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林中 正在急速下墜的身體被十七整個圈住,燕灼華把尖叫聲憋回腹中,滿眼是不斷上升的山崖巨樹。 “砰”的一聲,她同身后的十七一齊摔在凸出來峭壁上。 燕灼華只感到身體震了一下,有身下溫暖厚實的“人rou墊子”,倒并沒有受傷;卻聽十七悶哼一聲,飽含痛楚之意,顯然這一下摔得不輕。 燕灼華大為驚懼,無意識地攥緊了十七胳膊,仍被他圈在懷中,環顧左右。 南安氣候多雨濕熱,靈泉寺本就地處偏僻,這山崖下乃是一處無邊無際的森林,也不曾有人來過的痕跡;顆顆巨樹,冠蓋密布,抬眼望不見樹頂,夏日的夕陽竟幾乎照不入這密林底端。 她抬眼望去,只見一片沉暗的綠色中,竟根本辨不出方向;再看身周,藤蔓叢生,也不知其中藏了什么毒物惡蟲。 燕灼華心里害怕,將目光轉回十七臉上,正要說話,卻聽不遠處的密林里傳來人語之聲。她心神一凜,忙噤聲細聽,同時也捂住了十七口唇。 卻聽一個蒼老的男聲道:“必在這附近的,仔細查找?!?/br> 一個年輕些的男子便道:“捉到這伙燕狗,廖堂主可就立大功了!如今幫中人心渙散,正需要這樣一樁大事件振奮一番?!?/br> 先前那蒼老的男聲冷笑道:“我只求張老三那伙人不來添亂就好。先前在霧丘渡口,若不是他鑿錯了船,打草驚蛇;又何必今日再費周章?” 燕灼華心中暗驚,原來這些人與那夜行刺燕云熙的“水匪”是一伙的。 卻聽那年輕男子歡呼一聲,“馬車在這里!快來——燕狗定然就在附近?!备?,紛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燕灼華暗暗叫苦,這些人埋伏在此,顯見熟悉地勢;她環顧這遮天蔽日的密林,一時不知該往何處躲去。正焦灼思慮間,只覺腰上一緊,卻是十七將她橫抱起來,悄無聲息地往密林深處藏去。 這人跡罕至的密林地面上,盡是積年未完全腐壞的落葉,底下還未完全形成土壤的*之物更是松軟。十七抱了燕灼華跑在上面,竟是絲毫沒有發出聲響。 只聽那些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漸而不聞。 十七腳下不停,直奔走了一刻鐘有余,才駐足細聽半響,箍住懷中女子的手臂略略放松了些。 燕灼華知道暫時安全了,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終于緩得一口氣,便輕輕推了推十七胸膛,示意他放開自己;她雙足落地,只覺左腳一陣劇痛,支撐不住便要摔倒在地。 十七聽到她倒下時帶起的風聲,眼睛里只見那團模糊的紅色身影歪了下去;他匆忙出手,橫臂去攔——急切之間,左手摟住了她的腰肢,右手卻握住了一團綿軟。 燕灼華渾身一僵,連腳上的疼痛都察覺不到了,她定在原處,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 十七卻已經疑惑得伸縮了一下右掌,揉·捏著那團綿軟,面色還有些迷茫。 燕灼華羞憤難當,熱血沖頭,“啪”的一耳光將十七打得歪過頭去。 “滾開!”她低吼道,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只是忍著不肯落下來。 燕灼華長了這么大,連自己都沒碰過的地方,卻給十七這般莽撞地握住——只握住還不算,他還揉捏了兩下。只打他這一耳光,都不足以掩蓋她的羞憤。 