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好好照顧無痕,關鍵時刻,它會幫助你。你要回來娶晚詞的,千萬別死了啊?!贝箝L公主說這句話時臉上淺淺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齊熠那時候看不懂她的笑容,可是現在卻忽然懂了,因為他的很多個同袍在臨死前,臉上都曾浮現出那樣的笑。 釋然,蒼涼,看透生死。 她一定看過無數個人在她眼前這樣笑過吧? 齊熠輕輕呼了口氣,全身癱軟無力地伏在無痕身上,將頭埋入它的馬鬃之中。 顧晚詞? 早知道就不放大話了。 如果等不到他回去,千萬記得要找個好男人嫁掉啊。 喊殺聲不知何時漸漸遠去,面前出現一條郁郁蔥蔥的道路,風吹開齊熠散亂的發絲,吹干他臉上的血跡。無痕載著他,迎著黎明天空上那顆閃閃發亮的太白星,一路向東,風馳電掣。 ☆、第79章 金秋十月,本是丹桂飄香,瓜果豐收的季節。 然而十月初七,一場突襲不成反被圍剿的失敗之戰,令韋愷麾下精銳損失慘重。羅邏閣親自領兵圍攻的大靖左翼精銳幾乎被打殘,幸虧逃出來的齊熠奔回大營報告,讓韋愷能及時增兵救援右翼,這才保住右翼大半兵力。 但是這場失敗的突襲還是令大靖軍隊元氣大傷,不得不由主動進攻轉為被動防御。 而南詔國則開始不間斷進行主動襲擾和小范圍攻擊,讓大靖本就被打擊了的士氣越發低落。 戰報從云南傳到鎬京,已是十一月份的事。 那時候司馬誠正在品嘗羅眉做的南詔特色。 是的,自前段時間從云南傳來韋愷軍接連大捷的消息,他便自信滿滿地認為不出數月,韋愷將為自己拿下南詔王的首級,成功將南詔納入大靖版圖。 懷著美好的憧憬,心情很好的司馬誠命人將羅眉從冷宮放了出來,沒有恢復她麗妃的身份,讓她在自己身邊做呼來喝去的宮女,既是羞辱,也是因為他喜歡她做的食物。 有時候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么一日不吃羅眉的手藝便心里發慌、焦躁不已,他一度懷疑羅眉在菜肴里加了什么東西。 可是讓太醫過來查驗,卻什么也沒有查出來,只說無毒。 南詔大捷,河北河南兩道的賑災工作有條不紊,災民的安置十分妥善,沒有出現大型的瘟疫和流民作亂。 此外,高嫻君懷孕了。 三件事,對司馬誠來說都是喜事,尤其是高嫻君有孕一事,昨日剛剛檢出,令司馬誠興奮異常,一夜都沒有睡好。 誰知道今天,大靖慘敗的戰報就放到了他的案桌上。 接下來就是天子震怒,滿朝文武百官人仰馬翻,驚慌失措。 這一天的天氣很好,藍天白云,輕風陣陣,當全帝都的上層都忙成一鍋粥的時候,定國大長公主府內一片平靜。 這座公主府的男女主人已經外出近三月,如今只有顧家大小姐偶爾會過來打理一下,根據時節換下庭中花草,讓仆人不至于因為主人不在就偷懶。 當然,其實還有另一個人有時會來,比如今日,他和駙馬爺身邊最得用的侍從之二顧玩顧樂說了一些什么之后,將消息綁在灰鴿腿上,任它飛了出去。 陳先生的存在,是公主府里的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們不知道陳庭每次來都做什么,但是知道這位先生不好惹。 因為有一次一個好奇偷聽的男仆被抓住后,第二天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今日,陳庭聽完顧玩和顧樂的報告之后,向河東的顧樂飛傳完消息,然后簡單吩咐兩句,便命兩人散了去忙,自己則沿著回廊往府后門走去。 他今天走路的時候連唇角都微微勾著,心情十分之好。 陳庭心情好的原因有三。 