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一只粗糙的手從河里伸出來,抓住葉央的腳腕,來人全身黑衣,露出一個濕漉漉的腦袋,嘴里不干不凈地叫罵:“小崽子,可苦了爺爺我了!兄弟們,來呀,這兒有個細皮嫩rou的公子哥兒,定是這家的小主人!” 接二連三的,水里冒出賊人的腦袋,初夏夜里水溫偏冷可他們并不畏懼,快速向這邊游來! 被人抓住的情景,讓葉央依稀間想起兩年前那一幕。心沒來由地緊張起來,仿佛下一刻,晴芷的慘狀又會出現! 不,不要死。 葉央立刻掙脫被抓住的左腳,見掙扎不動,又蹲下攻擊那賊人的眼睛,動作快似閃電。聶侍衛也放下昏迷的中年漢子,與水賊打斗。 白羽箭一支接一支地向這邊射來,水賊但凡敢露頭的,都不免吃了一箭。舢板在打斗中晃動幅度愈來愈大,竟翻了過去! 葉央腳下一空失去平衡,緊接著落入水中,被迫灌了口帶著腥氣的河水,浮在水面上不住咳嗽。她前世水性不錯,肯定淹不死。 “呼……”舢板翻覆時商從謹也在上面,此時跟她一起掉進河里,勉強露出頭來大口呼吸,眼睫上還掛著水珠,映襯著隱約的火光,問葉央,“你會鳧水嗎?” “會啊?!比~央馬上回道。 “……我不會?!痹捯粑绰?,商從謹便向下沉去,只波動的河面上冒出一陣水泡。 葉央趕忙伸手去拖他。連個狗刨都不會,太丟人了吧。不過都這時候還先問她會不會水,這人是真傻還是假傻? ☆、退敵 在水里拉扯商從謹時不覺得有什么,畢竟水中浮力大,可除非葉央天生神力,很難把比她高的人拽到船上來。 拉扯間中年漢子被廝殺叫喊聲驚醒,本來葉央敲他那下不算重,昏倒現在也該醒來,可醒來后漢子立刻大呼小叫,吵得人頭疼。解決完水賊的聶侍衛訓斥他一頓,找了個人帶他去客船底層補洞,一回頭,自家少爺還在河里泡著,商從謹被拽上來之前連嗆了幾口水,不住咳嗽。 葉央緊接著爬到船上,此時船身已經出現微微傾斜,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修補好。 少年全身濕透,額發濕漉漉地遮住眼睛,看上去沒平時那么難以接近,咳得臉頰微紅。葉央擰了幾把衣服上的水,過去輕輕拍著他的后背。 “不、不要緊……”商從謹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一只手無力地指著河面。 此時大批水賊仍在接近,聶侍衛和眾將士分身乏術,除葉央外竟沒一個人能顧上少爺,他們都清楚商從謹的性子,與其慌慌張張因為他而在此戰失利,不如一舉拿下賊人! 葉央習武時很用功,每次想起定城的事睡不著就去院子里抻腿打拳,手勁兒實在和“輕輕”沾不上邊,努力了一陣無果,索性不照顧他了。 商從謹的指尖仍直直的向著河面,葉央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提氣喊道:“倒火油!往河里倒火油——” 水賊現在也學聰明了,知道自己打著的火把無異于活靶子,今夜無星無月,只要熄滅光亮,商從謹的弓箭手就很難瞄準,他們若是先點了火,就等于把自己暴露在水賊眼下。 可商從謹的法子很妙!往河里倒上一些火油再點燃,油浮水上,不僅難熄滅,還徹底上水賊沒了藏身之處。他們的三艘大船已經在河中行進了一天,船表面早就浸透水汽,自是不怕火燒,比水賊奇襲用的小舢板安全許多。 聽到夜空里女孩中氣十足的聲音這么一喊,殘余的水賊也慌了神智,更別提落入水中的了。葉央還很壞心眼地補充道:“若火油往我們這邊飄過來,用浸透了水的船槳撥開便是,若有敢冒頭的,一箭射死!” 雖然三艘船上沒備多少火油,但做菜用的葷油和豆油卻不少,沿著船灑下一圈,一個火星就能燒出一片! 浮在水上的烈火隨著夜風搖曳,遠遠近近燒出一片來,照亮半邊河面,盡數映在葉央漆黑的眸子里,混著勝券在握的殺伐聲和心臟咚咚敲出的鼓點,有種奇異的美感。 ——當商從謹咳盡了嗆入的水后,將士們已經解決了全部水賊,活口綁起來留著天明時送交當地官府,剩下的也要撈一撈,免得白天嚇著過路的漁人商隊。 “我們不光管殺,還管埋?!比~央跟著跑前跑后地忙,心情好了語氣也輕松,從客船的房間里拿出傷藥分給大家。還是粗布衣裳好,濕透了也看不出什么,她如果穿的是一襲絲綢白衣,恐怕現在早就得回房間里躲著了。 三艘船上能用的照明都用上了,四處插著火把,用來清點傷員,查看傷勢。