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素和炤凝視著她的背影,搖搖頭。 他看不透這個小姑娘,年歲不大,和葉央比起來,她倒更可怕些,身上有一種因為飽受磨難,而歷練出的深沉。 …… 蒙蒙發亮的秋晨天空,還沒有日頭的蹤跡,說不上今天的天氣是好是壞。云枝伺候葉央吃下了最后一口藥,心里暗暗算著時辰,想想剛才那位姜黃胡子的老大夫,說這藥得幾個時辰吃一次來著? 葉央是喝了她親手倒的桂花飲才出了事,可那之后云枝沒有任何處罰,這很古怪。不是沒想過娘子在偽裝,可那么多名醫都說救不回來,怎么可能是裝的! 云枝收拾了藥碗端出去,在她走后沒多久,一道身影極快地閃進房門,從里面落了鎖。 錦帳綾羅,四角墜了鐵蓮子,葉央安睡在床上,身著白色寢衣,臉色如金紙,呼吸很是微弱。那人把手搭在她腕子上,一觸即離,眉頭卻深深擰了起來,不住推她,“阿央,阿央醒醒,快把這個吃了?!?/br> 葉央剛剛喝了一大碗苦藥,睡得迷迷糊糊,以此逃避腹中火燒火燎的感覺,聽見有人呼喚,第一感覺是云枝又回來喂藥,卻覺得聲音不太對。 低沉渾厚,內息綿長,是個男人,而且是高手。 “師父!”她立刻睜眼,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借了窗外透進來的微光,嵌在臉上閃閃發亮,“你……” 時隔數年,師徒再相見,難道不是欣喜若狂? 當然不是! 葉央一掌就揮了出去,哪怕因為身體不如從前,掌風也撐出了幾分犀利,“說!你到底是不是為庫支做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肖徒弟,尊師重道懂不懂?”紅衣師父避開她的攻勢,還沒還手,葉央先咳嗽著坐在了床頭,“……真中毒了?” “你不是號過脈了嗎?!比~央沒有好聲氣,只等著他靠近時,先把人制住再說。師父沒穿那身和庫支有千絲萬縷關系的紅衣,而是一件國公府小廝的褐色短打,裝成了下人模樣。只是臉龐依舊傲氣。 都快三年了!他的消失是徹底的杳無音信,葉央用盡一切手段,也沒把人從大祁翻出來。有個不祥的感覺縈繞心頭——師父不在大祁,那么……是在庫支了? “你先吃下藥,若有效果,我再送些過來?!睅煾秆劢嵌嗔藥椎腊櫦y,看上去成熟不少,斜眉入鬢,眼尾上挑,和她很有幾分師徒相。葉央現在吊著一口氣,也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經歷,居然還敢惡狠狠地盯他! “……在想什么?”半晌過后,葉央仍然不發一語,師父忍不住催促道。他不敢靠過去,原因不止是害怕被抓住,而是太了解這個唯一的徒弟。她要狠起來,絕對會不惜一切代價,拼了命也要把自己留住。 葉央靠在床柱上,下巴揚起,哼哼唧唧的,“在想要喊出多大聲,才能驚動外院的神策軍將你活捉。大理寺最近人滿為患,不過我出面的話,給你留個單獨的房間不成問題,每頓飯還有rou吃?!?/br> “……你狠!”師父翻了個白眼,將沒有喂完的藥丟過去,“先跟我說說,這是怎么個情況?” 葉央只覺得眼前有東西一晃,下意識伸手接住,發現是個涂了清漆的木頭瓶子,瓶口被紅布塞住。這玩意兒她不陌生,在西疆生活時,所有的傷藥都是裝在這種瓶子里的。 對師父戒備重重,她的動作卻不滿,拔開瓶塞把里面的東西盡數倒進嘴里,覺得腸胃舒服了些,于是暗暗積攢力量,準備抓住破綻繼續攻擊。 “別琢磨了,你的功夫都是我教的。解了毒,依舊不是我的對手?!奔t衣師父冷冷開口,“毒是誰下的?之前我去軍??茨?,還好好的當風光將軍呢,怎么不到一旬,這般凄慘?” “你,看我?”葉央微微皺眉。 