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嘿,你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覃子懿指著覃晴張口就要罵,馬車卻已動了起來。 覃子恒皺了皺眉,無奈攔了一句,“三哥,六兒還小??蓜e人叫人聽見?!?/br> “嗤!” 覃子懿瞥了覃子恒一眼,拂袖忿忿回了書院。 ………… 夜色迷離,月影寒涼,裕王的府中幾片燈火微暖。 書房中墨香隱隱,言朔立在桌前拿了硯滴往硯臺里添了水,修長的手指捏著一管黑墨親手在硯臺里緩緩磨著。 云銷輕輕推門進來,稟道:“王爺,春兒傳來的信,說是六姑娘這兩日都見了卓湄,那卓湄似有巴結之意,還借了六姑娘顯擺,今兒六姑娘去琴居的時候還見著了卓潯?!?/br> “哦?”言朔的眸光微滯,放了墨選了一支毛筆細細蘸了墨水,“阿晴動他們了?” 云銷默了默,道:“回王爺的話,六姑娘今兒給了卓家姐妹安定侯府壽宴的帖子?!?/br> 聞言,言朔的手猛地一頓,一滴墨落下來在紙上暈開。 言朔看著紙上的墨跡,眸光沉沉,“你下去吧?!?/br> “是?!?/br> 晨鐘淡淡,寺中的晨鐘幽遠沉靜,梵音檀香,帶著一種叫人心靜的禪意。 覃晴是跟著溫氏上山為安定侯府的老太君祈福燒香的,年年此時都是如此,大半天的時間都花在了燒香禮佛的事情上。 溫氏一座一座的佛輪著拜,覃晴也只好跟著,幾個時辰下來,直拜得頭暈目眩卻推脫不得,正是束手無策,卻遇上了吏部尚書府中的正妻嫡女。 那吏部尚書的夫人乃是溫氏在閨中便識得的好友,如每每一見總能嘰里呱啦說上一堆,仿佛說不完似的,今兒個一見亦是不例外,站著說了兩句,立馬就結伴往禪室里深談去了,覃晴跟進去坐了一會,自是受不了她們倆個又開始回首當年感嘆如今,正好那尚書家的嫡女也借口乏了要小憩一會兒,覃晴便直接借口更衣出去了。 “姑娘,這寺里有什么可逛的,不如咱也找一處禪室歇著可好?”說話的是淺春,原本覃晴是沒叫她跟的,她卻硬是跟了上來。 “你乏了?”覃晴問道。 “回姑娘的話,哪里能呢,奴婢可是精神著,只是這鼎云寺咱們也住了好長一段時日,該逛的都逛遍了?!鄙匣伛缗漶嵣隙υ扑吕镒×嗽掠?,雖然抄經書占了大部分時間,但閑暇的時候可是將鼎云寺里里外外走了好幾遍。 “出來透透氣罷了,不走遠?!瘪缯伊艘惶幨朗蔬呑?。 “也對,”淺春道:“咱也有些日子沒有出來好好散心了?!?/br> “你想出去玩兒?”覃晴一手閑閑支在石桌上,“說來聽聽,哪一日有機會,叫三哥哥帶咱們出去唄?!?/br> 淺春低頭道:“奴婢可是不敢呢,若是亂出去,恐怕又叫人拿住了把柄?!?/br> 覃晴不由笑了一聲,“你倒是學聰明了,看來這罰沒白挨了?!?/br> 淺春撅了撅嘴,“吃一塹長一智唄?!?/br> 身旁的淺夏看了,不禁笑出了聲:“看來這可真是學聰明了?!?/br> 覃晴亦是長嘆了一口道:“咱們淺春變聰明嘍,我這做主子的也是省心了?!?/br> 淺春臉上飛紅,有些羞惱,“姑娘,你也取笑我!” “我可沒有,姑娘我這是真高興呢……哈哈!”覃晴甚是認真地說著,卻沒忍住笑了開來。 “哼,都欺負我!”淺春的嘴嘟,轉過身去,卻見著尚書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從游廊上過去。 “姑娘看,她怎么出來了?”淺春指著那大丫鬟道。 “快到午膳的時辰了,估計是去廚房叫預備菜色吧?!睖\夏道。 淺春看著那大丫鬟身帶釵環珠翠的氣派,不由感慨道:“與咱們夫人交好的夫人里頭,也就數這位尚書夫人最是有氣派,聽說就連咱們老爺的升降也是要歸尚書大人管的呢?!?/br> 主子的事哪里能亂議,淺夏皺了皺眉,忙斥道:“別瞎說,方才還夸你便聰明了呢,還不住嘴!” 覃晴卻未惱,只是站起了身緩步走至已開敗了花壇前,淡淡道:“吏部統管官員任命升遷貶謫,考功司更是三年一考績,當初大伯就想將大哥哥放進考功司,可惜大哥哥德行不佳到底沒能進去呢,大伯母還怪娘沒在尚書夫人面前替大哥哥說項……” 抬手輕輕撥了一下那枯了的花葉子,覃晴涼涼地笑了一聲,心中卻是忽然有光一閃。 “淺夏,你且跟著那大丫鬟去,想辦法問問她翰林院學士卓大人,若她有戒心,你只實話說那卓湄想巴結寧國公府就是了?!?/br> 那尚書夫人可不比溫氏成日游手好閑,在府里可是真正的賢內助,與尚書那也是真正的紅袖添香,時常同尚書一同處理公務,于政事官場上的事情自然清楚,是以當初大夫人才會想要溫氏與尚書夫人說項。 而尚書夫人的貼身丫鬟,自然也是不同常人。 上一世她只聽傳言中的卓家如何高風亮節,但史書中這樣的官員歷來都是仕途坎坷,何況是在如今寧國公府做大,人人依附的形式下官場風氣敗壞……覃晴的手不由撫上了自己的脖頸,以前她從不曾想過卓潯利用她的可能,但如今卓湄的做法卻是叫她不得不懷疑,她倒是想看看這卓家的實況到底如何! 打聽那窮翰林家的作甚?淺春的心中疑惑,可也從淺夏的嘴里聽說了肅昌伯府里的事情,便沒有多言。 淺夏領了命連忙匆匆趕上去,幸好溫氏與尚書夫人向來交好,淺夏坦白了實情來意,也不是甚機密,沒費什么功夫便打聽了回來。 “怎么樣?”覃晴從花壇邊轉過身來問道。 淺夏道:“回姑娘的話,那白霜jiejie說,那卓大人迂腐不知變通,這些年在官場上很是不順,也時常遭圣上訓斥,與同僚間關系也是一般,這回考績之時便有好多本子往大人處說他的不是,若非尚書大人看在他那一顆忠君愛國之心按了下去,恐怕老早給他記上一筆,貶為庶民了。不過雖大人心慈手軟,可以卓大人的性子著實不適合為官,若一直這般下去,怕在下一回的考績之中就要被貶出京去了?!?/br> 呵…… 覃晴不由后退了兩步,扶著石桌坐了下來。 三年一考績,也是就她十五歲之時,上一世,她不就是在十五歲那年遇見了卓潯,又在十五歲那年為了同卓潯定親鬧得人盡皆知,最后逼得老太君不得不點了頭…… 卓潯學富五車,才學淵博,若是科舉必中三甲,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而若是在那之前父親貶謫出京,或貶官為民,恐怕將來便是中了進士,也絕得不到圣上的賞識,也沒法找個有權有勢的高官拜為門生,終究與他的父親一般仕途坎坷難有出頭之日。 當年的科考在即,又臨考績,卓潯若不想就此青云路斷必要找一個可靠的靠山,而她,她背后的寧國公府便是他尋的最好的靠山,借著寧國公府的余勢,又倚仗了溫氏與尚書夫人的那些關系,才好順利幫他的父親安然度過考績…… 而其后……恐怕是卓潯看出寧國公府大廈將傾,是以才敢那么高調地悔了她的婚,雖一時必遭排擠貶謫,度日艱難,然總比陪著寧國公府一起去死好,況且,等寧國公府一倒,他這個當年一身正氣不為權勢所動,敢于悔婚的傲骨之臣必得重用。 真真是一盤好棋??! 覃晴的唇角抽動了一下,抬手死死按在了自己白皙無痕的脖頸上,可他當她是什么! 她是真的愛過的,真的對她死心塌地,真的想和他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的!她違逆老太君的意思,賠了她的名聲費了多少苦心才定下親事,卻不過是為他的青云路添磚貼瓦! 她從不欠他什么的,可一輩子的清高自尊卻都毀在了他的一盤棋里頭,受了那么多的苦,直到臨了臨了還在想為什么他要悔婚,為什么她是寧國公府六姑娘那樣的身份! 覃晴緩緩閉上眼眸,倒吸了一口涼氣。 卓潯,你真是……好樣的。 “姑娘?”淺春瞧著覃晴的模樣,只當她在惡心卓湄的巴結,道:“姑娘不必為了那種人置氣,不值當?!?/br> “是啊,”覃晴的唇角勾了一下,睜開的眼眸空洞如淵,“不值當。咱們回去吧?!?/br> “是?!?/br> 山間的冷風瑟瑟,穿梭過草木枝椏之間,遠遠的假山涼亭之上,一個身著皇子蟒袍的頎長身影負手而立。 “王爺,咱們不過去么?”云銷在言朔的身后跟著,這可是站了老一會兒了,這王爺天天想著那六姑娘,臨到頭怎么就只這么遠遠看了半天兒不挪地兒呢? 