十七立即放手,卻擔心她再度跌倒,并不敢退開;他左臉挨了一記耳光,馬上便顯出淡紅色的印記來。燕灼華羞憤之下,出手沒有輕重,這一下只怕要讓十七的臉頰腫起來。 燕灼華失了依持,左足受傷無法站立,好歹扶著身邊樹木滑坐下來;她眼見十七似乎又要上前來,又羞又惱,呵斥道:“滾遠些!” 十七又聞呵斥,臉色一暗,心中不無委屈,不知她因何發怒;依言退開兩步,然而卻知這叢林中危機四伏,仍是緊緊望著她所在的地方,視線追著那一團模糊的紅色;同時豎起耳朵細聽各種聲音,不敢有絲毫大意。 燕灼華往左腳疼痛處查看,卻見腳踝腫起老高,皮膚發紅發亮,想來是方才跌落山崖時扭傷了。她環顧著越來越暗沉的樹林,眼見黑夜就要來臨。她此刻不良于行走,十七眼睛有疾,兩人都不知出路;密林重重,上面的人想來救她,只怕也要找上許久——看來今夜是要在這林子里過了。 她想到此處,望向蹲坐在對面樹下的十七,這會兒理智回籠,也知道他方才是護她心切、并非存心;然而她是斷然沒法子拉下臉去道歉的——更何況,就算他不是存心,難道那一耳光便冤了他么?他一開始看不清碰錯了地方也就罷了,怎得還要……怎得還要…… 燕灼華抱膝不語,見十七仍是望著她所在,便偏過頭去,惡聲惡氣道:“看什么?誰許你這么看著本殿的?” 十七低下頭去,只望著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裳,后背火辣辣的疼著,是方才摔落山崖時擦傷的。他心知今晚要在這樹林里過,自己倒是無妨;夜里蟲獸出行,她約莫是要怕的。他抽出匕首,斬斷樹旁的一竿竿嫩竹。 燕灼華原本偏過臉去,此刻見他動作,忍不住便悄悄看著。 只見十七將嫩朱翠葉剝去,將拇指粗細的竹竿從中剖成兩半,如此制了十數根;又扯斷韌性極強的藤蔓,將那剖成兩半的竹竿兩頭緊密、中間疏散得攢起來;只見他手指靈活地繞來繞去,就編出一樣漁網似的“竹竿網”來——也虧得那嫩竹又柔又韌。 燕灼華一時間倒忘了方才羞惱之事,伸長脖子看了半響,不覺出聲問道:“你這是在做什么?” 十七遲疑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該怎么解釋,一手卻已經將一端的藤蔓繞在巨樹上,待他將那竹竿網另一端的藤蔓繞到三步開外的另一株巨樹上,便看得分明了——他竟是用竹竿,在這密林里做了一只小小的吊床。 他扎緊藤蔓,輕聲道:“殿下睡在這上面……”十七猶豫了一下,沒把后面的話說出來;若是她本沒有想到,經他提醒,才怕起毒蟲來,豈不是他的不好。 燕灼華卻是懂了的,她方才坐在地上,其實心里又怕又寒,總疑心聽到爬蟲沙沙的行走聲;想到自己方才對他的惡形惡狀,不禁臉上微紅。她走到那“吊床”旁,小心翼翼側身坐了上去——垂下的雙腿還能踩在地面上。 她翹了翹雙腿,試了一下,覺出這“吊床”牢固來,便將提著的那口氣吐了出來;抬眼望著身前的十七,借著微弱的夕陽余光,仍能看到他左邊臉頰已經紅腫起來。 燕灼華心中有些訕訕的,卻更不肯開口說軟話,咬著嘴唇悶悶地想了半晌,一開口卻是干巴巴一句,“你可知道錯了?” 十七卻仍是茫然,有些無措地垂下頭去。 燕灼華見到他這溫順的姿態,反而更覺心中煩躁。 她癟癟嘴哼了一聲,想了一想,拿足尖輕輕踢了一下十七膝蓋,命令道:“你跪下?!?/br> 十七應聲跪在燕灼華面前。 燕灼華垂眸看著他,語氣頗有些蠻橫,“說你錯了?!?/br> “十七錯了?!彼察o跪著,不怒不怨,聲音干凈而平穩。 