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那幕僚只道:“這湄江、清江兩地,多為聲色犬馬之所,也是前朝留下來的壞風氣。水路上的匪盜也多,多半是沖著有錢的富商去的?!?/br> 修鴻哲在一旁聽著,卻依稀記得自己趕到時,最后躍入水中的那個矮小身影似乎有些眼熟。他直覺此事并非尋常水匪劫財,一時卻也不好追查,便暫且記在心頭。 燕云熙只在一旁懶散聽著,也并未說什么,只最后向燕灼華開口,借了藥王的關門弟子黑黑戈及一用。 燕灼華早已聽丹珠兒這個“包打聽”說了來龍去脈,倒也對那個挺身護主的男·寵頗為贊許,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然而方瑾玉受的這傷,當胸那一下有骨頭擋著倒沒有大礙,反倒是被刀尾掃到的臉上頗有些麻煩。 據黑黑戈及說,這已是破了相;就算再怎么醫治,也只能讓那道橫跨整個臉頰的疤痕淺一些罷了。 燕云熙得知后,沉默了半響,便要隨從將方瑾玉送去大都的莊子里;這便是不再要他隨性的意思了。 方瑾玉第二日自昏迷中醒來,得知此事后,卻一定要見燕云熙。 鬧得不可開交。 暫住的旅店就那么大,燕灼華自然也知道了,聽丹珠兒學話說,“云熙郡主要身邊的近侍去說給那方瑾玉聽,說、說‘我原本歡喜的也只是你這張臉罷了’?!?/br> 燕灼華聽罷,雖然與方瑾玉地位可謂云泥之別,卻也不禁為之唏噓;然而到底是堂姐的私事,又并不是要將人棄之不管,她也就不好插手。 一行人在霧丘渡口暫住休整了一日半,宋家便來迎接了。 宋家長房老爺子宋長康親自來迎接,禮節備至,又稱安排下了筵席,要請長公主殿下賞光。 燕灼華倒覺得意外,這宋長康與她想象中很不同。她以為這種世家的老爺子,都是一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清高的樣子,就像宋元澈那樣。雖然宋元澈也沒說過什么失禮的話,但就是舉手投足間,讓人感到好像低了他一等似的。眼前這宋長康,白胡子一把,人卻圓滑得很,場面話也說得很好聽。 舍千子卻在旁一直提醒,請燕灼華既然到了南安,該先去靈泉寺還愿,才是誠心,才不會讓病情反復。 燕灼華不信這些,認為是無稽之談;只是她對于宋家人親自安排的筵席總有幾分警惕,能不去總是不去為妙,便用了舍千子這個借口,言稱要先去靈泉寺還愿。于是便派朱瑪爾去請堂姐云熙郡主同往。倒不是燕灼華想與燕云熙一起去,而是怕母后又擔心,只好遵照母后的意思,讓燕云熙陪同。若要燕灼華自己來選,她現下還真有點招架不住這位奔放的堂姐——尤其是當她同那幾個美少年舉止親密的時候。 燕云熙好似也明白燕灼華這“請”的言不由衷,遣了一個三十余歲的仆婦來,說“郡主已經安寢”。 燕灼華看看大亮的天光,再看看面無表情的仆婦,這個叫什么來著……“白日宣yin”? 靈泉寺卻在南安城外,一個不起眼的小寺廟。 此刻因為要迎接長公主殿下,靈泉寺周圍遍布護衛,半數是城防上的人,半數是宋家的家丁。南安最大也最顯赫的世家便是宋家,若是長公主在南安地界上出了什么事兒,那遠在大都的宋元澈父子也落不到好下場。是以,宋家這次倒比朝廷的官還要看重燕灼華的安全問題。 燕灼華此前不愿去宋家安排的筵席,卻是小人之心了。 人往往會在自以為準備周全的地方馬失前蹄。 燕灼華進了小而破舊的靈泉寺,給那泥胎木塑的佛像上了一炷香,又借由宋家的金庫滿足了舍千子的愿望——舍了兩千兩,用于靈泉寺修繕。