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呦,這就是見識了,顧山趕緊上前,帶著他們繼續參觀。 “正是仿著那邊修的,你看是茅頂,上了七層蓑衣草,下面打了厚木板,比咱那邊暖多了!” 三五排精舍,半畝的小院,屋前屋后種植桃李,屋子的款式,皆是茅頂木質,地面高出一截,鋪著雙城厚木板,木質地板被擦的干干凈凈,門扇都是推拉式樣。 遠看去,學生們都跪坐著學習,面前隔著長幾,幾上隔著小巧的筆墨紙硯,學生打扮俱都不著錦繡,沒有高低貴賤,皆是樸素大方的青布棉袍。 這規矩,也是景山的。 顧昭有些不好意思,抱怨他二哥:“阿兄好沒意思,若說是來見晚輩,我也好預備些見面的禮兒,這赤手空拳的,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誰?!?/br> “你管他誰家的誰,他家親戚多,你二兄心思大了去,只恨不得有點親,有些機敏便抓來養著……” 顧山就見不得他們跌涼話:“我養我的!你們過你們的!你也好意思說?你看看咱家如今幾個人?你們出去打聽去!隨便那個世家,親戚五代幾百人住在一起的,那都是小家子了!咱家如今剩幾個人?老廟那邊,老房頭那邊人倒是多呢?咱們又不愛與他們來往,你看看你自己,眉毛胡子白嚓嚓的,你一轉身走了,茂德,茂昌他們身邊有幾個幫忙的?朝上打個群架,連個護頭臉的都沒!” 顧巖不吭氣了,他是世襲罔替的平國公,那里就需要打嘴仗?家里再過十代百代那也是國公,正統的護帝六星的嫡枝血脈,這樣的榮耀,顧昭都沒有,顧昭倒是郡公,可是也是嫡出的旁系,四代之后那也要看臉色活了,上面也不能再給多的位置了。他能管著下一代,下下一代,誰知道以后呢?就如跟老廟那邊,頭五代都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如今呢?也就比仇人好點! 這里面的花花是他跟顧昭,顧茂丙鼓搗出來的,到了最后只豐盈他一家,顧家如今就是這樣,封不下去了,今上是這樣,再一代至多錢財上多多看護,位子也的的確確是沒有了。 顧山看這樣子是想整個書香門楣,倒也沒錯的,讀書明理總是沒錯兒的。 心里有愧,顧巖只好指著院子大勢夸獎,干巴巴的說些好聽的。 顧昭知道他怎么想,就站在那里笑,他管到這里也就盡了心,他又沒有后代,也不想要后代,因此沒這兩人的宗族意識。 他走了幾步,脫了靴進了學屋的榻臺,那榻臺下面整整齊齊排了七八排的由大到小的棉鞋,都是黑色絨布的面兒,樣式一般樣兒,有新有舊,也有縫著補丁的,有邋遢的孩兒,鞋墊子上泛著黑光。 瞄了一眼,顧昭就笑了。 屋內,朗朗的讀書聲令人心情愉悅,側身從窗邊看去,這是個幼年班兒,都是四五歲的奶娃娃,由一位老先生帶著正在背啟蒙的書籍,一個個包著布帕的小腦袋搖頭晃腦的看上去好不喜人。 不合時宜的是,門廊那邊坐著成堆的摟著斗篷,捧著暖爐,提著食盒的門下婆子小廝,那里就成了景山書院了? 再不喜歡顧老二,顧昭到也稀罕看這些孩子,都是他家的么!可真能生,這一堆,一堆的,需要多少小蝌蚪的奮斗啊。 那屋里的先生也看到了顧昭,卻不動作,依舊在那里教著,想來這是這里的規矩,憑你是誰,也不能打攪到學生上課。 顧巖與顧山上了榻臺,踩著草墊也在門口看了一會子,不多時,那邊過來一位老先生,悄悄施禮,招呼他們去了一邊的茶社。 進得茶社,這三人方大聲說起話來。 顧昭上下打量這先生,五六十歲的年紀,一臉的生活苦難,滿胡子的辛酸故事,相貌倒是一般般,就一對兒招子亮亮的。 這位便是尓谷先生了。 