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每年快到三月廿九,父皇總是把我趕出宮去,說我是煞星,不愿在那天見我?!鄙虖闹斪氐綀A凳上,手無力地扶著桌子,露出回憶的神情,眼睫顫抖,“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先定國公攜家眷自西疆回京探親,連著小女兒也帶回來了。我記得……那是她第一次到京城,看什么都覺得新奇,就帶她四處玩耍,臨走時她說,若我明年三月在宮里也呆不下去,就去西疆找她?!?/br> 聶侍衛依稀記得那年商從謹的笑臉,垂下頭,一言不發。 “可惜現在我終于有能力走到那么遠的地方,西疆已經沒有她了。那年在京城大小宴會,她什么都強我一頭,兵法謀略名人傳記也讀的比我多,連死都比我先死一步!”商從謹苦笑起來,“船上的葉姑娘不是她,但……就讓我把葉姑娘當成她一次罷?!?/br> ☆、回京之路 客船的房間里能放的東西有限,葉央屋里不過一張靠船壁的床,一張桌子和兩個圓凳,外加個小柜子,家具都釘死在地板上。聶侍衛拆下個圓凳放在她床頭固定好,又用面粉熬了漿糊,把銅盆粘在上面,里面倒了些烈酒進去,周圍搭了兩條干凈帕子。 本來還要在屋里熏些醋才更能幫助恢復,葉央琢磨一下還是沒同意。 高粱酒的味道已經夠濃重,再加點醋,知道的明白屋里有個傷寒病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過年吃餃子呢! 晚上熄滅蠟燭后,葉央覺得煩熱難當,就躺著伸手將帕子投進銅盆里,沾些烈酒在臉上脖頸間擦一擦,再疊好搭在盆沿上。 她燒的迷迷糊糊,即使惦記著要退熱的事,到半夜也懶了起來,擦過臉之后的帕子隨手往旁邊一放,就歪頭睡了過去。 只不過半夜難受得醒來,在黑暗中摸到的帕子,總是投洗干凈疊好的一條。 …… 俗話講,病去如抽絲。葉央不過在水中泡了一會兒沒及時擦干頭發,就足足吃了七八天的苦藥,到現在才有些好轉。已經不再時不時發熱,精神也好了許多,每天閑在房間里吃了睡睡了吃,偶爾和商從謹下棋談天。 下棋這種技術性很強的娛樂活動實在不適合葉央,十局里能贏一局就不錯了。輸的沒脾氣,她干脆和商從謹比起掰腕子——這個贏得次數倒很多。 “不玩了,不玩了?!鄙虖闹斴p笑著告饒,讓聶侍衛擺上點心茶水,和葉央一人捧著一盞。 上好的清茶聞起來香氣撲鼻,葉央端起來抿了一口,眉頭微皺。 “船上器具簡陋,茶也泡不出味道來,多擔待?!鄙虖闹敍]放過她細微的表情。 葉央急忙搖頭,“不,這茶很好,入口甘甜回味悠長,我剛剛是被燙著了?!逼鋵嵅皇?,茶很好,水卻有股怪味兒,但看商從謹一無所知的樣子,應該是她舌頭出了問題。 “你便小心些?!鄙虖闹敯巡璞K從她手里拿下來,讓葉央晾涼再喝,品茗講究的就是一個“品”字,要慢慢嘗,可商從謹也不會用這個約束她,話頭一轉,又道,“你接著講,在小山村里和師父學功夫,然后呢?” 聶侍衛同樣對此類話題很感興趣,插話道:“葉姑娘身手著實不凡?!?/br> 葉央來大祁兩年,最常聽的話就是師父坐在樹上拎著一壺酒說她手軟腳軟沒出息,還邊喝就邊用長竹竿捅她腰。冷不丁被兩個人一夸,葉央相當開心,笑著回答:“然后就是每天起來練咯,師父好幾日才來一次,每次教足三天的分量,讓我自己慢慢琢磨?!?