至此,一切進行得異常順利。 順利的就好似暴風雨前的平靜。 燕灼華離開靈泉寺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一輪血紅色的太陽墜在山腰。她乘上來時的馬車,準備離開;丹珠兒和朱瑪爾跟在后面的馬車里,而十七則坐在她這駕馬車的車轅上。 異變陡生之時,燕灼華正歪在馬車里的靠枕上,盤算著要怎么把宋家長房和二房分開擊破。馬車沖出山道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察覺到異常;直到馬車沖過山隘,往下摔落的時候,驟然襲來的失重感才讓她猛地坐直了身體,攥緊了車窗。 一切發生的太快,盡管四周有重重的守衛,盡管身后的馬車上就坐著燕灼華的婢女——卻全都在馬在半空中發出嘶鳴之時,才反應過來要行動。 可是——怎么行動? 那輛載著長公主殿下的馬車,已經徑直落下山崖,消失于蒼莽群山之中。 朝廷護衛迅速稟報首領,宋家家丁也立即傳訊,朱瑪爾卻陰著臉研究著地上安置的行刺機關,只有丹珠兒亂作一團,抱著腦袋嚷著“天哪,殿下要怎么辦?她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不敢去想更糟的可能,從這么高的山崖上跌落下去,還可能生還么?若是長公主殿下有個三長兩短,那等待她們的會是什么結局?她的聲音里已經帶了哭腔。 黃昏已近尾聲,黑夜馬上就要來臨。 萬人擔心的長公主殿下,此刻卻正被十七安穩護在懷中。 ☆、第5章 .26|發 林中 正在急速下墜的身體被十七整個圈住,燕灼華把尖叫聲憋回腹中,滿眼是不斷上升的山崖巨樹。 “砰”的一聲,她同身后的十七一齊摔在凸出來峭壁上。 燕灼華只感到身體震了一下,有身下溫暖厚實的“人rou墊子”,倒并沒有受傷;卻聽十七悶哼一聲,飽含痛楚之意,顯然這一下摔得不輕。 被那峭壁擋了一下,兩人下墜之勢雖然暫緩,卻并沒有止??;順著長滿藤蔓巨樹的峭壁,十七護著燕灼華,一路滾將下去,直到坡地處一顆巨樹前才停下來。 與此同時,躍出山崖的馬車也跌落在林中,摔得四分五裂;兩匹駿馬立時斃命,連一聲悲鳴都沒來得及發出。 燕灼華大為驚懼,無意識地攥緊了十七胳膊,仍被他圈在懷中,環顧左右。 南安氣候多雨濕熱,靈泉寺本就地處偏僻,這山崖下乃是一處無邊無際的森林,也不曾有人來過的痕跡;顆顆巨樹,冠蓋密布,抬眼望不見樹頂,夏日的夕陽竟幾乎照不入這密林底端。 她抬眼望去,只見一片沉暗的綠色中,竟根本辨不出方向;再看身周,藤蔓叢生,也不知其中藏了什么毒物惡蟲。 燕灼華心里害怕,將目光轉回十七臉上,正要說話,卻聽不遠處的密林里傳來人語之聲。她心神一凜,忙噤聲細聽,同時也捂住了十七口唇。 卻聽一個蒼老的男聲道:“必在這附近的,仔細查找?!?/br> 一個年輕些的男子便道:“捉到這伙燕狗,廖堂主可就立大功了!如今幫中人心渙散,正需要這樣一樁大事件振奮一番?!?/br> 先前那蒼老的男聲冷笑道:“我只求張老三那伙人不來添亂就好。先前在霧丘渡口,若不是他鑿錯了船,打草驚蛇;又何必今日再費周章?” 燕灼華心中暗驚,原來這些人與那夜行刺燕云熙的“水匪”是一伙的。 卻聽那年輕男子歡呼一聲,“馬車在這里!快來——燕狗定然就在附近?!