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小鎮中一家不起眼的農舍,大門突然被輕巧地推開了。 守在油燈邊的學徒驚喜地呼喚道:“老師,您回來了?!?/br> 來人點了點頭,將身上兜帽摘了下來,露出的是熟悉的面容。 學徒困惑道:“老師,您遇到麻煩了嗎?我今天已經準備好撤離這里了,我們不去下一個地方搜尋嗎?” 來人低聲說道:“不,你先回去。我發現了意外的情況,灰袍格雷確實在這片區域里,但是……” 他停頓了片刻,忽然吩咐道:“去把我的奧秘口袋拿過來,我的施法材料都被銀火給毀了——這個獵殺者的尸體現在被埋在山中,我留下了熒光粉塵,你立刻去雇幾個流氓打手去找,務必把那具尸體處理干凈?!?/br> 學徒連連點頭,從屋內隱蔽的隔間中取出了一個小型錢袋,上面用金色絲線收了口。 來人打開口袋看了一眼,便收入袖中,一邊快速地走到桌邊,信手一揮—— 凹凸不平的桌面漸漸變換了樣貌,上面慢慢變幻出信紙、筆墨和一些筆記來。 來人并不等待所有東西都顯露出來,就已經拿起那支鵝毛筆,在信紙上龍飛鳳舞地用密文寫道:【遠古琥珀已經被打開,我將優先追蹤并捕捉灰袍格雷?!?/br> 這些字在寫下之后很快消去了蹤跡,來人又沾了沾墨水,繼續寫道:【琥珀中鳳凰的主人不知所蹤,我遇見了值得懷疑的對象……】 然而寫到此處,他略有些沉吟,很快又用墨水把這句話劃去。 字跡很快在信紙上消失無蹤,他將這信紙小心地卷起,塞進一個小型的木筒當中,遞給學徒說道:“你現在即刻返程,在東比爾倫斯的地下集會找到瑟銀議會的使者,把我的信件遞交給法倫米爾閣下?!?/br> 學徒將信件收入自己腰帶的暗格中,肅容說道:“我明白了,老師。您準備在賽比倫教區停留多久?” “短則幾天,長則半個月?!蹦腥苏f道,“我必須確認灰袍格雷的命匣位置,才能確保成功。好了,現在立刻出發吧,這里很快……就不那么太平了?!?/br> 學徒恭敬地行了禮,戴上自己的兜帽后,當即推門走進了夜色當中。 男人又看了一眼這個農舍,將桌上的墨水等物全部打翻在地后,輕聲念了兩個音節,從他右手拂過的桌面上緩慢地開始涌出黑色的油脂,很快流淌到地上。 他抓起油燈,離開屋子后,將油燈直接扔了進去。 ☆、第6章 埃文感覺并不好……很不好。 魔法氣息讓他的瞳孔略微收縮,沉浸在一種特殊的感受當中。 一股熟悉的干渴感正從他的胸膛中緩緩生出……這感覺毫無來由,并且難以緩解,開始不斷地灼燒他的理智。 埃文勉強點亮屋內的油燈,疲憊地坐回床沿,繼而取出被藏在白色襯衣中的銀白十字架,從自己脖子上摘下后,輕輕貼放在自己額頭上。 ——冷靜點,這沒有什么,魔癮不會持續很久…… 血精靈從喉中發出一聲漫長的、顫抖的嘆息,盡量壓制著自己體內的躁動,將桌上一碗冷水一飲而盡,將十字架含在嘴中。 他甚至將床邊的鳳凰雙刃放到了床下,然后抽出布條將自己的右手捆縛在床頭,接著便取出長靴中的匕首,摸索到自己右手的動脈后,咬牙豎著劃了長長一道。 失血帶來的寒冷和疲憊很快壓抑住他的*,然而那種深入靈魂的空虛依然使他輕輕發顫,就著被綁著的右手,他靜靜倚在床邊,繼而低下了頭。 ……血精靈呵…… 【魔法、能量,我的人民……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然而他們的支柱隨著太陽之井的覆滅一同煙消云散……】 …… 銀火輕輕推開門,他向內招了招手。 半透明的魔靈歡快地從人型的形狀回復了本來樣貌,接著收回了偽造出的呼吸聲,繞著自己的主人旋轉了一圈后,隱沒在空氣當中。 銀火輕輕吐氣,將門靜靜帶上后,取下了自己的斗篷。 正在這時,他嗅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不由地眼神微微一凝,小心地走到屏風后,便聽到圣騎士壓抑的、顫抖的呼吸聲。 “埃文·帕拉???” 銀火當機立斷,果斷將屏風踹倒后,拔出自己的短劍,極快地觀察屋內情景,繼而驚愕地發現只有埃文正半坐半靠在床邊,綁縛在床上的右手鮮血淋漓。 粘稠的血液已經順著他的手肘緩緩滴落到地上,埃文卻仿佛毫無覺察,低頭不斷喘息著,額頭的冷汗將他的額發濕透后幾乎遮掩住他的雙眼。 “怎么回事?” 銀火眉頭一皺,將短劍插回腰帶上,半跪下身觀察埃文的狀態。他捏住埃文的下巴,將他低垂的頭抬起來一些,接著猝不及防地看見了埃文的雙眼—— 那雙翡翠綠的眼睛,在這片黑暗當中正熠熠發光,這瞳孔收縮得幾乎只余一道細線,而翡翠色瞳仁中仿佛帶著深沉的暗影。 “離開這里……不管你是獵魔人還是……”埃文用這雙眼睛直視著銀火,用沙啞的嗓音模糊地說道,“……法師,都給我走開!” 銀火的瞳孔驟然一縮。 銀火站起身來,低頭看著埃文。 埃文的喉中發出低沉的聲音,口中含著的白銀十字架在他濕潤的唇舌間若隱若現。他再次低下頭,右手被高高綁起的姿勢讓他看起來像是被困的野獸,他的脊背甚至起伏出正在極度緊繃的弧度,而他的話語也與白日里溫和、正直、慈悲而強大的形象相去甚遠。 “你……使用過成癮性藥物?”銀火緊皺著眉說道,“不,圣騎士不至于抵抗不了對付凡人的藥物……告訴我你正因為什么而產生戒斷癥狀?” “法師……”血精靈艱難地擠出模糊的字眼,“離我……遠點?!?/br> 銀火在他面前站了片刻,終于邁開了步伐。 在他離開一些距離后,埃文發出了一聲漫長的喟嘆——那幾乎像是呻|吟聲。 銀火將被自己踢倒的木質屏風重新扶起,回頭看了埃文一眼,推門走了出去。 然而過不多時,銀火又走了回來。 他一言不發,半跪到埃文面前,擦拭了一下他右手上的血跡,用剛翻找到的繃帶替埃文將傷口牢牢扎緊,便準備在沉默中再次離開。 血精靈的胸膛緩緩地起伏,深深地嗅到近在咫尺的……法師的氣息,他轉頭看著銀火的動作,低沉地說道:“魔法、能量……” 銀火一怔,忽然見到地上躺著一枚銀色十字架——埃文已將它吐了出來,當銀火再次看向他的面容時,陡然間被血精靈快逾閃電的左手拽住了衣領。 ……埃文伸手牢牢攥住了他的領口,用幾乎轉變為墨綠色的雙眼緊緊盯著他:“法師,有一種癥狀……叫做……【魔癮】?!?/br> 銀火微微睜大雙眼,這一剎那仿佛就連呼吸都被這道視線所攫取。 這雙眼睛,瑰麗而強大,神秘又深不可測…… 他如同被海妖捕獲沉入水底的人,只能在這瀕死的絕望預感中動彈不得。 血精靈輕啟雙唇,吐出呢喃般的話語:“我不需要你替我療傷,法師……我要你的血,你的身軀,你的精神……全部給我?!?/br> …… 夜晚的寂靜與黑暗被逐漸升起的朝陽一掃而空。 溫熱的陽光逐漸從天際線掃蕩到這座小鎮上時,年輕的修士挨個地敲了敲房間門,友善地提醒道:“兄弟姐妹們,現在是晨禱的時間?!?/br> 當他來到昨天兩位新住客的房門前時,似乎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于是擔心地問道:“帕拉丁閣下,銀火先生,你們在里面嗎?” 起初并沒有人答話,當修士再次詢問并準備闖入進去時,才陡然聽見埃文的聲音說道:“是的,塞西斯,我們……還好。我的朋友有些不適,很抱歉我們只能缺席晨禱了?!?/br> 修士聽見圣騎士的聲音后松了一口氣,說道:“銀火先生還好嗎?我們有免費提供的圣水和繃帶,如果他身體不適的話……” “不,謝謝,我只需要靜養?!便y火疲倦的聲音接著響起。 修士從他的話中聽出了自己并不被歡迎的信息,便摸了摸鼻子,從善如流地走開了。 此時的屋內,正有些尷尬。 埃文坐在床邊,有些慶幸剛才修士的來到,讓他們得以結束寂靜而窘迫的漫長對視。 銀火從他的床上坐了起來,用掌心貼著額頭,看起來像是頭疼欲裂的樣子。 埃文斟酌了一下,說道:“昨天晚上……我很抱歉?!?