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馬塞鴻先不肯告訴她,良久,才笑道:“朕想要漁翁得利?!?/br> “哦?!绷艘宦?,秦舒了然了,笑道:“三兒預料得不錯?!?/br> “……他如何說?” 秦舒笑道:“在進京的船上,他曾提起過,要如何助皇上將權錢從各家收回?!币婑R塞鴻面有遲疑,就道:“這各家,自然也包括秦家?!?/br> “舒兒……” “皇上放心,我母親是深明大義的人,必不會為難皇上。母親說,皇上總是雁州出來的,必不會糊涂到,忘了親疏遠近?!鼻厥鎸⒄圩訑n上,看馬塞鴻似是驚愕之后便又喜怒不形于色,心嘆他真是越來越像個皇帝了,手搭在他手腕上,“皇上,我曾答應三兒護著他,此事過后,皇上就放了三兒去延春吧?!?/br> “……他為何不肯為朕效命?”馬塞鴻蹙眉,“饒是段宰輔胸有經世治國的奇才,也比不得三兒嬉笑怒罵間的謀略!若不是三兒,朕豈會坐在這龍椅上?” “三兒本性就是如此,又貪婪,恨不得將錢財都攬在身邊,又憊懶,又不肯賣力實干。但他難道不是皇上身邊最可靠的人嗎?皇上試想,若換個人,藏下了季吳皇帝的庫銀,皇上能容得下他?”秦舒循循善誘道。 馬塞鴻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自從坐上龍椅,他便也慢慢多疑起來,可饒是如此,對身上疑點重重的莫三,卻始終懷疑不起來,放下心里的提防,無奈地看著秦舒,嘆道:“舒兒,你可知道朕如今最信誰?” “皇上最信三個人,這三個人里,最老的,是剛正不阿,能拿捏住凌、莫兩家的柳老將軍;最狡黠的,是引著皇上去治水、引著皇上與我一路作伴、引出段宰輔的三兒。剩下的一位,不是云兒,應當是,關宰輔之子,關紹?!?/br> 馬塞鴻嘆息道:“真是知我者,舒兒也。比之眼前那些錢財名利,三兒放手的更多。朕信他是不拘小節卻心存大義的人。正因朕信他,才不肯放他走?!?/br> “該放手時,就放手吧。放他去坐鎮延春,鉗制江南那些老世家,對皇上而言,不也是一樁好事?”秦舒又柔聲地勸。 馬塞鴻點頭,手指輕輕地放在秦舒小腹上,微微閉著眼,體會那小腹中微微的心跳,勾著嘴角道:“三兒小時就擅斂財,若是此胎為男兒,便叫這小子,去竊取三兒積攢下的錢財,叫三兒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秦舒知道馬塞鴻這話的言外之意,啐道:“你這女婿取了我們秦家的東西還不夠,又叫你兒子來?” “這邊是虎父無犬子?!瘪R塞鴻一笑,只覺多日的陰霾終于散去了,肩挨著肩,正要跟秦舒說些體己話,見太監來說太上皇有請,便站起身來,叮囑秦舒:“太妃的事,不必事事上心?!倍谥?,便向太上皇寢宮去,再回來時,便無奈地下旨,將凌智吾私自交往的外官調遣回京,并將莫三、關紹轉入刑部地牢關押。 幽暗潮濕的刑部地牢中,莫三、關紹各據一角,一個嬉皮笑臉、一個云淡風輕,但在關紹暗暗地揉起坐疼了的骶骨時,莫三忍不住笑了。 “……你太陰損了?!标P紹終于瞧出莫三衣裳的蹊蹺,站起身來,挨過去,用手一摸,果然他的衣裳厚實許多,嫌棄著,卻因一陣陰風吹來,不得不挨著莫三坐,冷笑道:“你回去溫存夠了,竟拉了我來做墊背?” “這是什么話?我是一心為你著想?!?/br> “呸!”