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不過現在,當今的天子可算忙里偷閑,擠出了一點私人時間,來關心一下旁的。 寢宮里燃了裊裊的熏香,被穿廊而來的清風送到每一處,皇帝閑適地坐著,右手邊兩摞奏章,一邊矮一邊高,高的那摞是未批閱過的。 “兒臣見過父皇?!泵媲罢局蝗?,英挺高大,說話卻有些弱氣,像是習慣了在皇帝面前不出頭,哪怕現在只有他自己,音量依舊不高。 受完了兒子的一拜,皇帝點點頭,說了聲賜座,便有太監雙手捧來了沉香木的宮椅。翻開的奏折上落了根頭發,通體銀白,他伸手拈了起來,神色一黯將斷發吹去。 那人一撩下擺坐了下來,又道:“兒臣離京數年,思念父皇及母妃極深,卻今日才單獨過來請安,還望父皇恕罪?!蹦橗嫹椒秸?,他說著怯怯地下頭去,遮住了下巴上那道溝。 “嗯?!被实垭S口應了一聲,覺得還是有必要體貼一下兒子,便又問,“江左如何?” “回父皇,江南風景自然極好,便是普通人家也恬淡富足,父皇知人善用,大臣個個得力,這個……所以,國泰民安?!蹦侨瞬簧蒲赞o,想破頭也沒想出幾句合適的奉承話,干巴巴地開口。 御筆朱批,皇帝看完了手上兵部的折子,放在旁邊,又去拿另一本,輕聲笑道:“老三啊老三,朕欣賞的是你的赤誠無欺,不必學那套油嘴滑舌的調子?!?/br> 說話間,有宮女端來潤喉的甜湯,滋味淡雅甘美,溫溫地放在了一旁,動作輕捷無聲,絕不會驚擾了兩人的談話。 四位皇子里,商從謹的待遇最為特殊,而論起得寵,還是從前的三皇子,現在裕王殿下更對皇帝的胃口,原因無他,裕王是最老實那個。 ……老實嗎? “是,父皇?!苯橡B人,裕王卻比離京前更瘦了,一低頭應承的時候,注意力還放在那碗甜湯上,見皇帝喝下半口,眼底閃過一抹得意的兇光,“其實兒臣此次前來,并不只為了請安?!?/br> 皇帝一愣,抬眼望去,“那是為何?” “黃河改道,民怨鼎沸,兒臣雖身無官職,也心系此事?!痹M醯哪抗饴湓谧畏鍪稚?,心里暗暗拖著時間,“大哥只是略心急了些,于監工并無不妥之處,百官非議,只是他們并不了解實情,往您莫要苛責大哥。不過父皇,兒臣愿請旨一道,親去監理筑堤!” 皇帝云淡風輕道:“你怕是會錯意了,我從未苛責過太子?!?/br> 本來在認真扮演著好弟弟的裕王,目光錯愕地抬頭,在暗金長袍的映襯下,臉色有一絲蒼白,“……您的意思是?” “太子一事暫且不提,今日正好你在,我倒是有個問題?!泵娌桓纳貙⑻饻伙嫸M,皇帝放下碗,宮女悄無聲息地走來,想要將碗端走,一不留神,居然失手摔碎在地上! 一聲脆響,官窯出的細瓷碗碎片如蓮花般綻開,散落一地。 “陛下息怒!”那小宮婢看起來個頭很高,在皇帝跟前當差的時間卻不久,錯手摔碎了東西,立刻嚇得失去分寸,跪在地上不住求饒。 還沒等皇帝說些什么,裕王起身,在旁拱手求情道:“父皇,她的確是無意的?!?/br> “——其實,她摔了瓷碗更合你心意,如此一來,便沒人會察覺上面有毒了。是不是,三哥?”靜默片刻有人開口,聲音卻是從屏風后傳出來,不疾不徐,卻相當突兀。 那個人,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里才對! 商從謹沉著一張臉,一步步繞出來,在皇帝面前站定,行禮道:“父皇,大理寺,葉將軍及兒臣探查許久,今日終于窺見端倪——自太仆寺文大人被殺后一系列兇案,皆是同一人在幕后cao縱?!?/br> “哦?何人所為?”皇帝冷冷開口,目光已然洞悉一切。 “——當朝裕王,商從恪,意圖謀反,證據確鑿?!逼叫亩?,懷王殿下是一干子女里,生得最像皇帝的,比太子都像,同樣聚攏的眉峰和薄削的嘴唇,淡至無色,哪怕是說笑話,都能說出三分殺氣來。 這番擲地有聲的指控,讓裕王慌了神,瞳孔一縮,急忙分辯道:“父皇,五弟這是何意?