首先是宮中的端貴妃有孕,這一方面意味著司馬誠有了繼承人,另一方面卻也意味著高家和司馬誠之間的關系不再是死板一塊,畢竟一個年幼的親生皇子控制起來容易得多; 第二則是羅眉的手藝之秘,自許老頭上次告訴顧樂飛那個奇怪的事情之后,顧樂飛便讓他繼續留心,宮中的事情不好打探消息,唯有讓許老頭每隔十日進宮看診的時候留意蛛絲馬跡。 通過連續幾月的觀察,雖然只接觸過羅眉做的食物,并未見到她使用藥物,但是司馬誠表現出來的一系列明顯癥狀,在許老頭的認知范圍內,他幾乎可以肯定只有一種東西能夠達到這種詭異的效果。 芙蓉膏。 這是一種在西南邊陲以及驃國等地種植的植物果實,它的汁液提煉出來成黑色膏狀,大量食用致人死地,小劑量服用能消腫止痛、讓人心情愉悅,卻容易上癮。 被當地人稱為芙蓉膏,不過再許老頭看來,分明就是奪命膏。產這東西的植物很邪門,她生長過的地方很難再種植其他農作物,種什么死什么。 因為這種東西很難提煉,而且效果害人,所以很多土王都禁止大量種植,只在小幅度范圍流傳,巫醫治病時用得最多。 羅眉給司馬誠用芙蓉膏,當然是不安好心,不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陳庭對此樂見其成。 至于第三件事,則是韋愷大敗的消息了。 可能是因為早年身體缺陷所受到的種種嘲笑和冷遇,陳庭對于這個王朝沒有什么忠誠度可言,聽見韋愷的精銳損失慘重的消息,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韋愷不得用,司馬誠還能用誰? 如今東邊水災之后的境遇剛好一點,西南軍隊卻逢大敗,整個國家都在不停地燒錢燒糧,若再換一個不得用的將領,又來一次失敗,司馬誠就該擔心徭役過重導致民變了。 這種時候,還有誰比大長公主更適合力挽狂瀾。 好消息,今天全是好消息。 無怪乎陳庭今日面上的笑容真心了許多。 若他知道顧樂飛那邊和司馬無易談成了一件事情,估計他都能笑出聲來。 帶著無比愉悅的心情拐過回廊一角,便見對面迎面走來一隊人,均是女子,為首的明眸皓齒,正是顧家小姐。 “陳先生?”看見陳庭,顧晚詞微微有些訝異,她知道陳庭偶爾會來公主府幫助處理某些事務,卻極少碰見他。 而且今日看來,他的心情還很不錯。 顧晚詞的心微微一動。 她主動迎上去道:“快到日中了,陳先生不妨留下來一道用膳,公主府的廚子比饕餮閣的還好呢?!?/br> “不必勞煩顧小姐,”陳庭笑著擺手拒絕,“陳某還有事在身,要先行告辭?!?/br> 他彬彬有禮、客客氣氣,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可是分明又刻意保持著距離感。 顧晚詞的心下不由得浮出淡淡的失落。 眼看他抬腳要走,顧晚詞極想挽留住他,又苦于找不到理由,便胡亂抓了一個由頭道:“陳先生留步!不知我哥哥嫂嫂可有給你來信,他們還好么?還有我父親……” “都很好,令尊身體康健,如今正在河南道,和休養中的英國公在一起,”陳庭頜首微笑,停下步來,難得耐心問了一句,“顧小姐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在顧晚詞聽來,他的言下之意是想問的話盡管問,他知無不言。 其實陳庭的意思是,有話快說,沒事他該走了,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在陳庭微笑如水的目光下,顧晚詞微微熱了臉,禁不住低下頭來,一向口齒伶俐的她居然不知道說什么好。 “顧小姐若沒有話要問了,陳某倒想起一件事情來,或許該告知一下小姐?!?