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拿去吧?!?/br> 僅僅三個字,卻似有千斤之重。才說出口,渾身便是一松,繼而整個人都有些輕飄飄的,連腿都有些使不上力氣。 “這是?”蘇幕遮疑惑不已。 “打開看看吧?!痹捖?,軒轅徹似已力竭,閉著眼靠在椅背上,竟是一動也不想再動。 “吧嗒,”銅扣輕響,蘇幕遮依言打開了錦盒。卻見里面躺著的,竟是一把油紙傘! 青面傘,翠竹柄,襯著大紅色的絨布,瞧得蘇幕遮眼前一亮。這,正是他當初特意為阿四打造的油紙傘! 蘇幕遮見此倏然起身,躬身作了一禮,喜道,“多謝太子殿下成全!” 軒轅徹卻無力地擺擺手,“退下吧,孤累了,要早些歇息?!?/br> “是,那,蘇某告退?!?/br> 蘇幕遮抱著錦盒翩然而去,徒留一燈如豆,伴著那孤孤單單的華衣貴人。 吳語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奢華寬大的書房里點著一丁燭火,熏香裊裊之下,卻是一張麻木疲憊的臉龐。再聯系到適才聽到的那些流言蜚語,吳語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擔憂。 歡喜的是,太子殿下總算將那執念放下,接下去便能更加專注于朝政。擔憂的是,忘了這個女人,太子殿下身側的女人是否會更少?作為一國皇儲,太子殿下卻是子嗣艱難,唉...... 吳語暗嘆該是時候為殿下充盈后院了。 如是想著,他慢慢走到了軒轅徹身邊,輕聲道,“殿下,打聽清楚了。怡然院的事,乃是出自阿四姑娘之手。沒想到,她竟如此狠心,對一個......” 軒轅徹此時似極不耐煩聽到阿四的名字,胡亂擺擺手,道,“無妨,她從來就是心軟,定不會傷害無辜之人,隨她去吧。倒是太子妃那兒,你們盯緊一些,看她如何動作。一旦與左相府聯系,立刻報予孤知曉?!?/br> 吳語領命稱是,又不死心地添油加醋道,“殿下,莫怪老臣多嘴。天家皇族,子嗣乃是頭等大事,殿下您也得上點心才是?!?/br> “行了行了,孤自有分寸?!避庌@徹無力地坐直了身子,睜開眼轉移了話題,道,“刑關他們到哪兒了?” 吳語垂眸細細一算,回答道,“若是老臣沒有算錯,應當是要過湘江了?!?/br> “嗯,孤使了一番力氣,才讓父皇答應讓何守正回京。此次算是賣了他一個人情,接下來,端看成效如何了?!?/br> 吳語贊同地點頭,道,“虓虎將何守正已是八年未回京都,若不是殿下相助,別說府中妻兒,便是刑關公子也見不著的。更何況,他與刑關公子向來不和,此次殿下親點刑關公子前去相迎,他日回朝,何守正也必定記您一個恩情?!?/br> 軒轅徹這才滿意地笑了起來,略一思索,嘆道,“說起來,此事也多虧了蘇幕遮。若不是他,孤也想不到用這個方法來勸服父皇?!?/br> 吳語聽到此處也喜形于色道,“若是虓虎將軍何守正愿意投到殿下門下,那又何必苦苦守著潘東那老匹夫。他這兩日以喪女之痛為由不上早朝,也不知是做給今上看的,還是做給殿下看的?!?/br> “哼,”軒轅徹冷冷道,“孤早先就有言,若是真心來投,我們大門敞開,隨時歡迎。但若想空手套白狼,孤也不是好惹的?!?/br> “話雖如此,”吳語斟酌著說道,“潘尚書手上畢竟握有兵權,殿下還是要禮數周到才是?!?/br> “孤自然知曉,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只要他潘東本本分分,孤也是極愿意與之結交的?!?/br> 萬籟俱靜,寒夜森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冷,一個一個的,竟都毫無睡意。 比如喜笑顏開的蘇公子,比如心思繁雜的軒轅徹,又比如連夜寫信的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名門之后,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暢瘦潔,頗有魏晉風骨。凈手燃香,磨硯洗筆,當筆尖觸到紙上,留下的卻并非風花雪月,更不是兒女情長,而是nongnong殺意。 落下最后一筆的時候,太子妃莊瑤勾唇一笑,然后吹干了墨跡,對身旁的靜怡道,“著人將此信交給兄長,切記不能讓外人看到?!?/br> “是?!?/br> 靜怡轉身離去,卻不料才片刻之后,便匆匆跑了回來。 “這么快,交待你的事都辦好了么?” 