關紹深吸了一口氣,不肯跟莫三一般見識,望著這貌似堅不可摧的地牢,嘆道:“先前這牢里的囚徒聽說我來,就算是江洋大盜、武林豪杰,也要嚇得鬼哭狼嚎。沒想到如今我也坐了進來?!?/br> “聽說,你只用端端小半年,就口碑載道,贏得關青天的名聲?!蹦晨恐虺睗癯D隄皲蹁醯膲Ρ?。 關紹嘲諷道:“腦袋上懸著一把劍,我敢不兩袖清風?若是我們齊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不定要如何咒罵我這不肖子孫呢!一代代暴君、昏君傳下來,偏出了個關青天!” 莫三撓了撓頭,笑道:“我可是跟你反著了,我們莫家世代忠良,偏出了我這么個不肖子孫?!焙龅芈犚娨魂囨i鏈聲,忙示意關紹噤聲,待見牢頭領著兩個披著漆黑斗篷的女子進來,瞧見一人戴著兜帽,行動間不露雙足,一人焦急下,步履匆匆,卻將一雙描金繡花的綢鞋露了出來,于是隔著欄桿,就向那不露雙足的女子伸手。 那女子摘下兜帽,果然是略施薄粉的凌雅崢。 “兩位一盞茶后,就請回吧?!崩晤^掂著腰上的鑰匙,丟下一句,不敢收孟夏遞過去的銀錢,就晃蕩著鑰匙向外走。 “老爺?!绷硪粋€女子,就是錢阮兒,只見她臉色煞白著,就接過婢女提來的食盒,一聲不吭地向角落處擺下帶來的飯菜。 關紹也無心跟錢阮兒寒暄,接了錢阮兒遞來的墊子坐在身下,便捏著酒杯飲酒暖身,眼睛瞅著一旁同來探監的凌雅崢。 凌雅崢也給莫三擺下酒菜,隔著欄桿,笑道:“你還好嗎?瞧著氣色不錯?!?/br> 莫三坐在欄桿后,一手撐著已經斑駁的柱子,竊笑道:“今兒個三更時,我回家一趟?!?/br> “還能回家?”凌雅崢驚詫了一下。 莫三道:“這冤魂無數的地牢,可是關大哥祖傳的地方,要出去,還不容易?” “有什么話,如今說不行?又要回家……若再換了牢房,我可就沒法子了?!标P紹敏銳地捕捉到這一句話,立時握著酒杯走到莫三身邊,蹙眉道:“你不要再節外生枝?!?/br> “你樂意,你也回家一趟?!蹦ξ卣f。 關紹一怔,瞅見錢阮兒聽見這一句打了個哆嗦,心知她未必樂意叫他回去,況且,他也無心回去,冷笑一聲,把玩著酒杯,瞧見凌雅崢握著莫三的手,嘀嘀咕咕說些七月如何如何,忽地來了興致,對錢阮兒說:“既然我跟三兒是同命相連,福禍就也在一處。你回去了,打發個媒人,早早地將咱們家耀祖跟他們家七月定下來?!?/br> “……”錢阮兒嘴一動,沒吭聲。 莫三了然地笑道:“我們家七月體弱,配不上你們家耀祖——耀祖二字,擔子太重了,我們七月也擔不起?!?/br> 關紹嗔視了錢阮兒一眼。 錢阮兒終于回過神來,心里琢磨著耀祖將來只怕要被關紹連累,若能認下個好親家也是好事,于是默默地看著凌雅崢,遲遲地開口道:“就怕人家嫌棄咱們耀祖?!?/br> 關紹輕蔑地一笑,“嫌棄?三兒,我且問你,若是我不開口,你怎么避人耳目地出了這牢籠,半夜回家探望妻女?” 莫三微微瞇眼,“你在要挾我?” “不然,我為何一再幫著你?空口白牙的話,誰信得過?要么,跟我結下通家之好;要么,壞了皇上的大計,你我二人,魚死網破——皇上還等著我將宮里暗藏的機關說出呢?!标P紹得意地一笑。 “你想跟我捆在一起?”莫三瞇眼。 凌雅崢心也提了起來,關紹的身世再沒法子更改,不定什么時候,被人揭穿,就要落得個一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就算沒有,那關耀祖若是隨了他祖輩的性子,暴戾跋扈、貪色嗜酒……“關大哥,何必呢?