兒臣久不在京城,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在其中?” 他素來老實憨厚,如今手足無措,若不是有了充分的證據,倒真會被騙過去! “我也想不明白,前朝余孽千萬般謀算,怎么就被你給拿下了?!绷硪坏缆曇繇懫?,中氣十足,是剛剛那個跪地求饒的宮女,或者說,客串了一回宮女的葉將軍。這番話說出,她才低頭告饒道,“臣逾距,望圣上恕罪?!?/br> 哪怕是再得意,也不能當著人家的面諷刺親兒子! 皇帝一抬手免了葉央的行禮,才道:“宮外你的人馬已然被滅,其實朕可以等你做到了最后一步,再一舉揭穿。但是如今我大祁外有虎狼,內里容不得半分亂子!”龍威凜凜,旁的細節他不會計較,可一旦嚴肅起來,從來都是那個萬人之上的天子。 “父皇,兒臣著實冤枉!”裕王雙膝扣地,一矮身跪了下來,滿眼慌亂無措,哀求道,“其中定然有蹊蹺!聽聞朝中傳言,說一切皆因反賊而起,難道不是葉央身為女子卻插手朝政,為了給大哥開脫才捏造出的借口嗎?對,肯定是她,那妖婦只不過打了一場仗,竟然做起了將軍!父皇,您居然信她,也不信兒臣嗎?” ——妖什么婦! 宮婢的衣服讓穿慣了男裝的葉央覺得很累贅,聽著裕王的話,忍不住暗地里翻白眼。 她還沒出嫁呢,怎么就妖婦了? 皇帝嘆了口氣,很失望的模樣,“老三,你……” “兒臣冤枉,盼父皇明察!”裕王斷聲重復,咬死了不改口。反正現在天子活得好好的,只要他不承認,所有人就都沒有證據! 寢宮冷清,自從皇后過世,天子就再不愛熱鬧,今天冷不防有了激烈的活人氣息,卻是因為這件事。屋里的幾個宮女太監撞見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喘,在角落里老老實實地充當背景。葉央看了一眼商從謹,后者點頭,緩緩開口。 “起先在查明真相之前,我很疑惑,為何殺害文吳兩位大人的動機,截然相反呢?吳尚書從前只是普通的書香門第,軍器監的柳大人殺害他能夠說成是黨爭,可太仆寺的文大人,卻和他一樣,同是世家出身?!鄙虖闹斶呎f邊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裕王。當朝天子,自然不會擔負起向人解說的職責,所以,只能他來,“幸得葉將軍提醒,才明白欲亂朝綱者,并不只有一人?!?/br> 想明白這點,再以此找尋證據,著手分析,便容易許多。 前朝需要的是合理的繼承人,哪怕只是個傀儡,都能夠讓他們打著復辟的旗號舉兵,可現在的種種矛頭卻是針對太子。他們和太子過不去干什么?太子再怎么因為失德被廢,也不會立前朝的后人為儲君??! 除非,除非太子被廢,幕后人是得力的那一個! 葉央想了想,最能獲利的當然是商從謹,不過這事兒肯定不是他做的。那么,會是皇子中的哪位呢? 三皇子鋒芒不顯,四皇子爭強好勝,不管怎么看,后者的嫌疑更大一些,況且害太子撞見王巧箏更衣的那杯茶,是四皇子的正妃潑上去的。 但是……從吳尚書房間里收集到的淡紫色碎紙,商從謹事后查明,那是江南的特產,用藍草混了朱砂才能染出來。而三皇子的母妃是四妃之首的林貴妃,論分位,還比四皇子的生母高了半級。 太仆寺的確勾結了前朝舊部,一點點將馬種偷運出去,反賊的實力不斷提升,篡位兵變的那一天指日可待,卻被人中途截下了成果! 而那人便是裕王。他早在皇帝察覺前就發現了反賊的動靜,比葉央更早地知道了馬種接連被盜,卻沒有選擇立刻上報,而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念頭,在太仆寺卿投誠后套出了足夠多的消息,然后殺他滅口。 ——恐怕,這同樣也是吳尚書不得不死的原因。 葉央在檢查他遺物的時候,發現一份未上奏的折子上,提到過江南稅收不利的情況。