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屋外冷風呼呼的吹著樹丫咯吱,咯吱響。 顧山站起來,提著太金壺在炭盆上溫著酒:“我看小七這臉色倒是好多了,也不怪他二嫂子,他侄兒今年多大了,他多大了?長輩沒個長輩樣子,他自己孤著,也不做個好樣子,你看允凈……就不看允凈,看茂昌今年孩子都多大了……” 顧巖翻翻身,也是一臉愁容:“我能管了他倆?你當爹在呢!都分家分府,個人顧個人了,我自己家都管不好,胳膊伸那么長沒用,他還得聽呢,明兒逼的緊了,門都不上了,你拿他怎么辦?小七還好說,顧茂丙那崽子,一不小心撒丫子跑關外,抓都抓不到,三五年都不見回來?!?/br> 顧山將酒壺換換方向繼續溫著,一邊笑道:“豈不聞,長兄為父,老七看不上我……” “你想多了?!鳖櫳讲逶?。 “那里是想多了,你看他看得上誰?當年你接他去了,我們這些做哥哥的的確虧欠他,可這些年,但凡身邊有些好的,那個不是先想著他,可您看看,有數的,一年三封信,前年的,去年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就是換換日子,他若想著我們,也不會這樣……” 顧巖一擺手:“老二這話過了,老七就這樣!可南邊的玩意兒,有我的也不少你的,能有多少話?翻來覆去的不就那些,你當他拖家帶口呢,總有個寫的,他自己吃喝拉撒不就那樣……”說到這里,顧巖坐起來看看外面,方低聲道:“……我能不急么,那么大的家業,連個承繼人都沒有,誰問跟誰急,逼的緊了,一倆月不露面……我都這么大了,能有幾天日子?我倒是跟你嫂子嘮叨過幾句,明日他真不得祭祀香火,就給他尋個過繼的……” 顧山頓時急了:“大哥這話說得不對!弟弟逾越一句,過繼的能有自己的骨血親?誰家的就是誰家的,誰生的就是誰生的,骨頭的事兒,當然是自己的骨頭出的貼心!他又不是不行,就是孤拐!你倒是好心,明日你我老了,誰能做得了他的主?旁人的孩子,那就是旁人的!他是嫡,我是庶,不是我說,明日你管不得了,誰能管了他?我可跟他隔著一層呢!” “哪能如何?”顧巖雙手一推,羊毛氈子都給推到地上:“你當我少說了?我說他,也說顧茂丙那個崽子,他都三十多了……” 顧山從地上取了氈子給他哥哥蓋在膝蓋上,又提了酒壺幫他倒上,坐在那里想了半天,眼見著天色越來越晚,他才低聲道:“何至于此,如今我卻有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顧巖端起酒杯看看他…… 三更,元秀跟顧昭坐在燈下看帳,賬目是歷年絕戶郡的調撥米糧,布匹,耕牛,人員損耗,這些年絕戶郡還在緩慢的遷,人員不滿,土地無人耕種,耕種出來的都用于內耗,朝廷并不收稅,非但不收一直是貼補。 如今這里還是浮帳,遷丁司那邊四屋子賬目呢。 早先顧昭管起遷丁司起,便用了以前的見識與辦法,國家統一供給米糧布匹,絕戶郡經濟獨立,自管自銷,每個壯丁每年吃多少,穿多少都是憑票換的,這里用的錢糧損耗有一多半是顧昭內庫出的。 屋子里,算盤珠子劈啪作響,十幾個趙元秀帶來的內房賬房先生在打算盤珠子。熬了半宿,賬目看到實在不入眼了,周身困乏了,顧昭這才活動下脖子,看看那邊依舊低頭的元秀道:“叫下廚隨意煮點墊吧墊吧,睡吧!” 元秀點點頭,看看下面道:“封帳,明日辰時二刻再來!” 那底下松了一口氣,拿了鐵尺壓了賬目,停了算盤子,將硯臺蓋了蓋子防干,素手都倒退了出去。 父子倆起來披了衣裳在院子里走動了一會,覺著關節活絡了,見下面提了食盒去了廂房,又聽老爺子打發人來問安,顧昭應付了一下與元秀到了廂房吃去。 此時,廂房挑了十幾盞燈籠,將屋內照耀如白晝一般,元秀進去擺擺手道:“那里用的了這么些!取六盞下去,往郡公爺屋里送兩盞,把我的安神香給郡公爺燒一塔……” 顧昭拒絕:“我不愛那香氣,趕緊趁熱吃吧?!?