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曉芙腦子一暈,智商又降低了,心里仿佛摔裂了個蜜罐,滋滋往外冒甜水。 她仿佛又聞到了那一樹的香樟花香。 還沒等她聞夠,就聽到馬經理一聲驚呼:“嘿!這哪兒冒出來一歐巴桑,把這兒當菜市場了吧!” 曉芙下意識地看一眼大門口,臉“刷”地一下白了—— 只見她媽拎著幾袋菜,怒氣沖沖地朝她走來。還穿著一條紡綢睡褲。 相逢是首歌 “媽!”等她媽走近了,她才回過神來,喊了一聲。 她媽把幾袋菜往那些來賓名牌上一垛:“我說你周末一大早就把臉抹得跟貓屁股似的,一準兒不干好事兒!” 人們迅速從四處集結了過來。 馬經理聽曉芙叫了一聲“媽”,便不好喊保安轟人,只是趕緊把曉芙媽擱在來賓名牌上的那幾袋菜拎起來,賠了個笑臉:“大姐,您這兒有什么家務事兒,回家說去,我們這兒今天有個挺高端的年會——” “什么狗屁高端!”曉芙媽根本不買他的賬,拽過他手中的菜,沖女兒斥道,“把臉上妝給我洗了,回家!嫌家里煩心事兒不夠多是吧?你外婆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你就是個討債鬼!我前世作的什么孽喲!” 曉芙在眾目睽睽之下,踩高蹺似的踩著腳下的高跟鞋,狼狽地往門口走去。 臨出門前,她悲壯地抬頭看了一眼大堂的枝形吊燈,明白,這就是跟她的第二份工作永別了。 她媽還在她身后數落:“回去就把高跟鞋給我脫了,你不怕崴腳我還怕你踩到人!我魯佩云的女兒給人賣笑?!你爸要知道不打死你!……” 曉芙自認理虧,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就把所有事兒給招了,然后悶著頭挨批。 曉芙媽倒沒往曉芙爸那兒告狀的意思,她也不想家里弄得雞飛狗跳。只是話里話外總把曉芙爸抬出來鎮場子,生怕女兒再回去賣酒。 曉芙忍了一路,想著讓她媽多發泄幾句就好了。誰知道她媽那張嘴就跟驢拉磨似的,繞著一樁事兒沒個完,到家后很久都沒有停的意思。 她實在忍不住了,就爆發了:“放心!你就是借我三張臉,我也不好意思回去了,我丟不起這個人!” 她還很“歹毒”地附加上:“媽,外婆給我那幾千塊錢你記得吧?我響應了黨和國家的號召,全數捐給災區了!” 正在剝菱角的曉芙媽氣得手都抖起來了,怎么都使不上勁兒。 吃晚飯的時候,已經冷靜下來的曉芙又有些后怕,怕她媽受刺激過深,把她推銷紅酒的事兒給說出來。還好,她媽只是在房間里坐著唉聲嘆氣,曉芙爸喊她吃飯,她就說自己疰夏,沒胃口。 曉芙爸近來心情不錯,再過兩三個禮拜,他腿上的石膏就能拆了。那天飯后,他還讓女兒陪著他去大cao場散步。 曉芙爸從小給女兒灌輸的教育是軍事化的,父女間從無牽手摟抱之類的親昵動作。本來也沒什么別扭之處,誰知道倆人散著散著就遇上了帶著小螞蟻散步的老周。 老周笑嘻嘻地牽著女兒的那只被比爾蓋茨握過的手,像皇帝帶著最寵愛的公主游后花園。相比之下,曉芙走在她拄拐的爹身邊,就像勤務兵跟著負傷的首長似的。 偏偏老周很不知趣地說了句:“曉芙,你爸都這樣了,你也不攙他一把!” 曉芙立刻就垂下頭,攙也不是,不攙也不是。 那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正巧被曉芙爸看見,當爹的心里立刻就痛了一下,恨不能立刻拿手中的拐把老周戳翻在地。 曉芙還是慢慢伸出手,猶豫著要不要扶她爸的時候,忽見迎面走來一位熟悉的老人,身后跟著她家的阿姨。 “姥姥!”她趕緊上去,把伸出的手環在了老太太的一只胳膊上,心下舒了一口氣。 