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他看著她這副無所適從的樣子,忽然很想逗逗她:“嘿,問你個事兒,你是不是打算以后一直就這么拿眼皮兒瞅著我?” 她的眼瞼像被放回海水里的扇貝一樣,“呼啦”一下朝他打開,露出一對烏亮的眼瞳,透著一股渾然的犀利勁兒,像它們的主人那樣。他的心立刻像那樹一樣顫動起來。 她的人也顫動著,為他那份不同以往的注視。 她忽然看見他笑了,還有那久違的兩撇小括弧。 “保重,我走了?!彼眯±ɑ』\罩著她說。 她有些恍怔地點點頭,然后望著他那帶著點霸氣的果決離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鼻息里滿是那香樟花的芬芳。 覺悟不高的mama 從那一刻起,曉芙的心里就有了一種美好,她把它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精心維護著,不愿意冒一絲一毫的危險去破壞它。過去的那段不美好卻又像一根削尖的竹簽,總在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入非非的時候出來扎她一下。 即便如此,每一次手機響,她都會滿懷期待地看一眼來電顯示。然而,每一次她的心都像在到了制高點的過山車里一樣,失重般俯沖直下,落地后還要悵然好一陣子。才兩三天的功夫,她就弄得自己疲憊不堪,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著,上班坐過站…… 他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這一天,手機又響了,她趕緊拿出來一看—— 是她老媽。 她有些失望地接聽了,她媽在電話里說,她爸的一個學員家長從盱眙老家帶了幾斤龍蝦過來,讓她和鴻漸晚上回去吃飯。 是啊,五月是香樟花開的季節,也是省城人對小龍蝦大開吃戒的時候。 晚上下班后,曉芙剛進家門,她媽就劈頭蓋臉地數落開了:“成天不著家!上哪兒野去了?” “逛街?!彼龥]好氣地說。 “攏共就那么幾個商場,你天天逛也逛不煩吶?” “不煩,比回來對著你的嘮叨強!” “沒大沒??!鴻漸呢?打他電話打了一下午,也找不著人。一會兒關機,一會兒又不在服務區?!?/br> “哦,他忙著集訓呢?!?/br> “什么集訓吶?” “我哪兒知道?你不知道有保密守則這碼子事兒???” “他又不是在特種部隊?!?/br> 曉芙爸忍不住插話了:“哎呀,你好歹也當了這么多年軍嫂,不該問別瞎問!” 曉芙在一旁幫腔:“就是!罰你把保密守則抄寫十遍!” 曉芙媽斥道:“少臭貧!哎喲,早知道我不燒這么多龍蝦了……你們說,他別是讓派去四川賑災了吧?” 曉芙爸哭笑不得:“鴻漸又不在成都軍區?!?/br> 曉芙媽舒出一口氣:“幸虧他的部隊不在那兒,他要跟他爸當年剛提干那會兒似的,也在成都軍區,這回去賑災的沒準兒就有他?!?/br> 曉芙不由一皺眉:“媽,瞧你這點兒覺悟!” 曉芙爸當時沒說話,等曉芙媽去廚房端龍蝦的時候,他才抓緊時機沖女兒感慨了一句:“唉,拿紅領巾當抹布擦桌子的人,你指望她的覺悟能高到哪兒去?” 曉芙想起往事,不禁笑了。 她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晚飯后,她媽一時找不著抹布,便隨手抄起她搭在椅背上的紅領巾擦桌子。 曉芙爸立刻嘬了一下牙花子:“你怎么拿孩子的紅領巾擦桌子呢?” “就是!媽,那可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染成的!”女兒也在一旁嚷嚷。 曉芙媽理直氣壯地回了他們一句:“我不拿它擦桌子,它是烈士的鮮血染的;我拿它擦了桌子,它還就不是了?” 父女倆讓她噎得大眼瞪小眼,愣找不出話來回她。 