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他言語溫和,奉承得不明顯,聽起來很舒服悅耳,并且裝傻充愣當做完全不知道韋愷兵敗一事。 趙源不疑有他。雖然大家都知道陳庭是大長公主的人,卻都曉得他的耳朵那么長,清晨來的軍報,剛剛散了朝會,陳庭竟然就知曉了。 故而他老實相告道:“還不是增兵南詔的事情,唉……” 陳庭面上浮現出訝然之色,看起來真實不作偽:“增兵不是好事么?南詔那邊速戰速決,皆大歡喜啊?!?/br> “速戰速決?開什么玩笑,”趙源搖頭嘆氣:“韋將軍剛剛才……”猛地記起這事尚是機密,他頓住不說,只對陳庭擺了擺手:“但愿增兵有效吧?!?/br> “趙大夫莫不是因為反對增兵而被陛下砸了額頭?”陳庭繼續一臉訝異:“陛下要增兵,自然有他的道理,您何必反駁?不增兵,難道還換帥?臨陣換帥,乃是大忌啊?!?/br> 不增兵,難道換帥? 是啊,陳庭說得有道理,難道這節骨眼上,還要求皇帝換個征南大將軍么?那不是和韋家過不去? 可是韋愷初出茅廬,一仗未經就擔此重任,本就不合適。明明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為何不能換帥? “臨陣換帥,乃是大忌?”趙源捂著自己還隱隱作痛的額頭,喃喃道:“可是……若是……未必……” 這本該是三句話,但他每句話都只說了一個開頭,然后便消了音。 陳庭也不問,只笑瞇瞇看著他。他最想說的話已經說給了趙源聽,時候不早,他還有事,繼續堵在平陽巷口便不好了,于是溫和勸道::“趙大人還傷著,快快早些回去歇息。陛下說增兵便增兵,您莫再想什么換帥的事情,哪有比韋愷還合適的人呢?”說著他便吩咐車夫給趙源讓了道。 或許是他今日太志得意滿了些,最后一句顯得有些畫蛇添足,露了破綻。 趙源混到現在也不是一根筋的主兒,陳庭多此一舉的最后一句令他突然意識到什么,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注視著陳庭:“稚一,這……莫非是大長公主的意思?” “大長公主的意思?”陳庭心中一跳,知道自己剛剛說得太多,面前不顯,反而適時地茫茫然了一下,然后表現出剛剛反應過來的神情,搖頭苦笑道:“殿下遠在千里之外,哪會給我什么指示?不過是我自己癡心妄想,不說了,不說了。是稚一多事,趙大夫莫怪?!?/br> 他的笑容晦澀,顯得頗為失落,趙源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 他是知道面前這個人的才華的,也知道他曾是司馬妧的軍師,十年前收復嘉峪關、蕩平北狄之戰的背后,都有他出謀劃策的功勞。 這樣一個人物,早年因為左手的先天肌rou萎縮而堵住仕途,現在又因為是大長公主的人得不到重用,何其可惜? 趙源和司馬妧并沒有多少交集,可是陳庭對司馬妧的忠心他看在眼里,倒也覺得能令這種人才如此忠誠的公主,人品定是不差的。 換帥嗎? 若是這回增兵還不成功,恐怕他拼著老命也要讓司馬誠同意換帥,不然國庫這邊遲早會被水災和兵事這兩條線給耗空的。 唉,今年的這個年,恐怕不好過啊。 趙源抬頭,看見平陽巷中從墻上伸出來的銀杏樹正簌簌掉落金黃落葉,內心頓時有了幾分悲秋之感。 彼時,司馬妧正在石門城的老百姓的圍堵下回不了家。 她知道自己的氣質不是平易近人的那種,為了避免百姓害怕,她平日出門時都盡量少帶侍衛,而且外出巡視時穿粗布麻衫,以便及時了解賑災情況。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起先還很怕她的老百姓越來越不把她當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本來她的經歷就很傳奇,在大靖各地都有她的故事傳聞,是除了皇帝之外最出名的皇室中人。