師父笑了笑,遠遠地坐在桌邊,略微側頭,確認房門還閂著,自顧自地伸手拎起桌上的茶壺,倒出來的卻是清水,皺眉嘆氣,“中秋之間,你不是還被我在房上的腳步聲驚醒了么?!?/br> “是你!”太仆寺文大人被害那夜,葉央聽見房上的異響,出門查看,本來還納悶,若是兇手干的,為什么還要特意從軍校跑一趟,沒想到是師父! 或許是國公府的清水都比平民家的好些,師父喝得有滋有味,一杯不夠又續了一杯,“那天夜里太仆寺就死了人,你知道嗎?” “我就是奉了皇命在查此事!”葉央怒目而視,心里琢磨師父是不是掐準了她氣力不支的時候,才敢登門入室的,“別扯開話題,你和庫支到底是何關系?從前在西疆,我抓住過一支隸屬于庫支天師的隊伍,他們身上有個腰牌,上面的花紋和你那件紅衣上的一模一樣!” 師父微微一愣,半是夸贊道:“不簡單,你連這都查出來了?!?/br> “不要敷衍我!”葉央提高嗓門,音量險些驚動周圍的人,眼里明明白白地寫著痛心,“你為庫支人效勞,是不是?所以才能在定城被破時帶我逃出庫支的包圍,所以在他們盤踞雁冢關外時,才會說你不方便來京城!” 她早就不是九歲那年的小家伙,現在的葉將軍為了守土開疆,已經不會再顧及從前的情分。 紅衣師父不好反駁,看她說得氣喘吁吁,貼心地站起來走幾步,把茶杯往前遞了遞,“要不要喝水?” “都說了不要敷衍我!”葉央揮開茶杯,別過頭去。 “……我不是你的敵人?!睅煾赴阉哪X袋扳回來,一雙眼睛赤誠無欺,袒露在面前,“不管什么時候,我都不是你的敵人!” 葉央不為所動,冷冷開口:“理由呢?” “你愛信不信!”一指頭戳在她腦門上,師父氣急敗壞地坐了回去,“還記不記得,當年庫支攻城的消息,也是我告訴你的?” 對,那時候皇帝都未得到消息,他是怎么知道的?不過這更能說明,師父和庫支人之間,并不清白。 “我不會害你?!彼@副犟脾氣讓人束手無策,外頭走動的聲音多了起來,紅衣師父盤算著再不離開怕是難以脫身,想要盡早結束這段對話,步入正題,“想辦法解毒,然后保護好皇帝,別去管外頭人是怎么傳的流言,那都是有人cao縱?!?/br> 這番話明顯打消了葉央的戒心,疑惑道:“有人要害圣上?” “我只能告訴你,幕后人絕對會下手?!奔t衣師父說著,勾起嘴角一笑,“還好這次傳消息出來,不用再受一身傷?!?/br> 這件事顯然讓他很高興,連聲音都愉悅了幾分。 葉央記性向來很好,還記得他說庫支攻城時,身上的傷口深可見骨……也不知現在痊愈得如何,有沒有落下病根? “好,我信你?!彼c點頭,表面上不動聲色,卻下定決心不放師父離開,想辦法把時間拖延下去,“對方兵力和禁軍相比如何?” “誰說要謀害天子,就得大張旗鼓地逼宮了?”師父輕笑一聲,不準備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感嘆道,“我在軍校轉了一圈,你做的很好,各處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是個好將軍?!?/br> 葉央悻悻地開口:“他們連你的蹤跡都發現不了,說明仍有需要提升的地方?!?/br> “我和小兵又不一樣?!奔t衣師父一攤手,翹腳坐著,笑得相當得意,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如果再次同庫支交戰,派出的人是你,記得帶好我從前留下的東西?!?/br> 留下的東西? 葉央想了片刻,才回憶起京城見面時,師父受著重傷仍然不停歇地寫下的那一疊子紙。東西她還沒丟,只是至今都看不懂是什么,追問道:“那到底是……” “你別管是什么,帶上它或者記下來都行?!睅煾复驍嗨脑?,“大祁既然已有了……那個火,火藥,對戰庫支的勝算就憑空多了三成?!?/br> 見他提及火藥信心滿滿,葉央卻搖頭:“火藥并非致勝的唯一因素,限制仍然很多,況且配置的材料并不稀奇?!?