聶侍衛左臂上有道口子,是被自己人的流矢割破的。葉央送藥時還聽他在訓一個腰間掛著箭囊的毛頭小子,說他眼神兒也太差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謝過葉姑娘?!币妬砣耸撬?,站在船舷附近的聶侍衛打招呼,拿著金瘡藥就往手臂上灑,那毛頭小子也拿著干凈的白布替他裹傷。 “你家少爺回房換衣服,留話說白日論功行賞,受傷的依傷情程度多給些銀子?!比~央也很納悶,為什么商從謹要她傳話,莫不是水性不如她所以不好意思露面?臨走時她又補充,“對了還有,將剩余賊人送去官府后,賞銀給大家分,記得給那幫忙補船的中年漢子留一份?!?/br> 不稱職的屬下聶侍衛一拍船舷,急道:“哎呀,把少爺忘了!” 葉央噗的笑出聲,聶侍衛等著同伴幫他包扎好傷口,閑時與葉央搭話:“葉姑娘倒是膽子大得很,我看你剛剛連尸首都敢碰,叫老聶吃了一驚!” “死人……嗎?”葉央微微翹起嘴角,表情登時暗淡下來。 聶侍衛似乎察覺到了這點,想起商從謹吩咐過的內容,立刻轉移話題:“葉姑娘趕緊回房更衣吧,夜深露重,侵了寒氣可不好?!?/br> “放心,我身體健康得很!”一瞬間葉央聲音又恢復清脆,往客船內走去時這么回答。 河面上殘留的油脂明明滅滅,終是燃盡了?;蛟S此地少了賊人作祟,風水一下子好起來,后半夜星子在云層中露臉,映入水中,雕龍畫鳳的客船仿佛在星河中漂流,搖搖曳曳,悠悠閑閑。 葉央是船里唯一不悠閑的——天快亮時她覺得身體發冷,一摸臉頰卻guntang,更是止不住地咳嗽。 “是受寒了?!笨痛谌龑幼羁坷锏姆块g內,商從謹坐在桌邊,關切地看著蓋了兩床被子縮成一團的葉央,“昨夜睡下之前,可曾……咳,及時換了干衣服?” “一回去就換了,然后就睡了?!比~央半靠在床頭,說話時聲音虛弱還輕輕顫抖。 商從謹又問:“沒擦頭發?” “……忘了?!?/br> 這么一問一答之后陷入沉默,過了片刻葉央忍不住道:“我身體一向很好,至少兩年沒生過病?!?/br> “老聶倒聽說,有些人平時康健得很,可一害起病來卻很難好?!倍藖斫獪M屋的聶侍衛插了句話。 商從謹眼睛一斜,聶侍衛縮起脖子低頭道:“屬下失言?!?/br> “不礙事,我睡一覺,發發汗就好了?!比~央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捧著碗,把姜湯一飲而盡。她對感冒最大的概念是吃點感康或者白加黑什么的,在古代治病的標配卻是姜湯被褥和睡眠。 商從謹皺眉想了想,道:“靠岸后多停留半日,請個大夫來吧?!?/br> “別,還是早點到京城的好?!比~央更想找到那群壓根兒沒見過面的哥哥們,趕忙拒絕,“我沒事,現在只是力氣不夠,精神卻很足?!?/br> 聶侍衛上前接過空碗,又退到一邊,幫著商從謹勸她:“葉姑娘,船馬上就要行進渭河,那時速度會更快,哪怕停留半日也耽誤不了什么。倒是你身子始終不好,怕吃不消接下來的浪頭起伏顛簸?!?/br> 葉央想想,也是這么個道理,勉強點頭同意。 商從謹露出個滿意的表情,對聶侍衛道:“去請個大夫來吧?!?/br>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縮在角落昏昏欲睡的葉央猛地驚醒,屋里多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大夫,頭發胡須都花白,看著就靠譜。 老大夫又是把脈又是看舌頭,在葉央的強烈要求下不針灸不艾熏只開藥,寫了張輕飄飄的藥方就走了。一船的將士客串了回丫鬟,在廚房熬起湯藥來,由聶侍衛送到三層。 “葉姑娘請?!痹诼櫴绦l殷切的目光下,葉央扶額,始終不愿意接過這碗黑乎乎的湯藥。 ……還是感康和白加黑比較好! “怎么沒買些腌漬的梅子和飴糖?”商從謹一挑眉,停在船頂上的一只水鳥似有所感,嚇得拍翅飛走。 看聶侍衛連藥碗都差點沒端住,葉央心一橫接過來,送到嘴邊,咕咚咚一口氣灌了下去,面不改色地亮出空碗給他們看。 不就是難聞了點嘛,她什么沒見識過?干了這碗中藥湯,來生還做葉家人! ☆、青梅早逝 一滴黑褐色的液體順著碗沿慢慢滑下,葉央在聶侍衛佩服的表情和商從謹始終看不出是什么的表情中一抹嘴巴,差點把藥吐出來。 