/br> 他倆不是個奢靡的,因此下廚只做了入口的湯食與兩樣小菜,溫了饅頭,二人費了精神,因此吃了補氣湯,吃罷,新仔帶了人端了兩個膝蓋高的木盆進屋。 這盆子是按照顧昭的設計做的,盆深,上面有蓋子,露著兩個腿粗的眼,將配好的藥材包放進去,那滾水澆開,調試好水溫,顧昭與元秀這才下足,蓋了蓋子。 兩個小奴拿著布錘進屋,元秀笑了:“我才多大,不用這些,你們下去吧?!?/br> 新仔帶著人下去,屋內就剩他們爺倆。 顧昭泡了一會,這才舒服的嘆息了一聲:“嗯……我大哥后日走,我就不去了?!?/br> 元秀愣了一下,頓時一臉喜色:“真的?” 顧昭點頭:“嗯,本就是可去可不去,這是你爹疼我,看我哥哥老了,怕他以后與兄弟們見不到了。我才多大,也有機會呢,我跟你去青州吧,畢竟……李永吉他們是我的人,我也真想看看他們是怎么辦的差……” 正說著,院門外咣當一聲,問是誰?門口有太監用尖細的聲音回話:“回郡公爺,是那邊的孩兒們不懂規矩,踩了警板子,說是……問您歇下了沒?!?/br> 顧昭低頭失笑,半天抬頭道:“這個點兒還不歇?去熄了燈,插了門,就說歇了……” 那邊應了一聲,很快的,這邊廊下齊排的大燈都挑了去,只留下巡路用的皮燈朦朧著亮著。 “你看見沒?我也是有人管的,別看你家宗室人不少,我家這勞心勞力的一大堆兒,明兒你爹討厭人了,我站起來就走,天南地北的,想去哪里都有人收留心疼?!?/br> 元秀低頭失笑,自己打開蓋子,岔開腿晾干:“兒才不管你們的事兒,也是兒時運不好,次次受你們的夾板氣……” 顧昭不說話,只是在那邊笑,他看著元秀這張臉,小半天才道:“你說,你爹人模人樣的,你長得卻不如他?!?/br> 元秀翻翻白眼:“聽孫總管那會說,我長得多像我母親?!?/br> “那就對了,長你爹那樣,半點好處都沒!” “來的時候,仿若聽到定嬰那邊說,要往宮里送人呢……” 說到這里,元秀停話小心翼翼的看下顧昭,其實,他心里卻真的將小爹當成母親的,這一生,對他最好的,肯摟著他睡的,為他勞心勞力的,就是小爹爹了。他也是不希望自己兄弟姐妹多了的,如今他大了,也的確有了自己的心眼兒。 顧昭知道元秀想什么,也不去順著他話,只岔開道:“你說這人心是怎么長的,當年李元吉他們看上去都是個好的,可如今你看看,一出去就海闊天空的,這遨游的都收不住邊際,若是明兒莊成秀那些人知道了,又是個事兒,怕是告我的又能疊三尺高的折子?!?/br> 抻抻懶腰,趙元秀站起來在屋里溜達了兩圈:“他們不是就干這個的么,君明臣良,都俞成治,比齊遠景他們強多了,那些個畜類窺視人主意向,隨意變亂是非……小爹爹……” 顧昭抬頭看他:“嗯?” 趙元秀鼓鼓腮幫子道:“您說,護帝六星到底是什么?” 顧昭呆愣了一下,小半天笑道:“你當他是個什么,就是個什么,你不當他什么,他就什么都不是,一個說套而已。如今你家才三代,怕是離它不得,以后……便說不清了……這話不該問我,該問金山主那老東西,我又沒有學過帝王學?!?/br> 趙元秀的臉上頓時訕訕的。 顧昭也不管他怎么想,只是笑著說:“忠臣jian臣這東西不是我這樣的腦袋該去分的,就如這遷丁,打天授那會就遷,我那會子還笑旁人呢,說丁不是這么遷的,可如今你看,我前好了么,一樣沒有,我就是個小吏料子,理想是好的,可攤攤一大,照樣如今還不是個禍害民生大害帶頭種子!” “小爹爹這么說,便過了,天下間,再沒您這樣的?!?/br> 顧昭笑笑,這一晚,其實他心情并不好,有些事情對他來說,的的確確是個極大的打擊。 趙元秀帶來半車情報,一本本讀了,卻原來,阿潤什么都知道,卻容著他折騰,若是旁人,死百次都夠了。 不去說顧昭這邊一整夜輾轉反復,卻說,顧山與顧巖兄弟倆這一晚商議了半夜,丑時初刻,裴氏帶著幾個女娘進屋,一個個的帶著與顧巖看。 