/br> “不稀奇嗎?”師父支著額角,半靠在桌沿。 “木炭硝石而已?!比~央隨口說了句,對他已經放下了戒心。每個人都有秘密,相信師父不是壞人,她雖希望有一天對方能坦誠相告,現在暫時保密也沒什么。 有一串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葉央聽出是云枝,暗暗期待她能引來更多的人。師父當然也聽見了有人接近,得意洋洋地對她擺了擺手,拉開門閂,一躍身藏在房梁上。 “唉……”知道今日困不住他,葉央微微嘆息。 “娘子,怎么坐起來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云枝剛才因為方便耽擱了一會兒,不料大小姐自己起身,擔憂地湊上前噓寒問暖。 在她向床邊走進的時候,師父已經從云枝身后躍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躡手躡腳地往外而去,身形一晃就再看不見了。 沒有驚動任何人,無聲無息地離開。 葉央的床頭并非直沖門口,所以同樣看不見這一幕,只清楚除非在開門前喚來十幾個高手把人堵在屋里,否則絕對抓不住他。錯過了這次機會,不曉得何時才能再見面。 “……云枝?!彼袣鉄o力地開口,“我覺得不舒服,再請新的大夫來罷?!?/br> 師父不會騙她,自己命懸一線的消息,想來一夜的功夫就能傳到幕后人那里,而且來給她看病的大夫中,有人絕對不清白!葉央能分辨出來,大夫里哪些是分辨她中了什么毒,哪些是揣摩她還剩幾口氣的,從號脈的手法就能感覺到。 所以得盡快解了毒,恢復往常一樣的體力,去干正事了。 云枝得了命令,又去請示葉安北。一個時辰后,有位穿著藥師白袍的斯文男人進了清涼齋,進屋后小聲喚道:“將軍可醒著?在下是懷王的朋友,來為你解毒?!?/br> ☆、第114章 光是葉央暫避流言的鋒芒遠遠不夠,將計就計,讓幕后人以為她當真中毒,無力調動神策軍才是上策。好在有懷王殿下的鼎力相助,瞞眾人不成問題,連葉安北都以為她是真的撐不住了。 不過裝得再像,裝久了也不好。來解毒的大夫看起來剛過弱冠之年,背著個大大的樟木藥箱,一雙手比臉還要白,柔軟細嫩,將藥箱放在桌上,只拿個青綢脈枕折返回來,在床帳前靜候著。 讓云枝退下之前,葉央早在她的幫助下換上了收腰窄袖的胡衣,利索地掀開帷帳,看了一眼四下并無外人的房間,主動下床,站了起來。 “將軍歇著就好?!焙媚拥拇蠓蜈s緊擺手,止住她的動作,自我介紹道,“在下名叫云殊,是懷王多年的朋友了,這里有封信,是殿下讓我轉交的,將軍請閱?!?/br> 葉央卻道:“還是坐著說話方便些?!闭f著走了幾步,撐著桌沿坐在圓凳上。她那幾步搖搖晃晃,脊背卻很直,一手打開那封信,果然是商從謹的字跡,另一只手架在了脈枕上,等著大夫號脈。 信剛剛打開一半,她又察覺了什么似的,疑道:“云殊……名字在哪兒聽說過?藥園主人,云殊,大祁第一神醫?” “……將軍謬贊了?!痹剖鈸u搖頭,沒說幾個字,臉先紅了一層。 果然是他! 怪不得聽這個名字耳熟呢,南疆有一藥園,杏林世家,主人就姓云,家中出了不少御醫,可惜這一代的傳人無心入宮,反倒在民間游歷,施藥義診,救人無數,所以有了個“神醫”的稱呼,在百姓間多有傳頌。 “見過云神醫,久仰久仰?!比~央笑了笑,心說商從謹連這類人物都能找來,真夠不容易的,果真是交友遍天下……而云神醫沒有被商從謹嚇著,也很堅強! 云殊趕忙還禮,瞳仁又大又黑,受驚一樣睜圓了解釋道:“將軍千萬莫要這么說了,在下真不算什么神醫,徒有虛名而已……唉,只是言堇受傷時我恰巧不在京城,否則定不會坐視不理?!?/br> 別的不提,光是他治病時不受平民一分一厘的舉動,就夠葉央欽佩,她早酒聽說過云殊其人,今日方才得見。