/br> “冬日嚴寒夏日酷暑,你定是吃了不少苦?!鄙虖闹敻袊@一句,拿了塊點心慢慢啃著。他畢竟還是少年,臉頰略圓潤一些,一副未長開的模樣,葉央卻瘦得形銷骨立,最近才養得有了些人形。紅衣師父不會做飯,葉央只好自己動手,或者向山村里的鄰居換些吃的。 誰知葉央把臉板起來,一字一句道:“完全不累?!?/br> 師父說過,若是她多睡一個時辰,就少練一個時辰,仇人就會多活一天。報仇的念頭時刻盤踞在葉央心里,成了支撐她不偷懶的唯一動力。 商從謹被葉央目光里的堅定所震撼,一瞬間坐在對面的人和記憶里的女孩子身影重合,只不過他當年認識的國公府大小姐,眼里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存在。 又說了些趣事,商從謹還將京城的幾件奇談講給她,聽得葉央眼睛發直。 “哎哎,每年元宵節燈會都有比房子還大的花燈嗎?那時候城東貴眷都會來看?烏斯和南疆來的異人,又有什么本事?”這種信息葉央很需要多聽一點,畢竟定國公可是不那么容易見到的,她貿然找上去,恐怕連國公府的大門都進不了。直接上門說“小國公我是你親meimei啊”,還不被人立刻趕出去? 商從謹見她感興趣,便多說了一些。在輕松愜意的養病環境中,水路終于走完了,要上岸,乘一段馬車去京城。 按照約定,聶侍衛付清船夫銀兩后又把三艘船留下,端的是財大氣粗不差錢。一干將士把行李搬下來,又去買馬購車。 他們此行從西疆到中原,越往東走天氣越暖和,日頭升起,太陽有些毒辣,在碼頭旁的茶棚里歇息也覺得一陣出汗。葉央在船上呆久了,腳一沾地就發軟,根本站不得,商從謹跟她差不多,一身錦衣坐在舊長凳上,也不挑剔講究。 不多時,聶侍衛和一伙人駕著車牽著馬趕來,付清茶錢后把行李都裝了上去。葉央全身就一個包袱,倒是商從謹東西不少,裝了好幾個箱子。 “怪不得能每天換一套衣服?!比~央傷寒初愈,精神還不是很足,打了個呵欠鉆進車里,看著緊跟著進來的商從謹很驚訝,“……你和我,同乘一輛?” 商從謹面不改色地進去,盤腿坐在一邊,點頭道:“聶侍衛說只買到了一輛車。此去離京城不遠,兩三日便到,委屈你了?!?/br> “不委屈不委屈?!比~央趕緊否認。畢竟是人家出錢買車,她能有個代步工具就行了。 大祁的馬車除了根據內部空間大小分豪華程度外,還分有沒有坐臺,貴一些的馬車里四周都打造了一圈柜子,里面能放東西,上面可坐人。普通一些的,就只放了一張矮幾,幾個坐墊而已。 有柜子的坐起來舒服,不容易腿麻,可此處畢竟不是京城,許多東西難以買到。葉央和商從謹乘坐的,只是普通馬車。葉央是個呆不住的,尤其是按大祁規矩,男子可跪坐可盤腿坐,女子就只能跪坐。不多時就腿腳酸麻,痛苦地盯著矮幾上的花紋。 “要不躺下休息一陣?”商從謹從車壁上的暗格里取出一床薄被,搭在葉央肩頭,“特意讓聶侍衛買了這類馬車,就是讓你躺著歇息?!?/br> 他離的很近,葉央不自在地側身躲開,卻沒躲過那床被子,“……多謝?!?/br> 商從謹眨了眨眼睛,看她蜷著身子躺好,自己盤腿坐回矮幾后,背靠著車壁,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一卷書,專注地看著。 一時間,車廂里只有輕微的呼吸聲,和馬車磷磷的行進聲。 ☆、發明小能手 馬車長度正好夠她躺下,葉央自覺身強體壯,歇著還不老實,探出頭去看著外頭風光,還和騎馬隨行的聶侍衛搭幾句話,很新奇的模樣。 ——報應很快就來了。 她發現自己不暈船,但暈車暈的特別厲害!行進了不到一日便迷迷糊糊,比船上飄搖的感覺還厲害,胃里不住翻騰,吃什么吐什么。 這時候葉央才真的慌了。 她對“健康”的判斷標準,就是能不能吃下東西。有營養補充,一般小病都會很快痊愈,但什么都吃不下,只能看著自己日漸消瘦,好不容易養出的rou也消了。 暮色四合,眾人燃起火堆打算在在野外歇息一晚。由于能乘人的馬車僅有一輛,商從謹只能和葉央擠一擠。葉央倒無所謂,反正大家論年紀還小,用不著避嫌,中間用矮幾相隔,一人睡一邊。只是聶侍衛他們露宿一夜,雖夏天已到可夜寒露重,要多留心。 不用連夜趕路,葉央得以安睡一晚,清晨繼續出發,趕到附近的集市去吃熱騰騰的早點。只可惜隨著車輪的轉動,又開始難受。 她大概了解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慘。 原因不難想,水土不服而已。 在船上喝的是河水,臨靠岸時喝的是井水。古代沒有完善消毒過的自來水,所以各地方水源中的微量元素成分都不同。葉央來這里兩年,也只在某個地方活動,不像商從謹游歷大江南北習慣了不同水質,所以腸胃接受不了。 “少爺,葉姑娘倒是有趣,讓早點攤兒的老板給她燒了一大鍋水,卻……”聶侍衛手里捏著個包子,坐在商從謹旁邊的桌子旁,邊吃邊說。 蒸餾水,是葉央想出來的法子。 架起大鍋,在上面蒙一層油布,通過管子引蒸汽到另一個蒙著油布的桶里,借此冷卻后得到純凈的蒸餾水——夠不夠純凈不知道,但總歸是干凈的。葉央算了算,至少得準備兩天的量,純凈水混著當地井水喝,慢慢適應。 ……不過這暈車的毛病就沒辦法了。這年頭別說寶馬奔馳,連二手奧拓也難買。古代的車輪都是木頭做的,一點兒都不防震。 葉央病怏怏地坐在桌上攪和她的粥,早市上人來人往,熱鬧得很,心里癢癢的想去四處看一看,又沒什么力氣走動。 商從謹只好一一為她講解過路人都是做什么生意的,形形色色百人百態,早飯吃的倒不無聊。 “那人為何拉著一車青草?”葉央瞥到大路上有個漢子趕著輛牛車,后面堆著高高的古怪草類,草上還擺著幾個大木桶,覺得很特別,“若是喂馬的草料,不是要干的嗎?” 商從謹瞄了一眼,解釋道:“那是膠草。這東西原先……西疆長的很多,又好活,大祁各處都有栽種,熬膠用的?!?/br> 膠? 葉央眉頭一皺,商從謹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指著那口不斷冒出蒸汽的鍋,繼續說:“你讓店家煮水時,他們收集水汽用的管子,就是膠加上軟木做的,又軟又韌。有的貴族人家,也喜歡用桌腳涂了膠的家具,挪動起來聲音很輕?!?/br> 橡膠! 葉央了然,點點頭。中國古代沒有橡膠樹,如要用膠,都是用一種統稱“橡膠草”的草根熬出來的。加熱的時候黏黏糊糊,冷卻后就會變成有彈性的橡膠了。 她隨意一聽,也沒放在心上,倒是饒有興致地盯著那賣鴨子的看,白色的水鴨子呱呱叫著,像很不滿意葉央看了它們又不買。商從謹卻若有所思,眼神發空,把那個賣膠草的瞧得心里緊張。 過了片刻,他叫來聶侍衛耳語幾句,聶侍衛得到命令,一溜煙跑遠了。 當葉央收集到足夠的純凈水,吃飽了早餐,愁眉苦臉地走向馬車時,突然發現那附近圍了幾個人。 