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品嘗著那肥美的龍蝦的時候,曉芙媽調侃曉芙爸:“你這教書匠還能值幾斤正宗盱眙龍蝦,不錯!” “那是!我們酒——”曉芙及時剎住話頭,改口道,“那些大酒店現在正兒八經的一餐盱眙龍蝦宴,怎么著也得好幾百一人?!?/br> 曉芙爸伺機對曉芙媽說:“跟你說個事兒啊,那個,白天的時候吧,我們教研室搞募捐,我帶頭捐了五千?!?/br> 曉芙媽聽完,剛送進嘴里的一塊龍蝦rou都忘了嚼,“咕嘟”一聲直接咽了下去。 曉芙爸聽見那“咕嘟”聲,心知不妙,忙補充了一句:“上面動員的?!?/br> 曉芙媽看著桌上慢慢堆起的一座小山似的龍蝦殼不說話。 曉芙爸接著說:“說是說動員,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就是命令!王教員和老李老周都捐了這么多,不信你問他們老婆去!誰讓我們都穿著這身軍裝呢?” “就是!媽,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睍攒綇呐哉f,“你多吃兩口,就當今天這龍蝦都是咱們自己掏錢買的?!?/br> 曉芙爸很難得地朝女兒投過去兩束欣賞的目光。 曉芙媽好像剛讓人抽了兩管血一樣,沒了精氣神兒:“我早上在單位也捐了一千,我要早知道你一下捐了五千,我就不逞這個能了呀!”又轉向女兒,“既然你爸這么大款,你就別在外頭逞強了。我情愿看你買個一兩千塊錢的化妝品,好歹抹自個兒臉上!” 曉芙連連應聲。 其實她前一天就在酒店給災區弄的募捐箱里放了兩千,這會兒看著她媽一副消化不良的樣子,她慶幸自己什么都沒說。 曉芙爸實在聽不下去了:“你聽你這話說的,我們這在大后方享清福的,出不了人力,再不出點兒財力物力,能說得過去嗎?你看人致遠不但捐了錢,還帶了兩支醫療隊去了震區,人家可是一句抱怨都沒有!” 曉芙爸話音剛落,就又聽到“咕嘟”一聲。 他循聲看去,只見女兒抻長了脖子坐在那兒,像讓什么東西噎住了似的。 兩秒鐘后,她猛地從桌邊站起來,直奔衛生間,“嗚啦啦”一陣把吃下去的龍蝦rou都吐進了馬桶,眼淚鼻涕也順著流了一臉。 外間的曉芙爸媽立刻互看一眼,都想到了同一種可能性。 曉芙媽趕緊端了一杯溫水去了衛生間,一臉關切地問:“你這個月身上來了吧?” “來了來了?!睍攒讲荒蜔┑?。 曉芙媽略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你肯定是睡覺又貪涼,蹬被子!這么大的人了!唉!”她是比較老派的思想,總覺得女兒要盡早懷孕生子,才能在婆家徹底站穩腳跟。 曉芙沒工夫搭理她,她滿腦子都想著早上馬經理告訴她四川現在是余震不斷,心里一陣一陣地揪著痛。 商女不知亡國恨 那晚吃完飯后,一家三口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當看到那些慘絕人寰的震區場景時,曉芙媽的眼睛開始濕潤了。 曉芙爸一點兒不驚訝,因為曉芙媽淚腺一向發達?!端{色生死戀》熱播的時候,她每晚八點準時抓著一條毛巾坐在電視機旁。當她跟著劇情淌眼抹淚的時候,女兒總打趣她:“媽,你別哭了,你一哭,我都沒心思看宋慧喬哭了?!?/br> 曉芙爸也在一旁調侃:“沒見識!梁羽生怎么教育我們的?少女情懷總是詩!這是你媽的少女情懷又被打動了?!?/br> 女兒聽了就沒心沒肝地直樂。 讓曉芙爸驚訝的是,今晚女兒居然也哭了,且不是為那些慘絕人寰的場景,而是在看到有傘兵讓無條件往震區緊急空投的畫面時,“哇”的一聲慟哭出來。連曉芙媽都愣住了,趕緊把手里的毛巾遞給女兒。 事后,當他們把這副場景轉述出去的時候,總是這么收尾:“唉,到底是部隊長大的。別看平時吊兒郎當的,對部隊就是有感情!你看她太奶去世,也沒見她那么傷心過!” 那晚之后的好多夜晚,曉芙都躲在被子里,邊對著手機里存的那張他的戎裝像邊淌眼抹淚,邊罵自己:“張曉芙,跟他說句‘保重’你會死???你他奶奶的那點兒面子就那么值錢?” 