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黃昏,他在垃圾堆里打瞌睡,很多乞丐就這樣永遠睡下去?;谢秀便?,他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咚咚的的聲音,就像很久以前幽閑敲的木魚聲,他睜開眼睛,一匹駿馬擦身而過,原來是馬蹄聲。 騎馬飛馳之人的背影是如此的熟悉,他盡全力張口大呼,可嘶啞的聲音都蓋不過一群蒼蠅,他將半個餿饅頭塞給身邊的小乞丐,“大聲喊:‘小尼姑,你還記得石榴街炸臭豆腐的小九兒么’。這個饅頭就歸你?!?/br> “小尼姑!你還記得石榴街炸臭豆腐的小九兒么!” 駿馬驟然停下,人影連摔帶爬下馬,她炮仗般的沖過來,一眼就將顧念久認出來,她不顧他身上有蛆蟲在爬,也不顧他渾身腐臭味,緊緊的抱著他,嘶吼道: “靠!老子不記得了!” 擁抱,不設任何防備的擁抱,將身體最柔軟的部位完全交付給彼此,誰敢說這樣的擁抱不比親吻更美好? 緊緊的抱著你,那怕擁抱也是一種束縛,嬰兒在母體里漂游,是一種束縛,出了母體后裹在襁褓里,也是一種束縛,母親抱在懷里哺乳,也是一種束縛。 這樣的束縛,何嘗不是一種極致的安全與溫暖呢? 人們害怕束縛,實際上卻一直都在尋找著束縛,婚姻、家庭都是無形的束縛,嬰兒總有一天會長大,當她抱起初生的嬰兒,嬰兒毫不設防的看著她,享受著她的懷抱,這便是輪回。 顧念久一生都在被自己的諾言束縛著,除了他自己,無人懂得這種幸福。 ☆、過河 蓋世神功《葵花寶典》上說:“欲練此功,必當自宮?!?/br> 幽閑讀完東方異世的《史記》劉邦的傳記后感慨良多,提筆寫道:“欲成劉邦,必先學會做一個流氓!” 顧念久嗤笑,指著烤羊腿,“如果把劉邦帝國的版圖比作這只羊腿,那你至今的勢力范圍頂多就是羊腿上撒的幾顆胡椒粒罷了,你沒能學成劉邦,倒是成了個十足的流氓?!?/br> “帝國尚未成功,尼姑仍需努力呀!” 幽閑蹭完了羊腿,打道回庵。 “喂,少去招惹然鏡和尚,他現在是香噴噴的rou包子,早晚一天會變成□□的?!鳖櫮罹靡琅f不放心,再次叮囑。 “了解?!?/br> 幽閑沒有回頭,對著天空打了個響指,“就是rou包子主動招惹我,我已心若磐石?!?/br> 切,鬼才信,顧念久也很無奈,然鏡之于幽閑,并不是單純的rou包子和惡狗的關系,不能說斷就斷。 他和幽閑建立的金錢和權力網能有今天的成就,然鏡明里暗里都幫了不少忙,令他擔心的是:然鏡至今都沒要求過任何回報,他也窺探不到然鏡的心思,萬一賠了尼姑又折兵,就很難有翻身之日了。 真是糾結啊,唉。 事實證明,幽閑的話真的不能信。 如果把她的謊話比作床單,那么她的真話就是褲衩——還是丁字褲版本! 當惡狗尼姑再次遇到rou包子然鏡,依舊照撲不誤。 深秋夜,野渡無人舟自橫,這原本算得上是風景。 但是如果你站在岸邊看小舟,而那葉小舟卻在河對岸看著你,請問,你還有心情看風景么? 這是哪門子的風景,分明是悲劇??!嗚嗚,幽閑在岸邊垂首頓足,悔不該貪走近路,有橋不過,走小道過什么野渡,活該,老老實實淌水吧。 委委屈屈將鞋襪脫了一半,冷不防從身后繞出個人來, “河水太涼,我背你過去吧?!?/br> 然鏡幫她系上布襪的帶子,波瀾不驚,如同這深秋的河水。 待幽閑緩過神來,她已經趴在然鏡背上了,他的脊背寬厚而溫暖,一如當年。 幽閑舒展了身體,將臉頰貼在然鏡的后頸,肌膚相貼,沒有任何阻隔,一絲可疑的緋紅爬上然鏡的耳根,他微躬的身體瞬間僵硬。 “怎么了?水很冷吧?!?/br> 幽閑瞇著眼,在然鏡后脖間蹭了蹭,再次貼上。 “沒,你比以前重了很多?!?