對方是先生,他們便很是尊重的施禮,對方忙道不敢,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還禮,卻不低頭。 果然就是尓谷了。 顧昭看他到底是名士,便有些清高,渾身抖落著一股子肚子里有高山峻嶺的風范,別說,比那金山主卻是會擺的。無論是走路,還是行走,俱都走的是高山流水的瀟灑哥范兒,比金山主的猥瑣死要錢硬要臉的風范看上去值錢不老少。 “幾位舍翁來的好巧,廚下做了好輔食,不若嘗嘗?” 顧昭摸摸肚子道:“不管什么吧,早起就入了一碗補氣的,一顆米都沒落肚呢,多上一些來?!?/br> 尓谷先生笑笑,沖門口侍奉的一位老仆點點頭。那老仆轉身去了,片刻,端了一個小爐子進屋,取了木炭引著給屋里添些暖和。 這點哪里夠,顧昭是個畏寒的,才一坐下,便覺著股下一股子涼意竄著脊梁骨走,他都多少年沒跪坐了!他脾性多了份忍耐,也不動,倒是他哥哥受不得,很快,有人端來兩爐炭火,一盆打著顧昭郡公府的徽記,一盆是顧山的,還有一盆被大門口的顧茂丙劫了去在院門口烤著。 兩盆大炭將屋子里暖的舒暢,順著屋子里的門扇往外看去,卻是一顆堆了半葉雪的桃樹與半個小院子。一陣寒風吹過,殘雪飛散,倒也是冬日的好景觀。 半響,有大學生帶著中學生雙手噴著小幾案進屋,一位長者身前放了一個。 顧昭聞著香味看去,卻是四個碟子一碗熱湯。 食物俱都放在黑瓷器皿里,湯是熱乎乎的米湯,四個碟子里分別是,一盤蘿卜條,一盤菜葉,一盤腌蠶豆,都是涼拌腌制,剩下的一盤碼著三張白面餅。 顧昭見老哥哥端起米湯喝了一口開胃,他也端起來喝了一口,好不舒暢,便嘆息了一下,拿起面餅撕開食,卻看到熱乎乎冒著熱氣的糖心。 “這個好,都好些年沒吃了?!鳖櫿芽洫劻艘痪?。 “具是粗食,那里就好了?這些娃兒起的太早,咱家倒好,親戚里道總有不如意的,就把輔食當了正餐,一來二去也就多了夯實的東西,那些小崽子個個能吃,雖是表里親戚,那也是親戚,管他是誰的呢,也都是咱家的不是,餓著那里讀進去書?這不,跟你嫂子商議了一下,咱家學下一個月,就這樣的輔食得有五十貫,這還是用著鄉下莊子的出息……” 聽到這里尓谷先生便笑了:“舍翁這話就過了,朝暮兩頓足量的輔食,他們家去還要吃,某看來神仙日子也就是這般了。某年幼那會,家母從春梭到冬去了賦,剩下的半點不敢著身都給交了束脩,一日有一頓飽的那是過豐年節了……”正說著,他忽想起什么,便對顧巖道。 “老國公,學生有些事想托付則個?!?/br> 顧巖笑道:“先生盡管說來?!?/br> 尓谷先生有些忸怩,想來這人脾性剛烈,一肚子錦繡才混到侯府家學,那也是有原因的。 “無事,先生盡管說?!?/br> 如今顧家,除了皇家的事情,這大大的國度,做不到還真少,因此顧巖叫他盡管說。 “如此,便……便說了,某少時家貧,又是寒門出身,因此學下也無幾個摯友……”尓谷先生絮絮叨叨的,拾了陶壺取了水,放在小爐子上煮著。 屋子里水蒸氣緩緩的冒著,尓谷先生不緊不慢的聲音傳來。 學律學的都是這樣,脾性里多了些丁是丁卯是卯的風骨,便是說些動人的,由他們嘴巴里出來都是無風無浪的平鋪直敘。 “……由家到景山書院,五百里的官路,要走十天,三月一歸家,離家時家母給做十五個蒸面粗餅帶五十個錢外加一匹粗布,她算著我吃到學里就足夠了,卻不知道那時某正是長身骨,十五個蒸餅不足七八天便完了,無法,只能一路買著吃?!?/br> 前朝那會子,布帛都能算錢,一匹粗布大約就是百十個錢的意思。 “……到得學里,身上錢財去盡,只有一匹粗布交到學里算是糧錢,一日學里才管一頓,又吃不飽,萬幸那時學里的學兄對某多方照顧,若無他們,某早就餓死了,就不餓死,怕是依舊只能是做田間舍郎,那里有這般好的命讀書呢? 