备?,紛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燕灼華暗暗叫苦,這些人埋伏在此,顯見熟悉地勢;她環顧這遮天蔽日的密林,一時不知該往何處躲去。正焦灼思慮間,只覺腰上一緊,卻是十七將她橫抱起來,悄無聲息地往密林深處藏去。 這人跡罕至的密林地面上,盡是積年未完全腐壞的落葉,底下還未完全形成土壤的*之物更是松軟。十七抱了燕灼華跑在上面,竟是絲毫沒有發出聲響。 只聽那些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漸而不聞。 十七腳下不停,直奔走了一刻鐘有余,才駐足細聽半響,箍住懷中女子的手臂略略放松了些。 燕灼華知道暫時安全了,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終于緩得一口氣,便輕輕推了推十七胸膛,示意他放開自己;她雙足落地,只覺左腳一陣劇痛,支撐不住便要摔倒在地。 十七聽到她倒下時帶起的風聲,眼睛里只見那團模糊的紅色身影歪了下去;他匆忙出手,橫臂去攔——急切之間,左手摟住了她的腰肢,右手卻握住了一團綿軟。 燕灼華渾身一僵,連腳上的疼痛都察覺不到了,她定在原處,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 十七卻已經疑惑得伸縮了一下右掌,揉·捏著那團綿軟,面色還有些迷茫。 燕灼華羞憤難當,熱血沖頭,“啪”的一耳光將十七打得歪過頭去。 “滾開!”她低吼道,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只是忍著不肯落下來。 燕灼華長了這么大,連自己都沒碰過的地方,卻給十七這般莽撞地握住——只握住還不算,他還揉捏了兩下。只打他這一耳光,都不足以掩蓋她的羞憤。 十七立即放手,卻擔心她再度跌倒,并不敢退開;他左臉挨了一記耳光,馬上便顯出淡紅色的印記來。燕灼華羞憤之下,出手沒有輕重,這一下只怕要讓十七的臉頰腫起來。 燕灼華失了依持,左足受傷無法站立,好歹扶著身邊樹木滑坐下來;她眼見十七似乎又要上前來,又羞又惱,呵斥道:“滾遠些!” 十七又聞呵斥,臉色一暗,心中不無委屈,不知她因何發怒;依言退開兩步,然而卻知這叢林中危機四伏,仍是緊緊望著她所在的地方,視線追著那一團模糊的紅色;同時豎起耳朵細聽各種聲音,不敢有絲毫大意。 燕灼華往左腳疼痛處查看,卻見腳踝腫起老高,皮膚發紅發亮,想來是方才跌落山崖時扭傷了。她環顧著越來越暗沉的樹林,眼見黑夜就要來臨。她此刻不良于行走,十七眼睛有疾,兩人都不知出路;密林重重,上面的人想來救她,只怕也要找上許久——看來今夜是要在這林子里過了。 她想到此處,望向蹲坐在對面樹下的十七,這會兒理智回籠,也知道他方才是護她心切、并非存心;然而她是斷然沒法子拉下臉去道歉的——更何況,就算他不是存心,難道那一耳光便冤了他么?他一開始看不清碰錯了地方也就罷了,怎得還要……怎得還要…… 燕灼華抱膝不語,見十七仍是望著她所在,便偏過頭去,惡聲惡氣道:“看什么?誰許你這么看著本殿的?” 十七低下頭去,只望著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裳,后背火辣辣的疼著,是方才摔落山崖時擦傷的。他心知今晚要在這樹林里過,自己倒是無妨;夜里蟲獸出行,她約莫是要怕的。