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原來就是她。 葉央將小月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死死地盯住她。后者一愣,被那暗含三分殺氣的眼神扎得后退半步,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臉頰。 其實葉央看得不是她的臉,而是發髻。 烏發上首飾不多,只插著一根發簪,末端垂下一片金柳葉,閃著燦燦的光。但仔細一瞧,那形狀不是片葉子,而是羽毛。 象征著那個組織的,羽毛。 ☆、第103章 葉央始終是作貴公子打扮,露出戰將一般兇悍的眼神著實不妥,她定了定心,斂去殺意,笑容輕佻地用扇子去勾小月的下頜,“勞煩mama,找個安靜些的屋子給我?!?/br> 說完甩出一錠銀子,財大氣粗地堵上了鴇母的嘴。 袒領襦裙是大祁女子間新流行起來的,小月也穿了一件淡赭色的,胸前大片白皙的肌膚露在外面,小心翼翼地走在葉央身側,領她上了二層,在畫舫拐角的包廂前頓了片刻,推門進去。 鴇母和幾個小丫鬟倒酒的倒酒,上菜的上菜,將葉央圍在中間。 觸目所及的都是柔順討好的笑臉,葉央很不自在,又不敢同她們離得太近,怕被發現了女兒身。她只想找個偏靜的屋子試探一下那個叫小月的人,如果發覺不對,就地逼問一番也是手段。誰料出手大方惹得鴇母眼紅,自覺一定要伺候好這位貴客,葉央剛跟著小月進了屋子,就呼啦啦涌上來一片人。 葉央勉強喝了兩杯酒,不著痕跡地用余光打量四周,裝出一副急色的樣子,眼珠子滴溜溜的,故意在小月身上掃來掃去,“不相干的都退下罷,我要和小月……單獨說說話?!?/br> 為了保證說服力,末了她還極其風sao地一笑,自己差點打了個寒顫。 素和炤來青樓像和頭牌搶生意,商從謹一進門那氣勢就跟砸場子一樣,葉央肩上負了重擔,不是這塊料,也得硬著頭皮上。 鴇母會意,竊笑著讓一干丫鬟退下,自己在外面把門關上了。 葉央欲哭無淚。 作為一位正直的將軍,她連同僚請客喝酒都不怎么去的好不好!沒想到今天逛了回青樓,發揮出畢生演技,居然、居然還能把旁人唬過去! 剛剛鴇母看她的眼神,真的好似葉將軍是位色中餓鬼一般。 因是在畫舫上,每個包廂并不大,光是床就占去了一半的地方,但擺設得當,并不給人逼仄的感覺,船壁上掛的一副山水畫意境高闊,古意盎然。 小月軟綿綿地貼上了葉央的肩膀,讓她心里一陣緊張,好在也僅僅是肩膀。她整日挽弓射箭,肩臂上的肌rou已經相當緊實,不輸男人。不過片刻后,葉央還是抽身而出,主動坐在了床上。 隔著紅帷紗帳,她對小月道:“先去把窗子開了,我幫你描眉,可好?” 畫眉是夫妻間的房中之樂,謫仙一樣的素衣公子如此邀請,小月當時就羞紅了臉,小步挪著,支起窗格,復而側坐在葉央身邊。 河面上倒映著一輪金月,清風徐來,屋里涼爽得很。床頭柜子上擺著個妝奩,葉央隨手打開,拈起一根眉筆,暗自思索。 腳步很沉,呼吸重且短促,小月若不是演技比她還好,就是真不會功夫。她和羽樓,到底有關系嗎? 手一揚,葉央一手夾著眉筆,另一只手解下了她的發髻,端詳著那根綴著金羽毛的簪子,問道:“這東西倒是別致的很,哪兒來的?” 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家里有個小妾,求我給她買首飾求了許久?!?/br> “還道公子獨獨為小月而來,沒想到也是個風流的。不知我與公子的愛妾,孰更美些?”小月眼神帶了一絲幽怨,半是嬌嗔地開口,“這簪子啊,是我……” “吱呀——” 話到一半,被突然傳來的推門聲打斷! 葉央本來提著心豎著耳朵專心聽她說話,不料從門外又進來一人,讓她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我囑咐過mama,不要讓人打擾!” “哦,是嗎?”來人音色清脆如美玉相擊,朱紅長裙曳地,赤著腳走了進來,尾音帶笑,“昨日怠慢公子,我和小月一道向公子賠罪,這才過來了?!?/br> 二人世界變成了三人同行,葉央屢次受挫,并且對娥皇女英的戲碼沒有任何好感——大家都是女子,她還怕一不留神被人瞧出來呢! 可來者并不怕什么,閃電般靠近,徑直扎進了葉央的懷里,嬌軀柔若無骨,揚起一張臉,落入她眸中。 葉央呼吸一窒。 見過不少美人,在家有出水芙蓉般的陳娘,軍校里也有素和炤那樣妖嬈的,可懷里這個,真真是把與生俱來的勾魂攝魄,發揮到了極致。 