江南,正好是裕王的封地。 按理說,王爺有封地的征稅權,可絕不會動不動就征稅,致使民怨。裕王的動作顯然太大了些,才會被吳尚書察覺,起了疑心。 前朝舊部謀劃數年,臨死前的反撲,想要將水攪混,卻暴露了更多東西,裕王和前朝舊部兩相爭斗,難以支撐,才會在離京返回封地之前,想要拼一把。 給皇帝下毒,封鎖深宮,逼迫他改立自己為儲君。在太子失德辦事不利的局面下,皇帝做出此決定,簡直是順理成章! 王爺進京時身邊總有親兵一路相隨,裕王早些時候搜刮了不少銀子,擴充軍備,在他動身之前,便令幾千親兵喬裝潛入京城。一旦皇帝出了岔子,群臣無首,又因為調了部分兵力去協助筑堤,難以支援,那么以他的親兵實力,速戰速決逼宮改詔,不是難事,也耽誤不了多久。 唯一需要提防的,便是葉央的兩萬神策軍,聽說個個都有以一當十之力,棘手得很。 好在她因為聲援太子,被皇帝訓斥了一頓,又被裕王授意的人在民間罵得幾乎不敢出府,想要調動神策軍?做夢!等她反應過來,自己早就成了皇帝,和他對著干就是欺君!更何況他派出的人都說了,那個什么葉將軍中了毒,離死就差了半口氣! 裕王的如意算盤打得很響,可惜,可惜…… 葉央看著裕王那張敦厚的臉,極輕地嘆了口氣。本來打算在裕王行動的最后才出手制止,好來個人贓并獲,不過如此一來,神策必然要出兵,還不如將一切扼殺在襁褓之中,少打一場仗,留著精力對付庫支為上。 她手中的王牌是神策軍,可現在看來,素和炤的功勞更大些,他對反賊的動向,除了涉及裕王的那部分,幾乎是算無遺策!也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竟然如此準確。 葉央沒有太多時間懷疑,或許等一切解決后她會細細追問,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來人,把裕王壓下去,交由,宗正寺罷?!辈恢朗遣皇清e覺,在寢宮里,皇帝居然也聽見了宮門落鎖的聲音,一陣一陣,吱吱呀呀,吵得人心尖發沉,隔了好久,才斷斷續續地將這句話說完。 宗正寺處罰皇家犯了錯的宗族子弟,裕王還未削除爵位,也不適合在其他地方關押。 但葉央清楚,謀反一罪是重中之重,他以后的日子,好過不到哪兒去。 “圣上,宮外神策軍仍在待命,為將反賊一網打盡,臣先行告退、”她一拱手,施禮完畢,得到允許后大步往殿外跑去,裙裾飛揚。 看著她活力無限干勁十足的身影,皇帝突然覺得很累,也是第一次認識到,他已經老了。 耳旁裕王的求饒辯解模模糊糊,聽不太清楚,在一片嘈雜里,天子抬手,捏了捏眉心,力氣之大,將那里掐出了一道紅痕。 這一晚葉央幾乎跑斷了腿,因為裕王在下令之前就已暴露,所以那些親兵的抵抗并不激烈——可那么多人挨個兒捆起來,工作量著實不小。 怎么處罰還得看皇帝的意思,她只管抓人,不管別的。 一直忙到了子夜才脫身,復命之后,宮門特意為此事重新打開一次,好讓鞠躬盡瘁的將軍回家歇一歇。 葉央騎著黃驃馬走在長街上,偷了個懶,把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給了幾個校尉。 行不多時,身后又多了一道馬蹄聲,她警戒起來,握著青霜劍回頭望去,商從謹肩上系了條披風,一磕馬肚提高速度,和她并肩而行。 “圣上沒有留你?”葉央疑惑,松開了長劍。 “接下來的事,不是我們能插手的了?!鄙虖闹斕嵝阉?,一勒韁繩,速度收住些。 也對,一個將軍,一個王爺,光管查案就夠,想要和皇帝討論反賊該如何處理,未免管的太寬,那群老臣非氣得撞宮墻不可!葉央想明白這點,輕輕地笑了一聲。 “離天亮還早,阿央,你要不要歇一歇?”商從謹很小心地開口,補充道,“不是回家?!?/br> ☆、第115章 兩匹駿馬都是不服輸的性子,因為被主人壓制著,才愿意并肩而行,不然早就分個速度高下了。 