靜怡抬眸看著自家主子,又掃了一眼門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墒?,磨了又磨,她最終卻只是絞著衣角站在原地垂頭不語。 莊瑤見狀眉頭一擰,寒聲道,“靜怡,還不快快回本宮的話來!” 正在此時,門外飄進一聲嘆息。 “莫要怪她,要怪,便怪我吧......” 話音未落,莊瑤卻如同雷轟電掣一般,呆呆傻在了當場。 然而只是一瞬,那絕美的臉上便漲起了紅暈。她驀地起身,連鞋子也未穿,慌慌張張地便往門口走去。 盈盈水眸,窈窕身姿,連她頭上的每一根發絲都在顫動。 似驚,似喜,似愛憐,卻又似有說不盡,也道不明的悲苦...... ☆、第104章 情難絕 門外那聲嘆息,猶如落在心湖之上的一片花瓣。它蕩起圈圈漣漪,卻被小魚兒的一個翻身拖入了水中,然后眨眼之間便消失不見。 一向端莊驕傲的太子妃,竟就被這么輕輕一嘆給勾去了魂魄。待到對方話落,她已然迫不及待地奔到了門邊。 此時月光迷蒙,將門前之人也映照得分外朦朧。 不知是因為這nongnong夜色,還是因為那眼眶中的水霧,莊瑤努力睜大了雙眼,卻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她不自在地仰起頭,將不停涌上來的淚意壓下,然后才穩了穩情緒,啟唇道,“婉兒,你來看我了......” 被稱為婉兒之人又是一聲嘆息,然后緩緩走到了亮光之下。 “阿瑤......” 婉兒身披狐裘,鬢發如霧,芊芊細步之間如弱柳扶風。將將幾步而已,竟已忍不住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好似再也走不動了。 莊瑤心頭一顫,隔著一道門檻卻怎么也跨不過去。她貪戀地癡癡看這近在咫尺的容顏,一時間竟是無語凝噎。 “唉......你,這是何苦......”婉兒一雙含情之目似喜非喜,波光流轉間竟是未語淚先凝。 莊瑤心頭波動,卻見婉兒皓腕輕抬,露出了手中的一封書信。 如蔥玉指,襯著紅色火漆,可謂是美到了極致??上?,婉兒接下來的話,并不太美。她說,“你寫信給莊大公子,是又要害哪個可憐之人?” 莊瑤心頭一堵,紅唇張了張,半晌才無力道,“你曾發話說再不愿意見我,如今破了誓言,卻只是為了一封無關緊要的信么?婉兒,我在你心中,竟是此般人物......” 婉兒眉尖微蹙,眸中水色朦朧,似乎只要再重一句,便會嘩嘩落下淚水來。尚未開口,莊瑤便被她這幅神情給逼得心頭一軟,松口道,“夜風太重,婉兒你快些進來吧?!?/br> 此時,靜怡已經自覺退下。莊瑤便彎著身子,親自扶著那柔弱女子往里屋走去。待到婉兒坐定,她又一陣端茶倒水,好是一番忙碌。 “好了,不用麻煩,”婉兒指了指空位,輕聲細語道,“阿瑤,你也來坐?!?/br> “好,好?!鼻f瑤受寵若驚,幾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婉兒臉色,這才緩緩坐下。 婉兒水眸帶霧,看著莊瑤神色,無限感慨道,“上一次見你,應是一年以前了,阿瑤,你還是沒有變?!?/br> 莊瑤臉色一紅,突地嫵媚一笑,羞澀道,“我,我,我變丑了......倒是你,還是原來的樣子?!?/br> “你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婉兒搖搖頭,伸手輕撫隆起的腹部,垂眸嘆息道,“阿瑤,人生短暫,何苦將心血都花在算計之上。你奪我搶,造的都是罪與孽,下輩子是要還的?!?/br> “你就是太過善良,”莊瑤滿眼寵溺,柔聲道,“婉兒你肯來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要什么下輩子?” “不許胡說?!?/br> “好,好?!鼻f瑤柔情似水,轉瞬卻忽地狠厲了起來。她神色復雜地看了看婉兒隆起的腹部,咬牙切齒道,“阿四那個女人心狠手辣,竟然對你出手!你明明無辜至極,還身懷六甲,要是有個......哼,我莊瑤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絕對不會放過她!” 婉兒眉頭緊鎖,語重心長道,“切莫如此,阿瑤,婉兒今夜一行,為的便是這件事?!彼娗f瑤滿臉戾氣,卻乖乖聽自己說話,心疼道,“太子遣了御醫來瞧過了,婉兒與孩兒都很好,那藥并不傷人。阿瑤,此事且當是婉兒為你受過,你便就此收手吧,莫要再起害人之心了?!?/br> “婉兒莫要擔心,你如今只管安心產下麟兒,他日富貴尊榮,你我還需一同共享,且不可生出這等輕看自己的心思?!