和尚,這出家人招誰惹誰了???!”蔡老頭圍著兩具尸體團團轉,大呼不妙,“淮水鎮發的告示又沒說溺水者是吃素的還做過和尚,萬一這尸體不是他們找的,咱們鎮就又多了一起兇案?!?/br> “要等到明天淮水鎮衙差和家屬來了才知道?!蔽滗侇^看著男尸頭頂的香疤,緩緩道:“明天要巡街的四個先護送兩位師傅回紅葉痷再回家休息;夜班的和我留下來看好仵作房,老蔡你妻子身體不好,先回家看看,明天一早再回來;牟小虎你去紅葉寺報信,讓他們連夜派人過來辨認是否認識死者?!?/br> “屬下得令!” 眾衙役挺直胸膛齊聲吼,好像這樣就能驅散未知兇險似的。 謝了頂的樹杈在秋風細雪中打顫,一只失眠的烏鴉停在枝頭打量著蕓蕓眾生,它是被仵作房的血腥味吸引而來的,它呀呀的叫了幾聲,如果您能聽得懂鳥語,就能明白,它是在感嘆: 味美rourou,烏鴉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試問人/鳥生能有幾多愁?恰似我在外頭,rourou在里頭! …… 幽閑無寐并騎一匹馬,在二隊衙役的護送下回到紅葉痷,向主持無疏師太交代完畢,兩人結伴回到各自臥室。 無寐的房間較近,幽閑巴巴的跟過去,“無寐師太,我有些害怕,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嗎?” “你剛剛碰過尸體,鬼才和你一起睡!”無寐嫌惡的隔著手帕將幽閑推出去,關門上鎖。 幽閑在門外繼續祈求,無寐干脆滅了燈,在耳朵塞了兩團棉花,蒙被而眠。 “無寐師太,你如此狠心是為那番,居然將我這朵嬌花留在外面風吹雨打,哦,不,是雪埋,菩薩是不會原諒你的……?!庇拈e埋怨了幾句,最后還是嘟囔著回到自己臥室。 子夜時分,冷月如霜,細雪將大地涂上了淡淡一層脂粉,無寐師太的房門無聲開啟,一個利索的身影竄出房間,無寐合上門,掏出細絲般的東西伸進門縫,將房門從內部反鎖,后又試著推了推,房門紋絲不動。 無寐全身罩著一件灰白色斗篷,只露出兩只目光炯炯的眼睛,她腳步很輕,所行之處,低頭細看才能瞧見淺淺雪痕,不到半盞茶時間,雪痕就完全被細雪掩蓋了。 待這鬼影子般的身影完全消失,裹著黑色斗篷的幽閑從院子中間涼亭的橫梁處跳下來,野貓似的落地輕穩,她將厚重的黑色斗篷從里子翻了個面,變成和方才無寐差不多顏色的灰白色斗篷,搓著手裹在身上,自言自語道:“嘿嘿,借口把我甩開,無寐師太,今晚你裝的太過了,露出狐貍尾巴喔?!?/br> 言畢,幽閑朝著無寐消失的方向跟去。 …… 無論是幽閑低估了無寐,還是她高估了自己,殘酷的事實是:她跟了不到兩里路,就徹底不見了無寐的行蹤。 她在枯敗的楓葉林中郁卒了,東瞅瞅西看看,但凡是下山畢經過的小路,她都低頭看能否找到形跡,恨不得化作獵犬,聞著味就能找到。 懊惱中,幽閑一拍腦袋:有了!與其這樣不著邊際的漫天撒網,不如去紅葉寺守株待兔,無寐若是找到了什么,必定會去紅葉寺向十方或者然鏡稟報。 打定了主意,幽閑朝西面走去,她對紅葉山地形了如指掌,選了最偏僻、陷阱最多的路,避開和無寐狹路相逢。 有風,從背后襲來,這風肅殺中帶著一股煞氣,憑著多年刀光劍影中逃命的敏感,幽閑踩在雪面上就勢一滑,將身形隱在路邊大楓樹后面。 咻咻幾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幾柄飛刀沒入樹干和泥土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細碎腳步聲響起,幽閑聞得刀劍出鞘的聲音,心中大呼不妙,定是自己的藏身暴露,直接刺過來了,她根本來不及回頭看對手,聽著兵器破空的聲音,聲聲都直咬她的要害。 幽閑身體一矮,皮球般向樹叢里彈去,右手抽出前幾天從武家rou鋪順出來的剔骨刀隔開緊逼的細劍。 鐺! 短暫的格擋之后,身后細劍毒蛇般纏上來,剔骨刀刀身只有四寸,眨眼的功夫劍稍就要刺到幽閑手腕。 只見幽閑的斗篷倏地鼓脹起來,遮住了追殺者的視線,細劍刺空。幽閑滾地向后,剔骨刀的光芒比雪地還寒。 噗! 一聲悶哼,白衣刺殺者左腳踝鮮血迸裂一尺,歪坐在地。幽閑一展斗篷,寬大的斗篷同時遮住了兩個人,另外四個追殺者微微一愣,如果這時候兵器招呼過去,同伴和目標都會成為一串血葫蘆,很快,他們用眼神達成共識:殺! 幽閑要的,也就是這一秒的猶豫時間,手中火星一閃。 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