如今見了真人,雖然看起來兇,其實很好相處,于是老百姓就跟見了偶像似的,個個熱情不已,眼看這澇災快要熬過去,老百姓們心里高興,就拉著她不讓走,結果人群越聚越多,把本就不寬的道路堵住了。 司馬妧看見這些人高興,她也高興,此時她還根本不知道云南那邊吃了敗仗。而我們的皇帝陛下一咬牙,不換帥,大手一揮,接著往云南增兵,又是十萬。 由于消息的延遲,顧樂飛那頭也還沒有接到陳庭的信鴿,目前他每日的工作就是和司馬無易死磨,隔三差五能磨出一點關于司馬博死亡的信息。 司馬無易不是不想給他,就是看他不順眼,喜歡每天逗他玩兒。 可是他不想在這里面對死老頭消磨時間??! 他好想妧妧! 顧樂飛心里每天都要把十二王爺罵上一千遍。 駙馬爺每天都為如何能從司馬無易手里套得更多的證據發愁,根本不知道司馬誠又增兵十萬的結果是,韋愷硬著頭皮也必須出擊。 而沒有戰略、強行出擊的結果就是,韋愷又敗了。 由于府兵直接由臨近的江南道和劍南道調過去,故而皇令下達之后,增兵的速度還算比較快,府兵都是自帶幾日干糧和兵器的,后續的糧草供應則要慢些。 府兵“平時種田,戰時作戰”,一般都是當地土生土長的百姓,守土比攻城厲害。而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云南,氣候條件還不太適應,個別還有水土不服的。 而匆匆趕到的第二天,這些兵士就接到了要馬上開戰的軍令。 韋愷被羅邏閣在這片地方壓制了一個多月才等到增兵,糧草供應不上,傷兵營里哀嚎遍野,每天都有死人被抬出去就地埋掉,缺水的情況越來越嚴重。 韋愷足足七日未合眼,雙眼都急紅了,急于依靠一場勝利來洗刷先前突襲失敗的恥辱。 他認為,司馬誠增兵十萬是對他的信任,若他再不拿出一場強有力的捷報來回報這種信任,他根本沒臉再當這個征南大將軍。 不等了! 必須主動出擊! 韋愷抱著破釜沉舟之心,卻沒料到面對他的主動挑釁,羅邏閣根本不鳥他。繼續和他玩“你追我藏”的那套,好以整暇地等待下一個攻擊的有利時機。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候,在祁連山西南一帶活動的雅隆部人也出動了。 他們看準的是金秋豐收之際大靖的富庶,比起南詔王,他們狩獵的范圍更廣。從川西到河西走廊,四處出動,看準增兵后的劍南道兵力空虛這一時機,甚至從小幅度侵擾變成大面積占領,一邊覬覦川西門戶,一邊想法設法從祁連山的那條古道偷襲張掖。 禍不單行,說的便是如今的大靖。 當劍南節度使的戰報和西北大將哥舒那其的戰報同時呈送到司馬誠的案桌上時,他正在高嫻君的宮中撫摸她還不明顯的小腹,承諾等她的孩子出生,無論男女,都必定封她為后。 結果兩人的甜蜜時光還沒享受夠,八百里加急便來了。 從高嫻君的角度看不到戰報的內容,只見司馬誠的手上青筋暴起,雙眼圓睜,臉青了又白,好像恨不得把那份戰報揉碎。 她不由得謹慎地后退兩步,下意識護住小腹,思慮片刻才猶豫著開口:“陛下,若有事便去忙吧,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br> 最近司馬誠的情緒不是很穩定,一會大喜一會大悲,萬一他發起怒來,像對待羅眉那樣對待自己,她可吃不消。 他要發泄,去找那個南詔王女便是,她不在乎,現在誰都比不上她肚子里的寶貝兒子重要。 高嫻君堅信自己一定能生個男孩。 司馬誠陰沉著臉點點頭,沒說什么,轉身走出了殿門。 韋愷的敗績沒有讓他慌張,畢竟云南天高皇帝遠,威脅不到鎬京。他的心是在接到哥舒那其的戰報的那一刻,才真正心里慌了。 雖然目前哥舒那其率軍抵御住了雅隆部人,可是萬一、萬一哪天他也像韋愷那樣敗了呢?那可是河西走廊啊,還有川西,川西門戶一開,雅隆部人能從劍南直接威脅鎬京。 