/br> 褪下潮紅,然鏡將幽閑往上顛了顛,繼續前行,冰涼的河水浸入鞋襪,他沒覺得冷,背上的溫軟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廢話,我剛吃完大半個羊腿呢?!?/br> 然鏡沒有接茬,如果能一直這樣走下去,走下去,該有多好。 秋月在溫暖的云層里打著瞌睡,層層樹影將月光斑駁成星星點點,這些星星點點和溪水熱情相擁,一起流向未知的遠方。 他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這樣背過幽閑,只是這一次,她前所未有的安靜。 以前她在背上,除了瞌睡,全然沒有安靜的時候,她會將瓜子剝了皮,一顆顆喂進然鏡嘴里,撒得一路都是瓜子皮; 她會拿一支糖葫蘆,自己吃一顆,然后送到然鏡嘴里一顆,吃最后一顆時,她很為難的撓撓頭說,然鏡,你是不是覺得很酸啦,很酸我就勉為其難吃掉最后一顆哦。???你不覺得酸哪?還想吃?可是我已經吃掉了耶。 她會折一枝楊柳,編成花冠,圈在光禿禿的頭上,轉過臉、伸著脖子,問他好不好看,他說石榴街耍猴賣藝的都把猴子這樣打扮,她氣笑了,解開花冠,當做鞭子輕抽他的小腿,命他快走; 她會唱一曲《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夜深沉,獨自臥;起來時,獨自坐。有誰人,孤凄似我?似這等,削發緣何?一心不愿成佛……?!?/br> 她曾經在他背上拼命掙扎,說賣臭豆腐的小九兒很可憐,掙不了多少錢,還被地痞打成豬頭,為什么不讓她幫忙呢?然鏡說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別人的命運,你口中的可憐人其實是商會顧家的繼承人,他自己舍棄了財富,你即使給他一個金飯碗,他說不定會拿去要飯,她說我才不會那么傻呢,我給他一個金飯碗,他至少要還我十個。 去年酒意正酣時,她曾說然鏡,我們明年一起破了色戒吧,去紅塵世界走一遭,負了如來,我們便可不相負。然鏡也有些微勳,理智讓他說不可以,可是低頭看著溪水下的倒影,他卻是在點頭,幽閑笑了,扯著他的耳朵,他不由得轉過來,唇唇相碰之時,也說不清是誰先動嘴舔舐,guntang的唇粘在一起,吞噬著對方的熱情,那也是個深秋,灼熱的吻點燃了身體,腳下的楓葉發出陣陣脆響,似乎也在燃燒。 那夜的月光皎潔初洗,那夜的吻熱情勝火,又纏綿似水,夜風穿行在楓葉林里,紅葉沙沙亂響,一如他們紛雜的心跳,時間仿佛在剎那間戈然而止,形成最美的畫面,深深的,深深的鐫刻在彼此的心里,無論多少天、多少年,無論經歷怎樣的恩怨糾葛,這幅畫面都不會消失,時間過得越久,兩人相隔的越遠,這幅畫面反而越清晰,只要輕輕閉上眼睛,呼喚著愛人,就會靈魂出竅般回到那晚,睜開眼睛,還能感覺到唇間的溫柔。 …… 一年前在楓葉林里的約定,他們在昨晚實現了,感情和欲望交織在一起,霎時將他們鑄在自己周圍的無形之墻沖得崩潰,現在,到了不得不面對的時刻。 “幽閑,昨晚……?!?/br> 然鏡看著溪水中幽閑的影子,剛剛吐出四個字,就像是有無形之手掐緊他的喉嚨,他無法繼續說下去。 “然鏡?!?/br> “嗯?!?/br> “我喜歡你?!?/br> 幽閑聞著然鏡脖間散發的淡淡檀香,靜靜的闔著眼,細碎的月光在她眼睫間流淌,若有若無的投影在然鏡肩膀上,睫毛微微顫動,影子便像輕柔的羽毛在撩撥。 “幽閑?!?/br> “嗯?!?/br> “天祈城里有消息,南焰國國主將要迎娶北焰國的琉璃公主?!?/br> “哈!那個倒霉公主居然要嫁給你的病癆鬼弟弟?!?/br> “幽閑啊?!?/br> “嗯?” “那個琉璃公主,不就是你么?” “……”幽閑沉默。 他們互知對方底細,卻從未將話說的這么明白過。 “幽閑,你嫁給我吧?!?/br> “嗯,???”幽閑一驚, “不行,肯定不行。