她試著打過他的手機,可他那兒根本就不可能信號。腦子一熱,就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只要你平安回來,我愿意叫你一輩子‘馬叔叔’?!?/br> …… 曉芙后來總覺得,她沒有為成長迅速的中國葡萄酒業貢獻一份力量,她媽是罪魁禍首。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六。 酒店里要開一個葡萄酒年會。馬經理親自開車去接她,以彌補沒有加班工資的缺憾。 那周末曉芙正好在信息工程大學她父母家,為避人耳目,她讓馬經理把車停在大門口一側的馬路上。她出門的時候,她媽早出去買菜了。 曉芙上了副駕駛座后,馬經理并沒有立刻發動車,而是挺新鮮地盯著信息工程大學門口崗亭里筆挺的哨兵:“嘿,搞半天兒,你是部隊的孩子?!?/br> 曉芙笑笑,沒說什么。共事這么久,她從沒提過她是部隊長大的孩子。 馬經理笑嘻嘻地:“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在部隊???” “我爸?!?/br> “你看你也不早說,令尊的部隊聚餐啊,開會啊什么的,那都要酒哇——” 曉芙立刻掐斷他的話:“馬經理,您饒了我吧!我爸就是一介教書先生,成天教研室和家兩頭奔,不搞后勤。找他不頂用!再說,我爸我媽要是知道了,您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沒想到一語成讖。 曉芙媽正拎著幾袋菜,和手榴彈的媽一道往崗亭的方向走。兩人是在半道上相遇的。 當時,手榴彈的媽正盯著曉芙媽手里的菜問:“是在四三一(yāo,妖)一廠南面的禿子那兒買的吧?這老禿驢可不像從前那么實在了,他家的雞毛菜又漲價了!” 曉芙媽小心翼翼地托著手里的一個薄塑料袋里的蘿卜:“可不是?你說說,天天上他家買菜,還這么摳,讓他多套一層塑料袋都不肯,說‘大姐,現在連超市里頭的塑料袋都按個兒收錢了——’” “哎喲,老魯,你看那小車里頭坐的是不是你們家曉芙?”手榴彈的媽忽然驚呼。 曉芙媽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就看到不遠處的小車里和一個陌生中年男人有說有笑的女兒,臉立刻陰沉了下來。 那車沒開多遠,就在一個路邊小超市那兒停了下來,那中年男人下車去買東西。 曉芙媽撂給手榴彈的媽一句:“老王,今天這事兒你哪兒都別說。你侄女兒想上我們廠實習的事兒,我回頭找我們書記好好說合說合?!本妥贤T诼愤叺囊惠v出租車:“師傅,給我跟上前面那車?!?/br> 正說著,曉芙大概是等得無聊,也裊裊婷婷地從車里走了出來。 女兒好打扮,曉芙媽從沒覺得像今天這么扎眼過,瞅她那裙子短得直讓人心里發毛,生怕她扭動幅度再大點兒,三角褲衩就露出來了。不一會兒,那陌生中年男人拿著兩瓶礦泉水從超市里走了出來,和女兒前后腳上了車。 司機察言觀色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了,問:“大姐,您這是抓小三呢吧?” 曉芙媽狠狠瞪了他一眼。 曉芙和馬經理到酒店后,都沒來得及進辦公室,就直接在大堂的來賓登記處坐下給來賓發名牌。曉芙透過酒店大堂的落地窗,望著不遠處的一所辦公大樓拉的“汶川挺住”的巨型橫幅,又瞄一眼酒店里的衣香鬢影,慨嘆:“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馬經理對這個總出驚人之語的下屬早聽怪不怪了:“一會兒給你介紹幾個業界精英!” “您不會又讓我喝酒吧?” “哎呀,自打你那大黑馬跟牛胖子打了招呼以后,誰還敢帶你出去喝酒???” “誰?!打什么招呼?” “你就狼頭上插竹筍——裝佯(羊)吧??!大黑馬說了,誰敢再帶他女人出去喝酒,他就提著手術刀去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