他抽出匕首,斬斷樹旁的一竿竿嫩竹。 燕灼華原本偏過臉去,此刻見他動作,忍不住便悄悄看著。 只見十七將嫩朱翠葉剝去,將拇指粗細的竹竿從中剖成兩半,如此制了十數根;又扯斷韌性極強的藤蔓,將那剖成兩半的竹竿兩頭緊密、中間疏散得攢起來;只見他手指靈活地繞來繞去,就編出一樣漁網似的“竹竿網”來——也虧得那嫩竹又柔又韌。 燕灼華一時間倒忘了方才羞惱之事,伸長脖子看了半響,不覺出聲問道:“你這是在做什么?” 十七遲疑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該怎么解釋,一手卻已經將一端的藤蔓繞在巨樹上,待他將那竹竿網另一端的藤蔓繞到三步開外的另一株巨樹上,便看得分明了——他竟是用竹竿,在這密林里做了一只小小的吊床。 他扎緊藤蔓,輕聲道:“殿下睡在這上面……”十七猶豫了一下,沒把后面的話說出來;若是她本沒有想到,經他提醒,才怕起毒蟲來,豈不是他的不好。 燕灼華卻是懂了的,她方才坐在地上,其實心里又怕又寒,總疑心聽到爬蟲沙沙的行走聲;想到自己方才對他的惡形惡狀,不禁臉上微紅。她走到那“吊床”旁,小心翼翼側身坐了上去——垂下的雙腿還能踩在地面上。 她翹了翹雙腿,試了一下,覺出這“吊床”牢固來,便將提著的那口氣吐了出來;抬眼望著身前的十七,借著微弱的夕陽余光,仍能看到他左邊臉頰已經紅腫起來。 燕灼華心中有些訕訕的,卻更不肯開口說軟話,咬著嘴唇悶悶地想了半晌,一開口卻是干巴巴一句,“你可知道錯了?” 十七卻仍是茫然,有些無措地垂下頭去。 燕灼華見到他這溫順的姿態,反而更覺心中煩躁。 她癟癟嘴哼了一聲,想了一想,拿足尖輕輕踢了一下十七膝蓋,命令道:“你跪下?!?/br> 十七應聲跪在燕灼華面前。 燕灼華垂眸看著他,語氣頗有些蠻橫,“說你錯了?!?/br> “十七錯了?!彼察o跪著,不怒不怨,聲音干凈而平穩。 燕灼華這才抿嘴一笑,卻沒發出聲音;仗著他看不清,大張旗鼓地盯著他的臉,忽而身體前傾,伸手刮了一下他紅腫的左頰。 十七吃痛,臉上肌rou不受控制得微微一顫。 燕灼華忙放輕了手上動作,口中卻輕斥道:“你武藝不是好得很么?被人扇耳光,怎么不曉得躲了?” 十七有些發怔,他知道她在訓他,然而她聲音帶笑、語氣輕松,又渾然不似發怒的模樣。只是她身上那輕淡的香氣,隨著她拂來拂去的小手忽近忽遠,讓他不由自主地緊張。 “痛不痛?”燕灼華戳了戳他左腮的皮膚。 十七小聲道:“過會兒就好了?!?/br> 燕灼華輕輕笑著,念了一句,“傻十七?!?/br> 燕灼華想著明日不知該如何走出這片密林,一時又擔憂方才“廖堂主”那幫人找過來;她無意識地用食指在十七左頰上輕輕劃著。 兩人一坐一跪,相對出神,如此過了半響。 直到頭頂的樹木葉片間忽然飛出一串鳴鳥,那婉轉的啼音讓燕灼華回過神來。 她停下在十七臉頰上劃來劃去的手指,對著他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道:“我餓了?!?/br> 大約是她腹中空空力氣全無,這三個字又說得極輕,竟透出幾分軟軟的意思來。 十七只覺得一顆心怦怦跳了起來。 這一刻的心跳,比墜下山崖時,還要激烈。 “還有……”卻聽燕灼華輕輕又道,“我的腳好疼?!?/br> ☆、第5章 .26|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