你如果要把弟媳變成自己老婆,你所有潛伏下的力量必當大白于世,而且名不正言不順,你將來的日子會很不好過,更何況……?!?/br> “幽閑?!比荤R已經上岸,他仍舊背著幽閑,“這些我都有辦法應對,你愿意嫁給我嗎?” 幽閑苦笑,“你覺得我會愿意么?” “希望不大?!比荤R頓了頓,“不過我要試一試?!?/br> 幽閑向后抱緊了然鏡的胸口,“如果我嫁給你的病癆鬼弟弟,做他的皇后,他的地位起碼會穩定十年,十年之后,如果南焰國和北焰國交惡,我的頭顱,將會和戰書一起送回故國;如果我嫁給你,帶給你的災難遠不止你國主弟弟的猜忌,你苦心經營的力量最多能保護這段婚姻多久?我相信你有實力將弟弟趕下王位,自己取而代之,但是,呵呵,你我都清楚,如今不管是你南焰國,還是我的北焰國,真正掌控這兩個國家的是權臣世家和外戚,對于他們而言,換個國主只是換了個牽線木偶罷了,如果是這樣,然鏡,我嫁給你和嫁給你弟弟的結果,會有什么不同?” 幽閑拍了拍然鏡的后背,示意放她下來。 “這條路通往紅葉庵,那條路你回紅葉寺,說到底,我們都是姬氏的子孫,蟄伏在寺廟多年,是時候回家治治那些混蛋了,我的人在南焰國已經想辦法換另一個倒霉公主嫁過去,下月初就會有消息?!?/br> “然鏡,他日沙場之上,我最希望的對手是你,不要讓我失望?!?/br> “兵戈相見,勝者為王,敗者暖床?!庇拈e抱著然鏡的腰,踮起腳尖溫柔一吻,“所以無論誰勝誰負,我們贏得的,將會是比任何一個姬氏祖先都要強大的帝國?!?/br> 幽閑獨自走在紅葉庵的小徑上,回頭時見然鏡還站在分岔口看著她,她對他使勁擺了擺手,寬大的袍袖襯得她異常單薄,她加快步伐奔向紅葉痷的大門,總覺得有一個條無形的線將她往后墜,越往前跑,那股后墜的力量就越大,她不敢回頭,一旦回頭,她也許會像昨晚那樣失去理智的抱著然鏡,不管是劫是緣,方才她說,他們最好的結果是沙場相見,勝者為王,敗者暖床; 她有必勝的決心,但是沒有必勝的把握,然鏡也是如此。 闔上紅葉庵厚重的大門,幽閑跌坐在冰冷的石階上,然鏡,你背我過了河,可是前面的那段路,我必須自己走。 然鏡的視線先是被升起的迷霧阻隔,后來那扇大門徹底截斷了幽閑的身影,他默然回寺,床榻之上,還留著昨晚的迷亂。 端起茶杯,不為解渴,只為品嘗她唇間的香醇; 蓋上棉被,不為驅寒,只為尋找她殘余的芬芳; 闔上雙目,不為睡眠,只為重溫昨夜圓滿繾綣; 昨晚,我們負了如來,其實也負了彼此。 昨晚,我們結盡同心之時,緣分已在不知覺中溜走。 緣起即滅, 緣生已空。 ☆、花火 秋風秋雨的黃昏,不定會愁煞人,換個角度想想,其實也是挺和睦的天氣,在這種天氣,你覺得最愜意的事情是什么? 有家的,吃著火鍋唱著歌,抱著老婆逗著娃。 單身的,抓一把瓜子閑磕,看著暖茶氤氳的熱氣散開,再看一眼窗外行色匆匆的過客,一股莫名的滿足會陪伴你整個夜晚。 出家的,煮一壺清茶,講經談禪。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十方和尚晃著腦袋,視線不知不覺的飄向窗外。 無疏師太曲中指,叩了叩柔軟的松木桌面,“十方,你上一句話說的是什么?” “哦?□□,空即是色,因空見色,由色悟空?!笔胶蜕欣侠蠈崒嵰苹匾暰€,端坐在蒲團上,比佛像還要莊嚴。 “恕無疏愚鈍,您上一句還念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由色悟空’,下一句接著‘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什么意思?”無疏依舊波瀾不驚,可言辭下已有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