姥姥一看是她,立馬搭住她的手:“哎呀,閨女啊,你怎么老也不來???我可常念叨你呢!”又轉向曉芙爸:“小張,你這腿還沒好呢?” 曉芙爸帶笑和姥姥寒暄了幾句。 老太太抱怨:“我就愛看個石光榮禇琴,可是致遠這一不在家,我就不會倒騰那勞什子。阿姨也不會。我都好兩天沒看了!” 上他家里去過幾回的曉芙,給她正愣神的爸注解了一下,老太太指的“勞什子”是dvd播放機。她爸立刻就對老太太說:“哎呀,您看您也不早說,讓曉芙去給你調?!?/br> 老太太別的嗜好沒有,就愛看《激情燃燒的歲月》??吹郊犹?,要是致遠碰巧也在,她就拿著拐杖直拄地面,指著電視劇里吹胡子瞪眼的石光榮,對外孫說:“像不像你姥爺?!像不像你姥爺?!” 曉芙是在第二天傍晚去了老太太那兒,還沒進院子,就先聽見一陣吉他聲,她辨出是《相逢是首歌》的旋律,那是她上初中的時候最愛看的一部講述軍醫大學生活的電視劇《紅十字方隊》的片尾曲,歌詞熟得她都能背下來。 她帶著滿心的疑惑跨進院子,一眼就瞅見柿子樹下坐著的那個穿著迷彩t恤的偉岸身影,他正撥弄著懷里的一把吉他。 她傻在了那兒。 他顯然也意外了一下,把吉他擱在一旁,在夕陽的余暉里站了起來,笑著朝她走來。 一見著那對日思夜想的小括弧離自己越來越近,她覺得氣兒都快喘不勻了。因此,緩過神來后的她第一反應就是趕緊離開。 誰知剛一轉身,就聽見他說:“站??!”還是那永遠不容置疑的口吻。 她停下了。 他繞到了她面前,有意逗她:“怎么不喊人?是誰說的,要是我平安回來,她就喊我一輩子‘馬叔叔’?” 她愣怔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哽著嗓子喊了一聲:“馬叔叔?!比缓筻оЯ飨聝尚袦I。 他笑著把眉頭一擰:“我說,你有沒有哪回見著我是不哭的?給我憋回去?!?/br> 她還是哭她的:“我每晚都失眠,真怕你回不來,外面都說有些傘兵降落在震區以后就聯系不上了?!?/br> 他溫和地拍拍她的腦袋:“傻丫頭,我是醫生,不是空降兵?!?/br> 她的眼淚卻更加洶涌起來:“我在電視上看到他們從飛機上跳下去,我就想,你就是他們,他們就是你?!?/br> 他望著眼前消得人憔悴的這位,漸漸斂起笑容,抬起一只大手替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 沒想到,這一抹,抹得她徹底決堤:“馬叔叔,我早就對你什么念想都不敢有了,只盼著你能好好的!我想過了,要是有一天你也跟那些傘兵一樣失蹤了,我就去那兒找你,哪怕把四川翻個底兒朝天,我也要把你給找出來!” 他一把把她摟進懷里,緊緊,再緊緊。 沒有硝煙的戰爭 她感覺到他的一只大手有力地托在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正輕柔地摩挲著她的后腦勺,她一抽一搐的身子在那摩挲中逐漸平靜下來。 這一刻,她的腦門兒讓他的胡茬子硌著,淚水和鼻涕沫兒蹭滿了他的前襟,呼吸里盡是他衣服上太陽的香味……她覺得自己像塊被擺在太陽底下的雪糕一樣慢慢融化開去。 不知過了多久,姥姥的聲音忽然從客廳里傳來:“致遠,這集沒了!” 還抱著的倆人聞聲跟觸電似的立馬松開對方。 “哎,就來?!彼蛷d的方向應了一聲,又轉過臉來看著正拿倆手在臉上胡亂揩拭的她說, “先去洗把臉,我給姥姥調好就回來?!?/br> 她搖搖頭,跟重感冒似的從鼻子里哼哼了句:“我先回家了?!比缓笠膊坏人f什么,便匆匆離去。 他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才轉身去了客廳。 