鼻f瑤面色鐵青,聞言卻也不得不緩下了神色,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腹部,然后柔聲道,“你也無需擔心庶長子之事,屆時只要養到我的名下,便也是嫡長子,同樣身份尊貴!” “你,你竟真不打算為殿下生下子嗣?阿瑤,若是如此,左相大人也不會答應的!” “山高水遠,爹爹暫時管不著,”莊瑤瞧著婉兒發間的碧玉簪,越看心情越好。這碧玉簪出自一能共巧手,世上只此一對。莊瑤下意識撫了撫自己發間的那支,嘆道:婉兒竟未將這簪子丟棄,唉,她仍是這般心軟。 于是,莊瑤越加溫柔,恨不能化成一灘水,融到婉兒的骨血里去,“婉兒你只需記著,無論是今天的太子后宅,亦或是今后的皇帝后宮,我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為你我筑起一道高墻,它既能擋風遮雨,又能給我們無上榮華......” 莊瑤兩眼發光,滔滔不絕,婉兒聽到此處卻知是多說無益。 她神情也淡了下來,玉指點了點桌上那封信,失望不已地說道,“婉兒若是沒有猜錯,此封信中所寫,便是尋莊大公子幫忙殺害阿四姑娘吧?”她也不顧莊瑤的解釋,擺了擺手,帶著哭腔道,“阿瑤,你我原本就有違倫常。你殺了多少無辜之人,竟還想著要害人性命?!其他不提,便是這阿四姑娘,便是那古池古小姐吧?” 莊瑤頓住,想要否認,卻是開不了口。 只聽婉兒繼續道,“你們相府為了榮華富貴殺她至親,奪她摯愛,甚至要害她性命。如今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竟還想殺著要殺她?阿瑤,你收手吧。否則越走越遠,便再也不是那個阿瑤了!” 莊瑤大驚失色,怔在當場許久,才道,“你,你怎會知曉?”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蓖駜耗四I痕,氣道,“我甚至知道,三年前,你支使著歐陽明暗中將阿四姑娘扔去荒山野外喂狼。阿瑤,你真是好狠的心,若是阿四姑娘此次真的死在你的手上,你,你這輩子便真的不用來見我了!” 說完,她似已失望透頂,起身便緩緩往門外走去。 莊瑤不敢去攔,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攔不住。 眼見著婉兒的身影即將走遠,她慌張著站起身,急道,“三年前的確是爹爹逼迫殿下去殺阿四,也的確是我暗中壞了殿下計劃,半路將她扔去了荒郊野外。但是,但是婉兒,封太傅之死真的并非我相府所為!你,你信我!” 婉兒身形微滯,卻并未回頭。她幽幽嘆息一聲,似有無限心事,然后越走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莊瑤神情落魄地站在門邊,望著人影消失的地方久久無法回神。 當靜怡和靜然兩人再次回到門前,太子妃莊瑤已然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兩位近侍瞧著主子這般模樣,心中也是凄苦。只是想到那封信,便硬著頭皮問道,“娘娘,張良娣已經回到怡然院,并未驚動任何人?!?/br> 莊瑤半天沒有反應,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于是,咳了一咳,靜怡繼續道,“娘娘,那封信......” 太子妃莊瑤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轉眸看了眼桌案上的那封書信,然后輕抹眼眶,道,“燒了吧......” 兩位近侍聞言似早有所料,依言照做。 忙碌間,莊瑤緩緩靠回軟榻,沉默良久,道,“靜怡,明日一早,你便去虓虎將軍府,將那阿朵姑娘給本宮接上山來。本宮不動手,那便讓別人來動手?!?/br> 靜怡大吃一驚,回頭便去看自家主子。熟料此時燈光昏暗,莊瑤的一張臉隱在了陰影之中,全然看不清神色。 誰也沒有看到,暗影之中劃過一道淚痕,晶瑩剔透,灼熱guntang,藏著卑微的愛意與不甘的靈魂。 東方漸亮,夜去晨來,老天似乎也心情沮喪,莫名地下起了雨來。 冬雨雖不會像夏雨那般傾盆而至,卻是冰寒刺骨,分外惹人討厭。 阿四無聊至極地坐在回廊聽雨。 淅淅瀝瀝的雨聲,配上她最討厭的茶水,日子真是不能再慘。 好在她喝到第三杯茶的時候,小徑深處行來了一人。 他衣褒帶博,手撐一把油紙傘,瀟灑漫步于冬雨之間。 阿四停了下來,眼睛卻不是落在那人的身上,而是那把油紙傘之上。 青色傘面,翠竹傘柄,被一只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