七月這才幾個月大,小貓兒一樣,這會子就談婚論嫁,是不是,太早了一些?!?/br> “指腹為婚的都有呢,這算個什么早的?”關紹冷笑說。 凌雅崢緊咬紅唇,莫三沉吟不語。 錢阮兒細聲細氣地說:“八meimei,耀祖也是個好孩子,絕不會虧待了你們家七月?!?/br> “不必求他們,俗話說,合則兩利,分則兩敗。要分要合,就叫他們自家個計較去,總之,若沒有我點頭,誰也休想從這地牢里出去?!标P紹氣定神閑地冷笑一聲。 錢阮兒滿眼淚水,眼巴巴地望著凌雅崢。 凌雅崢只得看向莫三,“三兒,這……” “應了他們就是,”莫三心思一轉,“不過太妃剛剛過世,不知皇上那……” “不過是太上皇死了個妾罷了,你還以為會有國喪不成?”關紹心里一顆大石頭總算落下了,提著酒壺,給莫三滿上一杯,“以后結為兒女親家,你我二人再無嫌疑?!?/br> 莫三本指望用太妃薨逝,暫且敷衍了關紹,不料關紹竟這樣堵了他的嘴,于是忙向凌雅崢看去,“崢兒,這……” “你先從大牢里出來吧,不然,你人在牢里,七月將來能有個什么前程?”凌雅崢兩只手緊緊地抓住提籃,瞧了一眼得意的關紹,思忖著,對莫三、關紹說:“有一樣事,你們得答應我?!?/br> “什么事?”關紹抿著酒水,望一眼容貌跟他筆下并不相似的凌雅崢,心道若是那癱子瞧見了,不知又要怎樣發癡呢。 “我不問你們決心怎樣替皇上辦事,只求你們,叫齊清讓留在我身邊?!绷柩艒樤捯糨p輕地落下。 關紹怔了一下,暗道凌雅崢果然膽大。 莫三猜著凌雅崢在報殺身之仇,心里為齊清讓一身才華可惜著,但既然凌雅崢開口,就不得不應下。 “兩位夫人,時辰到了?!崩晤^過來提醒說。 “多謝提醒?!绷柩艒槕?,收了提盒交給孟夏提著,便望著莫三的面孔站起身來,見錢阮兒蹣跚了一下,就伸手扶住她,慢慢地向外走。 錢阮兒擔驚受怕地不敢看墻壁上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留下的抓痕,見凌雅崢還鎮定著,就道:“你不怕,他們當真出事?” “怕又有什么用?凡事自有結果,靜等著就是了?!绷柩艒樀胗浿咴碌挠H事,兩只手抓著斗篷邊上的毛風,琢磨著怎么將這事敷衍過去,忽地聽見熟悉的一聲,抬頭望見煞星一般的鄔音生站在牢門外。 “三少爺可還好?”鄔音生瞅著日頭,微微瞇了眼。 “托你的福,好得很?!绷柩艒樂笱芤痪?。 鄔音生低聲道:“這刑部,日后就是音生的衙門,音生先來瞧瞧,這牢里可添些什么花樣兒?!?/br> “音生!”護送凌雅崢過來的齊清讓警告地道。 鄔音生轉頭望向齊清讓,陰陽怪氣地一哼,陰測測恍若毒蛇的眸子看過了凌雅崢又望向齊清讓,這才慢慢移開。 “少夫人……”齊清讓快走兩步,到了凌雅崢身邊。 凌雅崢輕輕地搖頭,嘆道:“若是少爺落在他手上,只怕不死也要脫一層皮?!毖劢菕哌^齊清讓遲疑的唇角,自嘲道:“我這又說得是什么糊涂話?少爺不過是你的主人家,音生卻是你的好兄弟?!?/br> “少夫人,若沒少爺提拔,清讓此時,應當還身在育嬰堂那干粗活。少爺的知遇之恩,清讓沒齒難忘?!饼R清讓清明的眸子,終于蒙上一層霧靄,眼睛追尋著慢慢遠去的鄔音生,嘴角牽動了兩下,便拱手送凌雅崢回府。 北邊冬日的風,刀子一般,割得人臉疼。 不過下轎子那一點子路,凌雅崢臉上就疼了起來,回了房里,瞧見七月無憂無慮地吃吃睡睡,嘆息道:“你還不知你爹給你定下了什么親呢!”恰望見七月眨了下眼睛像是聽懂了,就如瞧見什么奇聞般,急著要跟旁人炫耀,偏身邊就只爭芳、斗艷兩個,只得嘆了一聲。 “崢兒?”莫寧氏從外面趕回來,身上還穿著一身素衣,因覺這衣裳不干凈,就在明間脫下叫人拿出去,穿著貼身窄襖走進來,先看了七月一眼,就問坐在床邊的凌雅崢,“三兒沒事吧?” “母親放心吧,他沒事?!?/br> 莫寧氏難以放心地說:“他怎么會沒事?那地牢里又潮又濕,整個人進去,不用大刑,也能熬得人只剩下一半出來?!?/br> “沒那么厲害?!绷柩艒樞α?,不見蕙娘陰陽怪氣地跟著莫寧氏,就問:“二嫂子呢?” “你二哥回來了,你小姑父也快要回來了,你二嫂子忙著照顧你二哥呢?!蹦獙幨虾龅仵久?,“睡蓮沒跟回來?!?/br> “為什么?”凌雅崢忙問。 莫寧氏笑道:“據說車子行到半路,她暈車暈得厲害,就留在半路了?!?/br> 凌雅崢猜測睡蓮八成是有了,聽七月嘴里啊啊了兩聲,就對莫寧氏說:“三兒替七月定下一門親事?!?/br> “誰家?”莫寧氏詫異莫三身陷囹圄,還能想到兒女親事上。 “關家?!?/br> “關宰輔之后?”莫寧氏怔了一下,“關宰輔名聲雖好,關紹也是個上進的,但關家人口不豐……” “人丁簡單,也是一樁好事?!?/br> “但,到底勢孤力單了一些,若是關紹再多兩個兄弟做了臂膀,那就好了?!蹦獙幨蠂@說著,又因是莫三定下來的,就對凌雅崢說:“那就這么著吧,你大哥回來了,今晚上過去,一家吃個團圓飯?!?/br> 凌雅崢本要婉拒,忽然想起蕙娘的心思來,就應下了,到了晚間,囑咐孟夏、楊柳將七月抱回她們家去照料,就穿著一件月白交領長襖、系著水綠裙子,就坐了轎子向衍孝府去,才跨過那道曾叫她受了驚嚇的門洞,就望見長身而立的莫二背對著蕙娘,似是兩口子有些爭執。 “二哥、二嫂?!?/br> 莫二聽見凌雅崢聲音,回過頭來,瞧見她淡妝素裹,恰像是秦家那道竹簾打起后在門后靜靜站著時的打扮,恍惚了一下,就移開眼。 蕙娘捕捉到那微微的一下,不由地咬緊紅唇,涼涼地笑道:“三弟妹過來了?怎不將七月也抱來給你二哥瞧瞧?!?/br> “七月睡下了?!绷柩艒樚翎叺赝ツ?。 蕙娘立時明白凌雅崢的意思,聽凌雅崢走來問莫二“二哥可登上泰山頂上了?”,就忙看向莫二。 莫二坦然道:“不但上去了,還將山上千古名士留下的真跡拓了下來?!?/br> “當真?不知都有誰的字?”凌雅崢兩眼泛光,興致勃勃地問。 “……三弟妹,三弟還在地牢里,你這樣興致十足,有些不妥吧?”雖莫二坦然,但蕙娘心里不痛快起來。 莫二蹙眉道:“蕙娘,三兒坐牢,弟妹自然會掛心。好不容易能夠消遣一下心頭的抑郁,你何必拿著言語打壓她,一定要她愁容滿面不可?!?/br> “二哥,二嫂子的話也有道理。對了,睡蓮呢?”凌雅崢明知故問,但見莫二露出微意,就心無城府地笑道:“那可真是恭喜二哥了?!?/br> 蕙娘越發惱火,又聽凌雅崢拿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話慫恿莫二再向外去,忙道:“母親出來了?!卑蛋档氐闪肆柩艒樢谎?,就隨著莫二簇擁著莫寧氏向莫老夫人那去。 見莫寧氏跟莫二母子敘話,蕙娘一只手恍若鐵鉗般攥住凌雅崢的手,低聲道:“你想干什么?” 凌雅崢挨近蕙娘耳畔,低聲笑道:“嫂子,二哥是個孝悌的人,倘若瞧見我一再親近他,定會……” “如何?” “為避嫌,離開莫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