少時六年書社,學海與學兄們同吃同住,卻不想……前朝今朝,五十年兩次戰亂,一次丟了廖兄,一次丟了馮兄,老公爺人面廣,識得天下間的貴人,便幫學生隨意問問,尋尋我那兩位兄長,學生今年都五十七了,這把老骨頭丟在北疆也無甚,只想死前見見少時摯友,也好了卻我這心愿,便是死也是無憾的?!?/br> 顧巖頓時樂了,見尓谷先生又要施禮,趕忙扶起他道:“這有什么???先生萬不敢多禮,您是傳道授業的,我一粗人,這就過了,過了??!趕緊起來,一會將名諱祖籍寫來,我當是什么事兒呢,原來是這個!再小不過的事兒了,趕巧了,我那小子在知院管著一些瑣碎,即是讀書人,當年可經了官考?” 尓谷先生忙道:“有的,有的,當日都評了等,我是二等,廖兄是三等,馮兄當年是一等,先生賜了號的?!?/br> 顧巖拍拍腿道:“那就著了,定有底簿登錄,轉日我們京里家去,便與先生找找,舉手就完事兒了,您看您,這大禮小禮的,可不敢這樣!您是個有情誼的,我就看重這樣的!” 尓谷先生頓時失笑,有些慚愧的又道:“不敢期滿老公爺,卻也……卻也不是,雖有些舊日友誼要說,卻也有私心,當年……小女與馮兄幼子定了親……如今……”他有些急迫:“如今小女都二十二了……” 哎呦,這還真是大事兒,大家便有些同情,正勸著,屋外忽然傳來悉悉索索摳門紙的聲音,抬臉看去,卻是一個小童,身子半掩半露,支著個大腦袋,這娃兒四五歲的年紀,周身帶著一股子奶風,大眼珠子咕嚕嚕的,嘟著嘴兒,想是站在那里許久,無人搭理他,便有些著急,長者不喚他,他只能摳著紙門弄些響動。 “哎呦!哎呦!”顧山頓時笑了,從身體里往外迸發出一股神圣的慈愛,平時的市儈也沒了,名利都化作浮云,身外物俱都退散,也不裝了,也不端著了,整個的人都變得無比幼稚。 他站起來,跑著到門口一彎腰就把小娃娃抱起來,左右親了幾下狠的道:“哎呦!我的破瓦罐,你咋這么丑呢,這么傻呢,哎呦,哎呦!可算輪到我了,你祖母不在呢,輪到我了呢……哎呦,瘦了……” 絮叨間,他將小娃抱進屋,也不跪坐,盤著腿兒將他裹在懷窩,舉著他的兩只手道:“給先生見禮,給大太爺爺見禮,給七太爺爺見禮!” 小娃兒掙扎了幾下,站起來,舉著一對兒肥爪子,行著相當端正的禮儀,滾成一團的先拜了先生,又拜了大太爺爺,七太爺爺。這孩子長得漂亮精致,肌膚雪白,一身的精明伶俐。 顧巖看著稀罕便問:“你是誰家的丑孩子???” 小家伙一愣,他年紀小,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家的,便回頭去看自己太爺爺。 顧山抱過他道:“你們沒見過他,前幾日他肚子不舒坦,在家避人呢,這是茂道家里的孫兒,長的太丑,又笨,很是……不機靈……不敢有大名兒,叫個瓦罐兒?!?/br> 如今有講究,不敢說太好,越好的金孫越不能夸贊,只能反著說,就如當年顧昭家里喊了他九年的盆子,要么盆哥兒。 這個顧昭卻是習慣了的。 人的心都是偏的,就如當年老爺子偏心顧昭一般,顧山就稀罕自己家這個破瓦罐,稀罕的不得了,因此這孩子一來,他就開始夸耀。 “憑你們倆在家里多如意,你們可見過這般歪的孩子,你看這旋兒,你們可見過這樣的好耳垂兒?五個……” 他打開帕子給他們看看旋兒,又拿粗手給孩子攏住頭發,這活計想是常干,很是熟練的樣子。 一邊整理,他一邊對顧昭嘮叨:“老七啊,不是二哥說你,人這一輩子,誰惦記你?上三界下三界不提了,嘿!咱們圖什么,不就是圖這塊好rou!憑你郡公府金山銀海,你家可有這個?” 他舉起自己家瓦罐,一探腦袋在小家伙屁股下聞聞道:“真香??!” 瓦掛咯咯的笑了起來,捂住小屁股躲。 