言朔沒有應聲,只是眉心微皺,居高臨下遠遠地看著那個坐在花壇石桌邊兒上的少女,看著她與丫鬟說笑,看著她突然沉靜,看著她指使丫鬟去套吏部尚書家大丫鬟的話,再看著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石桌的邊上,愣愣的模樣好似沒了魂魄。 她終于是察覺了,終于是知道清楚了。 言朔負在身后的手緩緩握成了拳,再一點點放開,眸中的幽沉一片。 “云銷,”言朔低低開口道,“假如有一人以感情利用你,騙你至深,害得你一無所有,流放邊疆,你再見到她你會如何?” 云銷道:“直接殺了他?!?/br> “若是一個女子,叫你由愛生恨呢?”言朔再問。 云銷依舊毫不猶豫,“殺了她?!?/br> “呵……”言朔的唇角勾了勾,有些酸楚的味道,垂下眼睫,喉結艱難滾動了一下,澀然道: “可你忘得了她么?” “這……”云銷哪里知道男女感情上的事情,但想想兄弟之間的感情也就代入了,道:“直接殺了自己才能好過些,時日久了總會忘的?!?/br> “可你若是一時殺不了,要精心謀劃,小心經營多年呢?” “呃……這個……”云銷沉思,這個恐怕是說不準。 言朔眸中的神色有些凄然,他最怕的,便是這個。 卓潯悔婚之仇覃晴注定是不能忘卻的,一旦知道實情,更是恨如骨髓,永生難忘…… 可她若是能恨得見卓家兄妹一回便踩他們一回,能那樣恨得直接恨得痛快淋漓,能發泄出來也便罷了,遲早有一天會再懶怠搭理……最怕的便是心心念念的恨。 處心積慮地步步為營,想要還施彼身,如此細細謀劃便非一時之功,那是一種綿長細碎的恨,能將人日夜折磨。 那種恨就像是一把鈍口的刀子,在精心謀劃的同時也是在慢慢地割自己的rou,那種綿延不斷揮之不去的切膚之痛,刻骨銘心,一輩子都將如影隨形,是真正的再也無法忘卻。 可是他要的,絕不是覃晴對卓潯一輩子恨得刻骨銘心…… 他從未奢望覃晴能夠忘了卓潯,他唯一想的是朝一日覃晴能在想起卓潯這個人的時候心中無波無瀾,那樣才是真正將卓潯這個名字徹底從她的心中拔除,才是他一直想到達到的。 “回吧?!笨粗h處的人兒也起了身,言朔嘆道。 落日斜陽,余暉如火,溫氏直到傍晚的時候才帶著覃晴回了城。 馬車緩緩地在街上行駛著,溫氏燒了一天的香乏了,靠在車中的大引枕上闔眸歇著,覃晴只是靜靜坐了一路,身前小幾上的茶水微涼,淺夏拿了茶具出來重新沏茶,淺春拿了舊茶沒地兒倒,只好掀了車簾出去,偷偷沿路倒了杯里的水,抬頭間卻瞧見前頭街邊的巷口處一個熟悉的身影,連忙鉆了回去。 “姑娘,大老爺在那兒呢?!睖\春湊到覃晴耳邊道,語氣頗有些神秘。 覃晴的眉梢微動了一下,伸手便將車窗的簾子挑了一條縫兒看出去,馬車走得慢,覃晴看出去的時候,正巧路過那巷口,只見大老爺覃璋從國公府那輛招眼的紫檀朱輪繪金漆的馬車上下來,直接上了一輛不打眼的半舊油壁車上。 這是……覃晴的眼神微瞇。 “姑娘……”淺春也是瞧見了的,好奇心起就想問,卻叫淺夏打斷,“淺春給姑娘奉茶?!?/br> 淺春回過頭去,只見淺夏看著自己的眼神沉沉,撇了撇嘴沒再吱聲。 覃晴亦沒有開口,直到回了府中下了車,恭送了溫氏回房以后,方才開口吩咐。 “淺夏,你去大房的院子外轉轉,且問今日大老爺可有傳什么信兒回府沒有?!?/br> “是?!?/br> “淺春,你且去找找咱院里一個□□兒的小廝,是專門修剪花草的那個,只說上回我跟九皇子出去的時候看上了香金樓里的一盒胭脂,要托他走一趟?!?/br> “是?!?/br> 斜陽淡淡,看著兩個丫鬟離去的背影,覃晴眸中的浮光幽暗閃爍,嬌美的面容上一派沉靜。 是夜用膳之前,淺夏從大房處回來,道:“回姑娘的話,大老爺今兒傳話回府里,說是衙門有應酬,要晚些才能回來呢?!?/br> “你可有詳細問他們,大老爺是去什么應酬?”覃晴問道。 淺夏搖頭,“回姑娘的話,這倒是沒有,只是聽大房的人說大老爺的應酬向來多,不過無論如何,再晚都還是回來的?!?/br> 覃晴不由冷笑出聲,大夫人那樣的手段,當然是要回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