燕灼華這才抿嘴一笑,卻沒發出聲音;仗著他看不清,大張旗鼓地盯著他的臉,忽而身體前傾,伸手刮了一下他紅腫的左頰。 十七吃痛,臉上肌rou不受控制得微微一顫。 燕灼華忙放輕了手上動作,口中卻輕斥道:“你武藝不是好得很么?被人扇耳光,怎么不曉得躲了?” 十七有些發怔,他知道她在訓他,然而她聲音帶笑、語氣輕松,又渾然不似發怒的模樣。只是她身上那輕淡的香氣,隨著她拂來拂去的小手忽近忽遠,讓他不由自主地緊張。 “痛不痛?”燕灼華戳了戳他左腮的皮膚。 十七小聲道:“過會兒就好了?!?/br> 燕灼華輕輕笑著,念了一句,“傻十七?!?/br> 燕灼華想著明日不知該如何走出這片密林,一時又擔憂方才“廖堂主”那幫人找過來;她無意識地用食指在十七左頰上輕輕劃著。 兩人一坐一跪,相對出神,如此過了半響。 直到頭頂的樹木葉片間忽然飛出一串鳴鳥,那婉轉的啼音讓燕灼華回過神來。 她停下在十七臉頰上劃來劃去的手指,對著他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道:“我餓了?!?/br> 大約是她腹中空空力氣全無,這三個字又說得極輕,竟透出幾分軟軟的意思來。 十七只覺得一顆心怦怦跳了起來。 這一刻的心跳,比墜下山崖時,還要激烈。 “還有……”卻聽燕灼華輕輕又道,“我的腳好疼?!?/br> ☆、第5章 .26|發 燕灼華這話倒并沒有撒嬌之類的意思,她實在是從未受過皮rou之苦,這會兒左足劇痛,不堪忍受;雖然方才強自忽視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吐露了一句。 這就好比如人生病的時候總愛哼哼一樣,雖然哼哼幾句并不能讓病痛減緩,但總是心里舒服些;其實不過是哼哼給旁人聽的,好教身邊的人知道“我病啦,快注意我”。 十七聞言,眉心暗隆,就著跪在她面前的姿勢,伸手從下而上,慢慢摸索著觸到了她左腳——手指輕輕一勾,便將她繡鞋除去。 最后這個動作,他做得實在是干脆利落,以至于燕灼華都沒來得及阻止。 她的左足,小小一只;十七單掌伸開,輕輕貼上她足尖,而后一寸一寸往上摸去——說是摸,都顯得重了,一觸一放間比蜻蜓點水還要輕柔小心。 他的手一寸一寸挪上來,燕灼華的臉頰便也一分一分紅下去。 十七終于觸到她腳踝下方微微浮腫的肌膚,這才動作一頓,停了下來。他開口,聲音干凈而平穩,“殿下,您腳踝扭傷了?!?/br> 燕灼華偏過臉去,不知為何,口中輕輕“呸”了一聲。她心道:我如何不知道是扭傷?剛剛才到這里時,我看了一眼,見又紅又腫,便知道是扭傷了;哪里用你又摸又碰,再來告訴我。 想到此處,燕灼華鼓起腮幫瞪著十七,卻見他一臉正經、雙眸雖然已經能睜開了卻還是蒙了一層陰翳。她早已沖過嗓子眼的“誰許你如此冒犯本殿……玉足”的話就生生卡在了兩行貝齒之間。 罷啦,十七他只是……心思簡單又眼睛有疾——想來、想來他該不會是故意的。 燕灼華正在心里給十七找理由呢,卻見他忽然松開大掌、站起身來向身后的密林中走去。 這會兒天色已經是半明半暗,于這密林深處,卻幾乎已經是黑夜了。 燕灼華方才同十七說著鬧著,幾乎忘記了身處險地;這會兒見他突然起身離開,先前又怕黑又怕爬蟲的情緒瞬間就都涌回來了。 她咬牙瞪著十七的背影,兇巴巴地喊了一聲,“喂!” 喂完以后呢? 說“你不許走”會不會太……軟弱了? 