司馬誠這次真的急了。 一月之前,他還因為趙源說要換帥的事情,氣得拿硯臺砸了趙源的腦袋。而增兵之后,朝中的不平之音和換帥的呼吁,也被他一一無事,全部強勢壓了下來。 可是現在…… 還能有什么辦法?坐以待斃么? “來人,傳旨?!?/br> 司馬誠還沒有走到御書房,便咬著牙說出了這四個字。 恰好今天負責擬旨的是梅江,這位老常侍見慣大場面,并不懼怕司馬誠此時殺人般的目光,彎著腰恭恭敬敬道:“老奴在?!?/br> “宣……”司馬誠說出這一個字后,猶豫了很久很久,他的下頜肌rou繃緊,根本就是極不請愿地說出下面的旨意來: “宣司馬妧回京?!?/br> 頓了頓,他又惡狠狠地補充兩個字: “立、刻!” ☆、第81章 立冬之后的太陽暖融融,曬得人整個都暖洋洋的。 顧樂飛正在指揮手下們把行李裝上車,以前穿著他身上正合適的衣服變得寬寬大大,像睡袍一般,滑稽地努力用腰帶系住。奈何連腰帶都大了,松垮垮掉在腹部,顯得十分可笑。 縱使如此也沒能影響顧樂飛的好心情,因為他終于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簡直是迫不及待! 陳庭送來的那只信鴿后,他慷慨大方地和司馬無易分享了來自鎬京的最新消息,司馬無易對于高嫻君懷孕的事情沒啥興趣,只對后兩條咂舌不已。 “芙蓉膏……這玩意能戒掉嗎?”司馬無易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種讓人上癮的□□。 顧樂飛懶得理他,司馬誠戒不戒得掉,關他屁事。 最近住在山中,食材和廚子都不咋地,導致rou蛋等高能量食物攝入嚴重不足。而且顧樂飛還要翻山越嶺每日堅持晨練,減rou的效果倒是比在鎬京中更為顯著,可是也造成了副作用。除非必要——比如和司馬無易磨話,其他時間,他根本不想講話。 司馬無易倒也不生氣,接著又問:“那個叫韋愷的如果再敗,小五的皇位該坐不安穩了吧?那我們阿甜……” 這才是重點。 顧樂飛一改平時對他笑瞇瞇的模樣,面無表情道:“你明白就好。我沒功夫和你繼續耗,妧妧心思直,我必須在她身邊陪著?!?/br> 這回,司馬無易難得沒有和他嗆聲。 大是大非面前他的腦子很清楚,他之所以遲遲不告訴顧樂飛事情真相,便是因為想要好好考察一番他的為人。 他擔心顧樂飛是想要借助司馬妧的力量顛覆皇室,然后自己做皇帝。 不過就如今看來,這小子雖然心思深,不過名聲不好,也沒啥勢力,肯定干不過阿甜,他可以放心。 嗯,還有一條重點是他沒原來那么胖了,勉強看得過眼。 讓胖子在山中吃吃苦還是很有必要的,司馬無易大大方方地將功勞全都歸在自己頭上。 “告訴你的話,倒也沒有什么?!彼抉R無易如此說道。 他終于松了口,將自己知道的關于司馬博死亡的秘密如數相告。當年的事情做得十分隱秘,又過去了很久,北狄也已滅亡,他費盡心力才打聽到當年可能的參與者名字,其中就包括高延和鄭青陽,還有兩件遷移到關內的北狄后裔手中的大靖皇室之物。 證據不多,可是要潑司馬誠的臟水,再來一個人證,這些足矣。 司馬無易一松口,顧樂飛幾乎是立即吩咐收拾行囊,連跑去昭陽女皇陵墓那座山上企圖認祖歸宗的顧吃顧喝,也被他強行叫了回來。 妧妧! 去見妧妧! 快去見妧妧! 顧樂飛滿腦子全是這個念頭。 給她瞧瞧自己這兩個月的減rou成果,她一定很吃驚,會不會認不出自己呢? 到時候就和她裝可憐,說是司馬無易折磨的他,她一定不忍心責怪他身上沒rou,還會覺得內疚,反過來安慰他。 沒錯就是這樣。 顧樂飛瞇著眼睛笑,露出兩個因為rou少而變得很淺很淺的酒窩。 雖然臉上的肥rou幾乎消失殆盡,可是很胖的時候的習慣還是保留了下來。他很喜歡這樣笑,尤其是心情特別好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