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頁
再后來,草原上開始下雨。葉三背著長劍往草原深處繼續行走,在他身后,不知何時跟上了幾個道宗的傳道人,那些領了掌門命令前來奪取道宗教義的傳道人,如同雨季里的蟲子般盯著他不肯放手。 葉三的腳步越走越快,他開始長時間在草原上奔逃,開始在山脈和土坡里尋找藏身的地方。 他們之間保持著一種互不干擾的默契。有時候葉三坐在牧民的帳篷里喝一杯新鮮的奶茶,他們就坐在數里之外,耐心等待。 像是在等待獵物耗盡最后一點力氣。 兩邊很有耐心地進行角逐。葉三獨自提著劍,在清晨的濕綿霧氣中行走。越往北,他距離那道熟悉的欒闊海子就越近。 這樣的日子重復了幾天。葉三從土坑積水喝到草葉上的露水,也捕捉過天上的飛鳥和地上的野兔子。在最后一個雨夜里,他坐在密林中的老樹下,做了一個并不太深切的夢。 夢里有一個兩層的小樓,樓外春光正好。兩個少年專心致志在庭院餐桌上擺布蘿卜丁和醬豆腐。陽光從樹葉的間隙里漏下來,模糊了他們的臉。旁邊燒著的火爐上,水壺裊裊地散發出熱氣。 葉三緩緩睜開眼睛,朝天空看去。透過密林的葉子,他看見大片的烏云,月亮被濕漉漉藏在雨后,并不真切。 葉三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云清?!?/br> 身邊的樹葉在水汽中沙沙響,他過了會兒,又開口道:“李長空?!?/br> 很久以前,還在血瀚海的時候,他們在不同的帳篷里,亮起兩盞不同的燈,然后夜讀到很晚。 血瀚海的晚風極為酷烈陰森,吹過浩瀚天宇的時候,會發出刺耳的聲響。 每當第一道晚風吹響的時候,安多會捧著小小的茶壺走進來,然后遞給他。 哪怕在血瀚海這樣滴水成冰的地方,那盞茶壺仍舊是溫的。 再后來,上京二層樓的房間里,每一晚上的茶水,溫度恰好是熨帖的。 葉三緩緩看向身邊半人高的野草,因為水汽太重,草葉上都顯得有些濕。 在這樣的環境里,他自然地想到了云清。 那時候他們在廣袤草原上一起逃命,翻過土坡和山丘,經過狼潮和溝壑,從微涼湖水到千載冰棺。 生死相依?還是互相倚仗?一直以來,葉三很難找到一個確切的詞語形容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從很久前的血瀚海,到輾轉復生后的少年時光,從始至終,他從來沒有過關于甜蜜、熱切的愛戀欲望。 他只是覺得妥帖。 現在他想到云清,也很難想到什么令人驚嘆的相遇,或者是石破天驚的愛情。他只會想到血瀚海上經年不化的積雪,有人抖抖衣物上的冰渣,然后低頭掀開帳篷簾。 他再努力想一想,也只能想到上京的暑氣里,有人從水井里提上湃好的西瓜。 那是一種非常安穩而令人放心的節奏。這種情緒太過于平常,以至于在很多時候,葉三會不注意忽視了它們??蔁o論在上京還是在草原上,每當那份妥帖安穩的熨帖離開自己時,葉三都會發現,它們會牽動自己最為強烈的思念。 是因為熟悉嗎?葉三慢慢站起來,看向黑漆漆沒有星月的天空,有些熟悉深入到生活每一個角落,漸漸融入到骨血里,于是在乍然分離的時候,他仿佛失去了生命里很重要的東西。 他想要見到一個人,葉三想。 那么,他在哪里呢? 欒闊海子里的湖水卷著沙灘,發出沙沙聲響。不知何時,雨越來越大,水滴濺落的聲響幾乎把風聲都遮掩干凈,湖邊的草葉開始猛烈地搖擺起來,竟有幾片被狂風吹起,落在葉三腳邊。 葉片經過他的衣角,堅硬得如同刀鋒,發出刺啦一聲嗡響。 坐在風雨里的葉三,盯緊自己的長劍,雨水觸及到劍刃,則四分五散飛濺出去,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他看向腳邊一時亂舞的青葉,眼神卻變得無比明亮。 在他的目光里,一道白色光芒瞬間照亮暴雨的湖面,破開漆黑云層斬落在泥地上。 無數被擊碎的青葉因此飛舞起來,在半空中盤旋不去。 在亂舞的飛葉中央,一道深灰色的光亮自天際遙遙飛來,直朝湖邊的葉三落去。 葉三手里緊握劍柄,猛地跳起來往后直退。 兩道天邊飛來的劍光匯聚在半空中,發出轟然一聲爆裂聲響。整個湖面驟然變亮。 于是葉三只能再退。 他一直往后急退,直到站在泥濘的土坡上,才堪堪站住。 周圍已經變得一片安靜,兩道劍光爆炸后,在湖邊留下巨大的十字痕跡。無數野草從半空落下來,漂浮在水面上。 因為站得高,葉三看見了很多東西。在湖邊的蘆葦叢盡頭,有黑衣的修士們提著長劍,遠遠地看向他。 一道異常冰冷,字正腔圓的聲音在人群里響起,道:“當初黑森林一別,終于得見魔宗掌教?!?/br> 葉三微微瞇起眼睛,努力回憶了片刻,卻始終回憶不起來眼前任何一個人。 “清虛宗追殺我半個月,難道只是為了在今天回憶過往?”葉三輕輕笑了笑,遠處的人群看著他,神情卻極為安靜。 “我等前來的原因,魔宗掌教能夠猜到。道宗的三山五卷仍在草原,我自然要將它帶回去?!?/br> 葉三看著他們,想了想,真誠說道:“我的答案,你們應該也能猜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