燕灼華緊緊抿住嘴巴,眼睛卻是直直瞪著十七的背影,見他腳步一頓,心頭才要一松,卻又見他徑直入了密林中。 燕灼華瞪著已經空無一人的對面樹叢,不敢相信十七竟然就這么走了。她俯下身去,自己慢慢把左足伸入鞋子中,一擦一動,都是一陣疼痛;興許是方才瞪得太用力,又或許是這會兒彎腰垂頭的動作,眼睛里似乎有液體要淌出來。 她狠狠抽了一下鼻子,口中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其實她倒不覺得十七會拋下她,她只是對十七擅自離開、留她一個人在這陰森可怖的地方感到憤怒而已。 燕灼華抿緊嘴唇,也不知跟誰置氣,右腳單立著站了起來,跳著動了兩下,心道:十七那家伙兩條腿都沒受傷,走得快好了不起么?她跳了兩下,環顧四周,見處處都是暗沉沉的樹影,雖然嘴硬,心里還是怕的。 一陣夜風吹過,燕灼華只覺一團不明物體裹著尖銳的鳴聲撞向自己頭臉來,似是夜梟又似蝙蝠——又或者任何她能想到的可怕生物。她揮著胳膊擊打那不明生物,動作又快又狠,嘴里嚷著,“滾開!滾開!” 鳥喙尖銳,若是給在臉上啄一下,后果不堪設想。 燕灼華閉著眼睛拼命揮舞著手臂,卻覺得那些怪鳥越聚越多,無窮無盡一般。 正在她又怕又急之時,有人猛地箍住了她亂舞的手臂。 燕灼華一怔,從幾乎癲狂的狀態中冷靜下來,卻見十七去而復返。他左手攥著她雙手手腕,拉高在胸前;右手上卻站了一只正尖銳叫著的鳥——說是站,其實是他用手指夾住了那鳥的雙足。 “別怕,是只鸚鵡?!笔叩偷偷?,聲音干凈而溫和。 燕灼華眨眨眼睛,卻見那只癲狂的鸚鵡,一只鳥叫出了千百只鳥的氣勢;難怪她方才閉上眼睛,只覺得身周都是怪鳥。這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她恨恨地把雙手從十七掌中抽出來,自覺方才害怕的樣子很是丟人,便板起臉來,冷冷道:“我知道是鸚鵡——我眼睛好好的,能不知道是鸚鵡嗎?”她側過身去,好在黑夜掩蓋了她的臉紅,讓她能鎮定自若地胡說八道下去,“我不過是一個人無聊,找它練下功夫罷了?!?/br> “哦?!笔叽袅艘淮?,原來是他打攪了殿下。他右手一動,心知該將這鸚鵡放開,讓它繼續陪殿下練功夫;卻又覺得這鸚鵡雖小,然而野性未馴,殿下與它練功夫,稍有不慎便會受傷——就這么放開,他頗有些擔心。 他糾結了片刻,卻見燕灼華也沒有下令要他放開這只鸚鵡,便裝作忘了這茬,隨手抽了根細藤蔓將鸚鵡翅膀與雙足捆好,放在樹底草叢中了。 燕灼華已是坐回竹子吊床上了,她整整方才亂打中松散了的衣袖,清清嗓子,仿佛是隨意得問,“你方才去哪啦?這林子里古怪得很,你若亂走被野獸叼走,成了鬼魂可莫來找我哭?!?/br> 十七呆呆道:“我若是被野獸叼走做了鬼魂,也不敢來找殿下哭的?!彼肓艘幌?,又道:“我若是做了鬼魂,也一定時時刻刻跟著殿下,護衛著殿下。有什么事情,殿下都不用怕的?!?/br> 燕灼華“嘶嘶”一聲,一想到有個鬼魂黑天白夜得跟著自己,誰能不怕?她瞅著十七,見他寬肩瘦腰個子又高,頗有幾分賞心悅目,只是一身黑衣幾乎要與這黑夜融為一體;卻又覺得如果那鬼魂是十七,她的確是不怕的。 十七又呆又老實,縱然變成了鬼魂,定然也是只呆呆鬼。一只呆鬼,又有什么好怕的? 燕灼華想到此處,“咯”得一笑,歪頭摸著肩前散發,看著十七道:“這么一長串話都能說了,你的漢話突飛猛進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