黃驃馬氣恨恨地打了個響鼻,葉央卻很高興,吹著涼風,問:“不回家,在京中閑逛么?街上都是巡邏的將士,保證明天就能傳出半個京城去?!?/br> 她還沒來得及換身衣服,不過那股堅毅的氣勢是刻在骨子里的,和穿什么無關。 商從謹突然就起了一點兒逾距的心思,不過他能想到最大膽的舉動,也不過是解下肩頭的披風遞上去,“夜風很涼?!?/br> 如果不跨過那道坎兒成親,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會太近,可一旦成親,葉央就會離她的軍校很遠。 “涼一些才好呢?!绷曃渲四膬河信吕涞?,葉央不以為然,可那只握著披風的手執拗地落在她眼前,教人無法拒絕。 在某些方面,商從謹從來不會改變主意,幾年如一日地重復著關于火藥的枯燥試驗也是常事,和他相比,葉央耐心明顯不夠。 直到手上一輕,玄色披風被她拿起來抖開,披在肩頭,裹住那身宮婢的衣裙。商從謹才收回了動作,好脾氣地一笑。瓜子臉,眼睛很大,奈何五官組合起來,偏偏一絲溫和的感覺都沒有,連笑都是冷冷的。 葉央對他很了解,當然不會在意懷王殿下是不是越長越兇殘了。離皇宮越遠,觸目所及的房屋越是低矮,長街寂靜,只有馬蹄的噠噠聲,兩個人誰也沒有提燈籠,除了天上微弱的幾顆星子,只有來往的巡街士兵手里的火把照亮今夜。 “先去城北的芳林門,我還有事要做?!比~央接下披風的唯一理由是宮女的衣裳有礙將軍風范,咬字干脆擲地有聲。 商從謹點頭,一路跟著她,等跑到了北邊,城門果然開著,管小三和幾個校尉個個騎在馬上,指揮著戰士將一排排的人捆起來集中看管,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雖然吵鬧卻井井有條。 “老大!”管小三一眼就看見了頂頭上司,騎馬奔來翻身就拜,又道,“……原來懷王也到了?!?/br> 商從謹并不計較他的失禮,目光落在遠處那群人上。芳林門是大祁京城距離皇宮最近的城門,當然,距離神策軍也很近,所以不管是前朝舊部還是裕王,想要逼宮謀反,都必須要攻破此門。 現在這里已經由神策軍把守,順便還將潛伏在各處的裕王親兵挨個抓了起來。 “宮中有李校尉協助禁軍,想來不會有反賊的漏網之魚?!蔽羧盏耐练瞬肯?,如今行禮已經有模有樣,舉止有度,葉央暗自贊賞,還不忘裹好披風不露出半分裙角,“你們這邊怎么樣?” 為著今夜,葉將軍連身邊的親兵都借給大理寺抓人了,此時孤零零地過來,管小三當然不能讓她失望,得意道:“老大,真是再順利不過!那群人在得到命令前就被我們識破了藏身處,驚得根本顧不上抵抗!” ……居然是這么一群人,發現了前朝舊部的痕跡? 葉央只能感嘆,裕王果真傻人有傻福。 將一切不利消滅在萌芽狀態,風平浪靜,這總好過真出了問題。誠然,今夜若是這幾千人逼入皇宮,葉央領兵救援是大功一件,加官進爵都不成問題,可如此一來,哪怕龍椅上那位被反賊弄掉了根兒頭發,消息只要傳出去,都夠西疆外的庫支蠢蠢欲動了。 “人不要帶進城,就地看押,等著宮里的吩咐?!比~央下了命令,“再派一隊人去大理寺,聽從葉寺卿的吩咐……他今夜去抓那些個世家在朝中的殘部,可現在還沒人傳消息給我,不知是沒有多余人手,或者事情不順?!?/br> 話到最后已是擔憂。 裕王唯一的機會是離京前面圣,所以他們才會趁著今夜試圖一網打盡,倘若大理寺那頭出了問題,十成的完勝少不了要去一二分。 “得令!”管小三大聲應下,原先小鼻子小眼睛的伶俐相,已經被穩重代替,帶著葉央的命令離開,連半句廢話也無,迅速地下達給了幾隊戰士。不多時,五十人集結起來,直直往大理寺而去,經過葉央身邊時目不斜視毫無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