/br> 出乎她的意料,陳庭居然主動要和她說話,她不由好奇地問:“是何事?” “韋愷的西南軍大敗,左翼精銳損失慘重。陳某記得……齊三公子似乎在左路軍任先鋒校尉?!?/br> 顧晚詞的腦子霎時一片空白。 齊熠,她已很久沒有想起那個人,最后一次見他,是那日在公主府潑他一身熱茶,然后被他追上去急急解釋的那一次。 他和她一貫喜歡的男子類型很不同,既不溫文爾雅,又不才高八斗,他愛打架,咋咋呼呼,還有點傻頭傻腦。 顧晚詞以為自己是討厭他的。所以在他對哥哥說出那番并不中聽的求娶之詞時,她滿腦子都是“這個男人竟然嫌棄我年紀大”,然后腦門一熱潑他一臉。 即便她做得那樣過分,他也沒有生氣,賠著笑臉、有些傻乎乎地和她解釋,說著姑娘并不愛聽的實話。 顧晚詞真的沒有想過他會在戰場上出事。 因為在她看來,這個人雖然胸無點墨,可是武功還是很好的,怎么可能戰死沙場呢? 或許是因為自家有一個大靖頂頂厲害的將軍嫂嫂,顧晚詞從沒想過戰場是絞rou機一般的殘酷存在,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齊熠會獲得軍功榮歸帝都,到時候她一定不會松口嫁給他,讓他想都別想。 這個人怎么可能會死呢?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 “先生知道他的情況?”顧晚詞沖口問道,這時候才發現她面前并沒有人。 她的侍女綠柳在身后輕輕提醒:“小姐,陳先生已經走很久了?!?/br> 這也就是說,她站在這里發了很久的呆嗎? “綠柳,”顧晚詞忍不住將雙手放在胸前,緊緊揪住衣襟,喚著身邊侍女的名字,“你說……那個齊三應該不會有事吧?” “齊三公子吉人天相,定然不會有事?!笔膛兔柬樠壅f著安慰她的話。 但是顧晚詞的心卻無法平靜下來。 “下午隨我去一趟佛光寺吧,”顧晚詞喃喃道,“我想求一個平安符?!?/br> ☆、第80章 陳庭從公主府出來后,乘坐的是一輛普通的青篷牛車,這年頭的馬匹還是比較貴的,尋常人家多數還是使用的牛車。 司馬妧對手下人一向很大方,陳庭不是沒錢買不起,他只是懂得什么時候應該低調。 在主人不在府中的時候出入其宅邸,自然是很該低調的事。 結果他的車還未出平陽巷口,便和迎面而來的另一輛牛車撞了道。 兩車的主人均掀了簾子,一看對方,不由彼此會心一笑。 “趙大夫,許久不見?!标愅ス笆中Φ?,來人正是常和單云一起嗆皇帝的御史大夫趙源。趙家三朝純臣,家風清廉,雖然因為歷代皇帝賞賜得多,家底厚實,不過趙源還是習慣使用樸素的牛車出行。 雖然趙源和單云常常協同作戰,不過他本人比英國公年輕二十來歲,也很愛干凈,一向打理得很有精神,一看就特別能吵架。 不過今天他有點奇怪,一直拿帕子捂著額頭,笑容也有些勉強:“稚一這是要往何處去?” 趙源喜愛品茗,陳庭因著周奇給的那點蒙頂茶喝他攀了交情,故而趙源一見面便親切地喚他的字。 “回司天臺,明日該我當值,得先去瞧瞧,”陳庭將目光移到趙源的額頭上,裝作十分驚訝的樣子,“趙大夫,您這是……” “陛下砸的,”趙源苦笑一聲,“你自得清閑,我們可是要愁死了哦!” “我一個小小的靈臺郎,不清閑還能如何?趙大夫這傷……不礙事吧?” “太醫看過了,不礙事,唉……”趙源嘆了口氣,“諫臣不好當啊?!?/br> 陳庭笑道:“諫臣不易做,卻是國之重器,若無諫臣,天子便相當于沒了眼睛耳朵,這不是您一直以來的信念?如今出了何事,竟能讓趙大夫灰心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