電視上的石光榮和禇琴正吵得倍兒歡,他有些困惑地看著沙發上坐著的姥姥。 老太太也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他:“你坐過來!” 他過去挨著老太太坐下。 姥姥的口氣極少這么嚴肅:“你倆剛剛那摟摟抱抱的是怎么回事兒???” 他看著地面,不置一詞。 “幸虧我看見,要是讓阿姨看見了,你讓人家怎么想?”老太太嘆一口氣,“曉芙這孩子是挺好,小臉蛋圓乎乎的,見人就開笑臉,我看著也喜興??上銈z沒緣分,你可不能跟有夫之婦攀扯不清!” 他這才抬起頭,說:“姥姥,她離婚了?!?/br> 老太太倒是沒料到,半晌,才說:“我不摻和人家的家事兒,我只問你一句,她不是為你離的吧?” “您想哪兒去了!” “好!那就好!”老太太的表情緩和了些,“我說咱們家的孩子不會干那偷雞摸狗的事兒!那閨女好好的哭什么呀?” 他一下想到了她給他發的那條短信,忍不住笑道:“她怕我賑災賑成了烈士!” 在震區的那些日子,對他來說,就像經歷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眼看著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從眼前消失,即使是每天和生死打交道的他也無法不為之動容……他們這些所謂英雄,是帶著滿心的沉重和創痛回來的。重新擁有手機信號之后,看到她給他發的那條短信,他一下沒忍住,笑了。那是那些天里他第一次發自肺腑地,暢快淋漓地笑。 老太太又嘆道:“我也沒幾年活頭了,不想管你們這些閑事兒。只是你自己要把方方面面都權衡好,不能給人落話柄!更不能壞了你姥爺的名聲!” “您放心,我懂!”他握著老人的手說。 …… 那一晚,曉芙又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大睜著雙眼望著天花板,覺得自己該好好思考一下,可又不知道該思考什么,跟讓人塞了一腦袋棉花似的。 第二天,頂著倆黑眼圈和她爸媽一桌吃午飯的時候,她正人在魂不在地往嘴里劃拉白飯,擱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一眼瞥見來電顯示上他的名字,整個人打了個激靈,趕緊拿起來接了。她想去陽臺上私話,又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媽是屬曹cao的。 電話那頭的他問:“說話方便嗎?” 她有些遲疑地從鼻子里發出一串語氣詞:“嗯——” 他明白了:“那我說你聽著?!?/br> 她盯著碗里的飯:“嗯?!?/br> “晚上有空嗎?” “嗯?!?/br> “我想帶你去一地兒,六點去釣魚巷接你?” “嗯?!?/br> “問你個事兒?!?/br> “嗯?” “你除了‘嗯’還會別的詞嗎?” “嗯?!?/br> 他笑了一聲:“那晚上見吧?!?/br> “嗯?!?/br> 待他那頭掛了電話后,她的臉早成了guntang的紅心山芋。 她正要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掛掉,猛一抬眼,卻發現她爸媽不約而同地用一種狐疑的眼神盯著她。 她一陣心虛,好在急中生智,她幾乎是立刻就對著手機話筒嘬了一下牙花子:“還說什么呀?好話不說第二遍。就那家。對。只有她們家有你現在能穿的號兒。行行,帶你去帶你去。掛了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