她下意識扭頭去看商從謹,后者沒什么表情,葉央只好自己走過去。聶侍衛帶著幾個手下,把馬車的輪子卸下來,旁邊擱著一桶熱騰騰的橡膠,幾個人正用工具將橡膠涂在車輪上。 已經涂好的一只輪子,被人拿去潑了些水降溫。橡膠冷卻后不再流淌,變成了有著微微彈性的一層覆蓋在輪子上。 “因著草膠冷后有了固定形質,而依舊柔軟,我便想著用它涂在車輪上,想來能緩解一路顛簸?!鄙虖闹旊S后跟來,立在一旁淡淡地解釋,“除了膠草以外,還用些鐵釘將它和車輪釘死,應該夠結實?!?/br> 葉央睜圓了眼睛。 這,這就是簡單的輪胎了吧!商從謹,你要不要這么厲害! 幸虧現在他找不到模具,不然把橡膠注入模具里仿成圓形再套上木車輪……古代版的輪胎就有了。 虧她一個現代人,連這點都沒想到! 在葉央崇拜的眼神中,商從謹和她一起上了車。新車輪的防震效果盡管不如標準的輪胎,但也不會像之前那樣,路上有個坑就顛的乘客幾乎飛起來。 葉央總算能在車上安生坐下了,頭不暈胃不疼,也不再忽冷忽熱地發燒,生活比船上還自在。離京城越來越近,她心里涌起一陣期待。 馬上,就要見到這個世界里,她真正意義上的親人了。 聽商從謹講,京城之繁華是別處不可比擬的,共分一百零八個坊,暗合天罡地煞之數。東邊因挨著皇宮較近,都是朝中權貴重臣住的地方,西邊商貿發達,算是城里的核心商業區,住的都是大商賈。 京城南北地處較遠,那才是平民聚集的地方,故有“東貴西富,南貧北賤”之說。 像葉央這種舉目無親又沒銀錢傍身的,恐怕進入京城走到東市周圍,能見到四五品的官員就不錯了!更別提類似國公府這類一品貴眷,聽說早些年葉定國公最得圣眷的時候,連府外護衛都是從軍營里調過來的! ……照此情形,恐怕葉央還沒接近,就被人攔下了吧。 商從謹說的內容給她提了個醒,不能冒冒失失上門??捎惺裁崔k法能將國公府里的人叫出來?在菜市場等著?估計就算有定國公的仆役去買菜,以他們的地位也很難在主子面前說上話。 葉央仔細想,反復想,事到如今只有一個法子了——具體cao作可參見《還珠格格》里的小燕子,背著幾幅畫跑到皇家狩獵區,說不定葉央運氣也夠好,被人一箭射中再送個皇子什么的……等會兒,打??! “秋獵至少還要等兩個月?!鄙虖闹數痪?,讓她停止了胡思亂想。 ☆、告別 天氣愈加炎熱,京城附近似是昨夜才下過雨,地面濕漉漉的。一行人行至次日午時過,才算真正到了。 “等下我們的車馬從春明門進城,你若是有了去處,不妨提前說一聲,我好送你過去。京城地廣人雜,東西也賣的貴,你多留意,不要叫人騙了去?!鄙虖闹斄瞄_車廂的布簾子,往外看了一會兒,扭頭告訴葉央。 葉央不能拒絕這份好意,又覺得他啰嗦,在矛盾的心情中開口:“寺廟……不是接待香客嗎,我先住那里好了?!?/br> 商從謹思索片刻,贊同道:“也好。承光寺就在京城外東北處,我把你送過去,正好從那邊進城?!?/br> 春明門是京城正東邊的門,他送葉央一趟算是順路,倒不很麻煩。于是改道先向承光寺出發,走不多時便能陸續看見路旁的香客信徒,遠處悠遠的鐘聲依稀可聞,樹葉濃綠,清涼不少。 聶侍衛在馬車外匯報說:“少爺,前往道路崎嶇不易走,而且都被往來車馬堵了,實在過不去……” 商從謹聞言,出去看了看,轉身向車里道:“葉央,只能在此別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