顧山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只能看到自己家這團rou,他上下聞聞,一探手摸摸他后背,翻開看看衣服厚薄。 “你娘真狠,你才多大,明日不要來了,這天兒冷的?!?/br> 瓦罐依舊咯咯笑:“要來!定要來,家里沒小孩兒了,都來了的,這里都是小孩兒!” “你也好意思說小孩兒,你這小……傻孩子!” 顧昭輕笑:“我才多大,且沒玩夠呢,再者……我可受不得這個!” 顧巖一撇嘴兒:“嘿!那是你沒有,有你就知道好處了,那不是一般兒的好……” 顧山點點頭,一伸手將瓦罐腳上的白布襪子都脫了,也不管孩子今年多大了,只管在孩子腳上親了好幾口,每個腳趾頭都咬了一下。咬完了,一抬頭問顧昭:“這可是好東西,你要咬么?” 顧昭哭笑不得,一翻白眼:“你也不嫌磕磣!” 第一百四十一回 書院里,一對阿兄一唱一和的說著子孫后代的問題,顧昭嗯嗯啊啊的應著。 那團rou再好,顧昭是不想要的,也沒本事要,他早就想開了,上輩子孤獨一生,也不就那樣,如今還有這么些呢,不敢說苦的,他什么都有了。 看著面前老大哥滿嘴的訓斥與勸解,他越想越不對,這事兒忒不對了,顧阿大與顧阿二忽然變成好兄弟了?從互相看不上,見面就抬杠,忽然就變成這樣了。 這不科學??! 哪里來的如此和諧的異口同聲風?這撲面而來的算計感……顧老二一句話,半掩半露,隨意一引,顧老大就上去做盾牌炮灰的感覺,顧昭的心情就微妙了。 你倆這是要做啥呢?幾個意思???這一對老瞇縫眼里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與愧疚與算計與無奈與尷尬與訕訕的集合感覺,這是cos狐貍呢?別呀,咱家猴多,狐貍跟咱們不是一個科系,咱們可是親兄弟,雖然是三個mama生的。 顧巖是知道顧昭相當聰明的,可是如今他傻了,再加上當年的誓言太震撼,又有些老年癡呆的前兆,加之他心里有愧,難免在顧昭,在侄兒顧茂丙面前都立不起桿來。 有了心魔的人,最愛的就是欺騙自己,出于微妙的補償心理,他下意識的就忘記,有的人膽子大的翻天覆地都不畏懼,他跟顧老二這點道行?他就覺著……顧老二的主意,雖然是餿了點,那也不算錯的。待明兒生米煮成熟飯,看顧老七還硬不硬,一個軟軟香香的抱過去,他不認也得認! 說的多好啊,長兄為父!對!爹不在了,他就是爹,只有爹才能如此費心費力的為晚輩著想呢!他能活幾天,明兒到了那邊,顧老七若是沒個后!他爹能敲死他! 顧昭一臉純真與信任,看著面前的這一對老兄弟翻花花腸子。 顧老二在那里拉線,顧老大開始細說子孫根,舉例無數,生前死后舉的各種福利,那一樁樁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哎,憑是誰,憑你對別人多好,沒到最后,你敢說這人就是好的?還是親爹親媽親孩子靠得住…… 顧昭笑瞇瞇的,臉上一副受教的模樣。 若是顧昭就生于斯長于斯,就是那個眾人眼中的嬌生慣養,家中最弱,任性不講理,想怎么就怎么,靠著祖蔭得到位置紈绔顧昭,說不定顧昭就軟了,覺著壓力好大。 可他偏偏不是,他內里的核心再不經世故,那也是兩輩子,這是這么個意思???前兒還想走來著……忽然就狼狽為jian了。 絮絮叨叨半響,兄弟三人約好今晚在祖宅飲酒,捎帶追憶祖宗,顧昭應了,大家皆大歡喜。于是,他們一起從書院出來,迎面的北疆的小冷風稀溜溜的吹著,顧茂丙正在外面“飄蕩”呢。 以前上京,永國公后家的小郎君玩秋千技,那是一絕!據說他之后再沒人敢玩秋千了。 那他是沒看到顧家大餅子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