聶侍衛知道自家少爺的表情也是佩服的意思,因為商從謹從前也不喜歡吃苦藥,可惜他周身不自覺的壓迫氣勢,每每用眼神傳達“這藥好苦拿顆糖來”的時候,給別人的印象總是“這藥有毒快把熬藥的人推出去砍了”。 “感覺好多了?!比~央語氣相當誠懇,生怕他們再端出第二碗來??酀短?,到現在舌頭還是麻的,說話不太利索。 商從謹略一頷首,低聲道:“那就不打擾你休息了?!?/br> 他對葉央親近了許多,從稱呼上就能看出來,不像之前那么客氣。葉央也不見外,懶散地歪著,論外表年齡她還未及笄,可以不用把頭發梳起來,平日隨意扎一扎,哪怕當著商從謹的面,也是披散的居多。 除了稱呼以外,商從謹時刻都規規矩矩,衣飾整潔,今兒換了身交領玄色胡服,利索得像要來刺殺葉央,不如之前那身月白的遮掩戾氣。 “少爺,請?!甭櫴绦l站在門外,讓他先通過后對葉央一躬身,小心地關好屋門。 葉央還在咂摸中藥的苦味,隨意點點頭,余光瞥到商從謹的背影。 少年腰背筆直,走路時步伐優雅……這都不是重點,他那件衣服的后背上,用絲線繡了一條龍。 金龍! 葉央心里咯噔一聲。 湯藥里應該添了安神的成分,她翻身躺下,越來越迷糊,還沒想清楚就沉沉睡去。 摧殘人味蕾的味道還殘留在舌尖,葉央卻越睡越踏實。她沒有折磨自己的愛好,哪怕從前日日卯時就起床舞刀弄槍到一身傷也不覺得苦,甚至在這兩年,葉央倒覺得比上輩子還輕松些。 有的人對自己好的方式,是順遂心意,覺得藥苦就不吃,覺得rou好就多吃。而葉央對自己好的方式,是每天破曉就醒來,能學到更多的充實感。她上輩子不是幸運兒,但可以肯定,用努力就能換取想要的東西。 ——為了盡早恢復健康,她極其討厭藥味也會強迫自己喝下去,沒什么胃口吃東西,也拿著湯匙一勺勺地往嘴里塞粥。 這粥是用魚rou糜和白米熬成的,配了些精致小菜,清淡營養,味道還不錯。從渭水進黃河之前要多補充些物資,熱鬧的碼頭除了來往漁夫,也有駕著小船在河中穿梭,專門賣給大客船補給的小商販,那些蔬菜就是這樣一筐筐運上來的。 又吃了一回藥,葉央已經不再發抖,只是仍有些咳嗽,外加高燒不退,精神也恍惚。為了降溫,在聶侍衛來收碗筷時,葉央叫住他,要了一壇酒。 “酒?”聶侍衛疑惑,收拾碗筷的動作頓住。 葉央臉頰燒的通紅,點頭道:“烈酒最好,再多拿幾條帕子?!庇脻衽磷哟钤陬~頭上退熱已經不管用了,還是酒精好一些。只是古代釀造方法有限,普遍的酒都在十五度左右,也不知找不找得到烈酒。 聶侍衛想了想,回答:“船上應該還有些高粱酒,葉姑娘,應該可以吧?” 用蒸餾法釀造的高粱酒大約四十度,勉強可以。葉央點頭,面朝里躺在床上,等他把酒拿來。 聶侍衛端著碗筷去了廚房,放下東西后徑直走到商從謹的屋門前,輕輕敲了敲,得到允許后才推門進去。 “少爺,葉姑娘真是好胃口,魚糜粥和藥都吃了,這也太不像病人!”聶侍衛還以為葉央會耍小女孩脾氣,病怏怏的什么也不碰,忍不住和商從謹夸贊。 商從謹的屋子比葉央還簡單些,此時他正坐在靠窗的圓凳上,望著窗外出神,眼鋒依舊凌厲。金烏西墜,河面上紅色的波光粼粼,遠處已有船家陸續收網回家,悠長的漁歌響起,也有離得近的人疑惑地自言自語:“奇怪了,怎么老漢剛剛撒了兩次網,連只蝦都沒撈上來?” ……當然是被商從謹嚇跑了。 “能吃下東西,并不一定有胃口?!彼_口,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后背上那只刺繡的金龍映著陽光分外耀眼。 聶侍衛又道:“葉姑娘似是發燒得厲害,說要壇烈酒,想來是退熱用的。烈酒總是比清水好使些?!?/br> “她自己還病著,去做這些怕是不方便?!鄙虖闹旍o默片刻,微微皺眉。 聶侍衛猶豫道:“要不……屬下去幫著……” “畢竟男女有別?!鄙虖闹斠痪湓挿穸怂奶嶙h,“船上只有我和她年歲相仿,還是我去吧?!闭f著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原本恭謹低頭立在一旁的聶侍衛,語氣突然焦急起來,雖不敢阻攔卻連連勸道:“少爺,這……這!殿下,使不得呀!” “你叫我什么?”商從謹停住腳步,神色不悅。 聶侍衛撲通一聲跪在他身側,不再勸阻,可態度很堅決。 就算外表再怎么讓人難以接近,商從謹卻不是硬心腸的人,嘆了口氣,聲音很輕:“聶侍衛,你跟我也許多年了?!?/br> “是?!甭櫴绦l咬牙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