眼下他用一塊絲帕覆在葉央腕上,兩根指頭搭了上來,屏息凝神,細細分辨。 云殊長得偏秀氣些,聲音醇和悅耳,說起話來不疾不徐,教人如沐春風。望聞問切之后,側身在藥箱里翻找,將林林總總十幾個瓷瓶碼在桌上。 “怎么了云神醫?不是直接服下解藥便可么?”看著陣勢,葉央還真以為自己中了不得解的劇毒呢,趕忙追問。 云殊把那些瓶子一股腦兒往前推了推,答道:“解藥是這一瓶。但將軍肺腑失調,尤其是胃,需好好調養,再拖下去恐怕就嚴重了?!?/br> 看來那些瓶瓶罐罐,治的不光是一種毛病。葉央想起她吃東西太快總是胃疼,覺得還是有必要吃些藥,省得日后出征再因病耽誤,當下并不推辭,挨個拔開瓶塞,各倒了一粒藥丸在掌心,全部送進了嘴里。 ——醫者仁心,這才是正常大夫治病救人的態度呢。 該交代的事都說完了,葉央喚來丫鬟送上筆墨,云殊又寫了張方子,讓她每日煎服,樁樁細節囑托到位,還道:“將軍,我現在就住城東,若有吩咐,直接派個人去找便是?!?/br> 葉央點頭,讓丫鬟把人送走,還沒忘了接著裝虛弱,咳得幾乎斷了氣。 清涼齋的下人都知道,大小姐平日不愛身邊有人跟著,于是不再多話,送走了云神醫,只在門口聽吩咐。葉央吃下真正的解藥,再加上之前師父給的亂七八糟的藥丸,身體好了大半,低頭研究商從謹親筆寫的那封信,同時想象他寫信時會是什么樣子。 商從謹并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有些話只能提筆寫出來,才能坦誠一二,或許還因為平日憋的太久,所以話落于紙上才會格外的多。 信上說,云殊是他在民間認識的朋友,完全可以信任,讓葉央老實吃藥,不要怕苦。 “我也不是怕苦藥的人呀!”葉央讀到這句,嘆息著搖了搖頭,然后想起來,她不怕苦藥,但商從謹不喜歡,所以推己及人了一下。 又說,今晚便是收網,以后這種傷害自己來麻痹敵人的事,千萬不要有下一回。 而這幾天,讓他不高興的原因,就是這個。明明知道葉央做的是最正確的選擇,卻還是因為她故意讓自己落于險境而感到不滿。 “在朝中聲名狼藉的是我,也和你沒關系?!比~央還是搖頭,凝視著那一行行工整的字跡,有些出神。 翻過一頁,商從謹居然還有好消息給她!在幕后人的cao縱下,京城有不少百姓言稱是葉央做了將軍,才致使黃河怒而改道,大理寺抓了一批,然而那些家伙得到授意,根本抓不干凈,倒讓普通百姓也惶恐起來。 而就在今天早上,一直以來致力于“和其他官員過不去”的言官們,集體發怒了! “葉將軍鞠躬盡瘁,為大祁開辦軍校,鞏固防御,且并無逾距之舉。百官言行,自有余等監察,我朝之事,豈容宵小置喙?” 簡而言之,葉將軍這個人,只有我們御史臺能批評!別人敢多嘴一句,當心我們聯名上疏彈劾你!民間那些不懷好意的家伙,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當然,葉央并不清楚言官們是因為她之前辦事得當,還是昨夜突發奇毒才會出聲維護,不過就像商從謹說的,她現在的處境沒有那么糟糕了。 只要時刻記著本分,做些實事,慢慢總會有人認識到她的好。 “今晚……就收網嗎?”葉央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聲音消散在房間里,“看來,他還真是等不及了?!?/br> 仲秋時節,天黑得也比從前早,大祁的宮門通常是酉時中落鎖,但因為近日朝務繁忙,往往晚上還有大臣遞折子或請求面圣,便推遲到了戌時??傊?,皇帝是個苦差事,昏君還好,關上宮門什么都無需cao心,若想做個明君,從每日睜眼的那一刻起,便有數不清的事情得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