/br> 銀火聞言微微一頓,看著埃文已恢復正常的雙眼中顯而易見的心虛和愧怍,沉默了很久才說道:“繼續解釋。我在聽?!?/br> 埃文眼神閃爍,窘迫不已地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深吸了一口氣后說道:“如你所見,我患有……一種成癮癥狀,并非是對毒|品、藥物成癮,而是對……魔法能量?!?/br> 銀火睜著一雙黑眼圈極為濃重的眼睛:“我已經知道了。而且還體會到了你的渴求……有多強烈?!?/br> “咳咳……咳!”圣騎士極為尷尬地咳嗽了起來。 他咳得險些嗆到自己,好半晌后才想起轉移話題,繼續說道,“我是一名‘辛多雷’精靈,常被人類稱作血精靈?!?/br> “……恕我冒昧,”銀火淡淡插話道,“或者是我愚昧,我從沒有聽說過精靈族系當中有‘辛多雷’這一支?!?/br> 埃文靜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我……是卡蘭多唯一的血精靈?!?/br> 埃文的眼神越過半開的窗戶,有些迷茫地停留在遠處灰白色的墻檐上,仿佛沉浸在了極為遙遠的回憶當中。 那是多久之前……多少年之前了? 他和他的戰友們,首次踏上這片陸地時;在他們還懵懂無知,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陡然改了面貌、身份……甚至種族,而站在了這個屬于劍與魔法的傳奇大陸上時;當他們以職業者的身份開始了以往無從想象的、充滿血腥的征伐探索之路時……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逐漸淡忘了自己的來歷? 是因為漫長的歲月,還是與故鄉截然不同的風土和住民,亦或是自身記憶的模糊和感情的消退嗎? 甚至因為身份的需要,埃文逐漸不再使用自己的本名,也已經習慣被稱呼“圣騎士閣下,帕拉丁閣下,團長大人,血精靈”?!F在確實是血精靈,但從前不是。 埃文知道,無論怎么教,卡蘭多的人是很難發出自己原本姓名的音節的;這一點正如無論他怎么解釋,世人對他種族的認知,始終只會是“精靈”,而不是“人類”。 這種與整個世界都有的,無法調和的矛盾,最后的辦法只能是妥協。 埃文猛地從遙遠的回憶中驚醒過來。 他無奈地嘆息一聲,繼續說道:“血精靈也曾經是高等精靈的一支,只是在漫長的變遷當中分離了出來??赡芤驗閿盗刻?,所以人類的典籍很少記載。我和我的族人曾經依靠魔法力量生存和壯大,為此建造了一座太陽之井從中汲取所需的能量。但后來太陽之井被毀,血精靈一夜之間失去了取之不盡的能量供給,因此產生了魔癮。魔癮實際上……只是一種精神依賴?!?/br> “你剛才說……血精靈只剩下你一個?!便y火說道。 埃文搖頭道:“說‘剩下’……也并不是這樣。但卡蘭多確實只有我一名血精靈,而且,如你所見,同樣在承受魔癮的折磨?!?/br> 兩人對視了片刻,銀火若有所思。 埃文已經很久沒有向人解釋過自己的血精靈身份,抿了抿唇后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走出了屋外。 他去向修士討要來了一些小食——早餐被教會認為是打破齋戒的東西,只能在暗地里解釋和求情。 當埃文端著面包和清水回到房間里的時候,就看見銀火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 “我還以為,”他說,“你把我榨干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了?!?/br> 埃文:“……”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