顧巖很是認真的看了人家的五官,個子,出身,問了幾個問題,還詳細的詢問了這幾個女娘家里的生育情況,裴氏說,都是生兒子的種子,他便很高興,如此兄弟二人嘰嘰咕咕的商議到寅時初刻,這才疲憊不堪的去睡了。 第一百四十回 轉日,顧昭起的早,略略收拾便去臨時賬房,不想元秀是個勤快的,那頭算盤珠子早就響成一片。不知道算到哪里,門卻封著。 “我就說,這里有勤快的,何必起這般早?!鳖櫭穷^看看,轉身要走。 顧昭正要喊他,不想卻看到自己兩個老哥哥,一人穿了一件上朝的袍子,著人搬了板凳,抱著手爐正坐在那邊門廊下面等著召呢。 這事兒鬧的,胡鬧呢! 顧昭趕緊過去,未及換下的木屐在青石頭道上,留下連串兒的脆響。身后也跟著一串,有捧著靴子的,端著條凳的,抱著暖爐,腳爐的,捧著袍子的。 “哎,你慢點,大清早的,我們能飛了不成,你看看你襪子不穿,光著腳丫子明兒又犯了!”顧巖數落著。 其實,顧巖他們那里是胡鬧,君便是君,憑元秀如何,他也是皇帝的種兒,顧昭他是當元秀晚輩的,便是再遮掩,心里也不在意,卻不知,他老哥哥們的態度這才是正常的。 顧昭人是跑過去了,心下也明白了,一肚子不合適的埋怨,硬是咽下去,倒是有些訕訕的。這人吧,離著皇帝越遠,心里越是敬畏,顧老二很是注重這個。 想想吧,這一路走來,天是阿潤的,地是阿潤的,人是阿潤的,走了幾個月,還沒翻出阿潤的手掌心,不敬畏不成啊,一邊敬畏,心里卻也有些得意,憑是那里,也……那也由他一點不是? “這都什么時辰了!虧我我還安心呢,殿下身邊有你侍奉著,得!你比我們還晚!本想著我們來晚點沒事兒,你瞅瞅,那邊都封門了!”顧山抱怨著,一伸手拽過一雙新襪,在手里揉揉,順手放在爐子上背背。 顧巖如今多傻,向來看不出這些,他倒是很負責,叫人趕緊侍奉顧昭換上厚的。 “你好好吃飯了沒,反正是遲了,一會請罪的時候就說你身上不利落,有些水土不服,索性告假吧……” 顧山趕緊收住老哥哥的餿主意:“哎!哎!大哥這話說的,我就說他如今懶散的不像樣,你就慣著,沒你這樣慣的,你這是害他!我就納悶呢,老七咋這樣?卻不想這懶骨頭是你給他長的,昨日我還怪自己……” 正鬧騰著,那頭出來個白面兒圓臉的太監,三十冒頭的樣兒,渾身抖露著一股子精明,這太監雙手攏在袖子里顛出來。沒錯兒,就是顛兒,今年天氣就這樣,一大早的地上薄薄的一層雪,下的痛快的都是江那頭。 他不顛著也走不好,一路顛兒了來,這太監也不敢拿大,很是認真誠懇的施禮之后道:“給三位老大人見禮,這天兒冷的,又落了雪,如何不屋里去!” 顧山迎過去從袖子里拿出預備好的包兒遞過去道:“公公辛苦,這大冷天兒的,出個差兒不易,可是殿下有話吩咐?” 顧巖跟顧昭對著看看,這樣的手碼,他倆沒這習慣。倒是在京里見過,兄弟倆偶爾見了,還擠在一起譏諷來著,卻不想今兒卻在自己家人身上見到了,多新鮮啊。 這公公那里敢收,拒絕的態度跟這是一包砒霜一般??茨睦锬阃宋易尩?,還是顧昭在身后瞪了一眼,那太監才戰戰兢兢的拿了收在袖子里。 顧巖順著他眼神往后看,顧昭趕緊仰臉看天兒:“哎呦,這天氣陰著,許是還要下,公公辛苦?!?/br> “不辛苦,不辛苦!不辛苦!”這公公收了包兒,態度極其好的道:“殿下那邊末時初刻便起了,那頭封了門,誰也進不去,才將孫(孫希)大大說,殿下留話兒說了,公爺們多少年沒團聚了,不若再合家坐坐,團團美好才是正途,他就不打攪了,有正差?!闭f罷,這太監走了,也不敢顛兒了,奔命一般。 待那邊又關了門,顧山這才笑笑回頭道:“幾年前我跟李木齋去泗水殿下身邊等召,硬是給了這個數才得了好模樣?!彼攘宋鍌€手指:“哎呦,一把三條的金魚兒,今兒倒是新鮮,燕王殿下規矩果然好……” 一群下奴上前將他們的大袍子,玉帶,靴子在廊下扒拉下去,換上家常的袍子,顧山絮絮叨叨的。 “一條小金魚在我們這頭,好說也得百畝肥地,如今田畝忒不值錢了,有地沒人種,這還是北疆,怪不得陛下急,咱們臣下的也急,哎呦,那里都缺人……說起來,咱們小時候……我記得……哥!那會一畝好田少說也得十七八貫吧?” 顧巖拽拽大袖,想了半天搖搖頭道:“記不得了,我哪里記得這個?就記得……給家里置辦新墳那會,你嫂子有一套鑲蝴蝶寶華的首飾,送過去那邊不敢收,硬是不賣咱家地……” 顧山頓時有些訕訕,他那會有些小意思,夫妻都小心眼兒,裴氏那會子私藏嫁妝,這都是夫婦倆的小私心。于是他道:“老廟那邊也沒什么好東西,頭前面沒好人,這一代兒更抓瞎!人什么都能壞,心眼兒不能壞……” 顧巖多憨傻,那里就想到他肚子里的三道彎。 倒是顧昭斜眼看出點兒眉目,低頭笑笑,換了厚底兒的靴子,隨著兩個老哥哥的步伐往外走。 這園子原本從邊上能進,可惜有貴客,便封了門,只能從大門處往侯府正門繞。 北疆這邊被顧山經營的不錯,最起碼他家附近都是上好的精舍,街頭街尾都是頂頂好的青磚琉璃瓦。 一路閑說進得侯府,顧山沒帶兄弟倆去正屋,卻繞著院墻與他們上了家里的暖轎,一溜兒人抬著走了好半天,繞到了后街,隱約著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童子朗朗的讀書聲,兄弟幾個這才下了轎子,這出來的時候顧茂丙也跟著顧山的長子茂道跟著,有長輩,管你什么歲數,什么職位,那都得扶著轎子跟著跑。 “這是咱家的家學,請的是寫《景里三式》的童先唍,尓谷先生在這里頭教,當年我去跑了七八趟人家才來隴山那邊請的?!?/br> 顧老二家向來注重這些,什么大儒,什么名士,什么妙手的。 顧茂丙來至門前,卻不進去了,只懶在大門口的桃樹下一坐道:“我是不去了,好端端的看旁人家子孫昌盛,怪沒意思的?!?/br> 這人說話好沒意思,搞得顧茂道也是好沒意思,也是,他四叔家如今才幾口子人,一家里四房頭,七房頭人丁單薄。也不知道老爺子起著什么心思,這不是戳人肺管子么! “也罷了,弟弟不去,哥哥就在這里陪著?!鳖櫭佬π?,也不在意,只是他不坐在地上,他叫人抬了條凳來。 顧昭向后看看,半天才笑笑與自己哥哥們往家學里走。 顧山在前面介紹著:“……尓谷先生也就是時運不好,他家寒門出身,早年受的是耑家雜學,年十四那會子才正式入的律門,說起來,老七,他跟你家算是有親的,你的輩分還比他大呢,他的業師算是你舅舅的徒孫兒,你姥姥家那邊可是法家大儒,律門的先鋒……” 顧昭就笑了:“這個我卻不知道的……一會進去提也別提,他家跟咱家有什么關系?”那是真不知道。 顧巖頓時高興了:“就是這樣,跟咱家沒關系,提也別提!” 顧山滿臉的遺憾!恨鐵不成鋼的看看他:“你呀,放著好路不走,成日子也不知道晃什么?你看看人家尓谷先生,人家早以前前朝那會子就挺出名的,說起來,是少時敏悟,敦行博學,幼以孝聞,上上等的人品。如今四海升平,還是讀書貴重!真真是放著大道兒不走,非要上樹不成?” “你跟我們說這個,我們倆粗人,聽不懂??!”顧巖就聽不慣了,在前面不在意的打岔。 顧昭頓時美了,走過去扶住他親哥,后面那個炫耀分子,愛誰誰。還讀書呢?多大了? 顧山跺跺腳,半天才笑罵:“大的沒個大的樣子,小沒小的恭敬,不像話,你就慣吧!不是我想著你……” 顧巖扭臉瞪了他一眼,顧山一轉頭:“哎呦,這邊怎么不收拾,看著地兒,一會學生可滑倒了!來人,趕緊掃掃……” 不對呀?這倆人這兩日成日堆在一起,前幾日顧老大還看不上顧山呢?如今頗有些狼狽為jian的胎像!老大是個藏不住事兒的,顧昭斜眼看看他們:“兩位阿兄這幾日好不親厚?” 顧山忙道:“那是,一條血脈的上陣兄弟!” “對的,對的!“顧巖趕緊指指這幾排精舍:“這屋子好啊,坐北朝南,是仿的景山書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