那人跪坐在地上,上身依偎在葉央懷里,兩人離得極近,近到再一打量,就能發現這位愛搖玉骨折扇的公子,并沒有喉結,下巴上的胡須也假了些。 不過很快,那人又低下了頭,十足委屈,用指頭在葉央膝蓋上畫著圓圈,“公子是覺得我不如小月美?” 被拿來比較的人臉色一黑,而葉央還在回味剛剛的驚鴻一瞥。 眼睛很圓,眉如遠山,身量大約比自己矮一個頭,稱得上嬌小玲瓏,一襲熱烈紅裙配上清純無辜的臉,像尸山血海上開出的白芍藥花,能把人最心底的魔意勾出來。 “我點的是小月,你再美,也沒用?!比~央一撇嘴,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再摸下去,肯定會被她察覺出不妥,自己是來充大爺花錢的,怎么可能被個青樓的小丫頭唬住。 被她結著繭子的手握住,紅衣小丫頭咯咯一笑,“奴家是習槿?!?/br> 習槿? 葉央五指一收,不自覺用力了些,抓得對方吃痛之下眉頭一皺。這名字她聽說過,算是畫樓的頭牌,身價不菲,人又高傲,一擲千金也未必能見上一面,怎么今天巴巴地來找她了? 難道這里真的和羽樓有關系?早就有人知道了文大人已死的消息,看出她動機不純,所以派了個頭牌試探,想趁葉央意亂情迷的時候套話? 意亂情迷幾乎不可能,葉央覺得自己是個相當堅定的人……不對,她的反駁出發點不應該是“一屋子女人,怎么意亂情迷”嗎? “畫樓的槿姑娘,不比一個二流的貨色強?”因為被抓握得疼痛,習槿眼角帶淚,更加楚楚可憐,慢慢從地上爬到了床頭,倚在葉央身邊,在她耳旁吹著熱氣。 葉央低下頭,擋住脖頸,沒有回答。 要不要挑明,逼問她們?一瞬間制住兩個年輕女子,對葉央來說不成問題,但倘若她們是清白的,貿然行動勢必打草驚蛇。 甜膩的香風飄了過來,葉央把習槿推開幾分,冷下了臉,“槿姑娘,要記住是我挑你們不是你來挑我?!?/br> “退下去?!绷曢纫彩諗苛松裆?,那句話卻是對著小月說的,“我來服侍公子?!?/br> 縱然不甘心,但在畫樓,任何人都不能忤逆招財樹的意思,小月咬碎了一口銀牙,見葉央垂下的眼神漠然,忿忿地行禮退出了房中。 半晌之后,葉央又道:“你們畫樓強買強賣,哪怕是頭牌送上門來,我也不稀罕,今日就到這里,我再不登門。槿娘子,再會?!?/br> 利落地起身,剛邁出一步,習槿就從后面撲過來,環住她的腰,把側臉貼在葉央的后背上。葉央之前只是裝作生氣,現在心里叫苦不迭——難怪商從謹不想來這種地方,青樓姑娘之大膽,哪怕刻意保持距離,也攔不住人家投懷送抱呀! 還好習槿摟的是她的腰,要是再向上幾寸…… 葉央手上使了內勁,掙脫出她的牽制,沒有回頭,聲音中帶了幾分真正的怒意:“你到底要干什么?” 只要習槿說出一句和羽樓有關的話……她便不介意把審犯人的程序給她走一遭。 “上百兩一匹的江南白綢,達官貴人才穿得起,銀線繡的仙鶴紋,是德瑞軒的手藝?!绷曢容p輕地笑出聲,指尖輕柔在她后背劃了一道,酥酥麻麻的,“公子不缺銀子,我又不缺美貌,所以,我比小月更適合公子?!?/br> 葉央慢慢轉身,偏著頭打量她,“你是想要銀子?畫樓的頭牌,這么缺錢?” “銀子是個好東西,怎么都不嫌多的?!绷曢人坪趺靼准僖忭槒哪且惶讓θ~央沒用,干脆把話挑明了,臉上偽裝出的柔順笑臉一瞬間消失,變成了淡淡的冰冷疏離,“你有錢,我又能給你想要的?!?/br> 她肩上罩著一件半臂,薄得幾乎透明,能看見纖細地鎖骨,有種脆弱的美感。 葉央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還是有教導小丫頭的義務,認真道:“莫說別的,你喜歡過現在的日子?” “但凡是個人,有誰天生愿意看別人臉色過活?”習槿就地坐了下來,半截光溜溜地小腿露在外面,很隨意的樣子,一甩長袖,“可是沒辦法,我要賺銀子?!?/br> 葉央又問:“要贖身?頭牌的身價不低,不可能攢不夠錢,還是鴇母威脅你,不肯放你走?” “都不是,連這里的mama都要看我臉色?!绷曢葥u搖頭,古怪地盯了她一眼,不明白葉央為何對這個話題如此熱衷,可忍不住繼續道,“在我剛來這個地方的時候,發誓要攢足了銀子贖身出去,可當我存夠第一個三千兩,才發現自己壓根不想離開?!?/br> 葉央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靜默片刻開口:“可是……你不會喜歡這種……如果當時你有旁的選擇,還會來畫樓?” “你覺得我這樣是墮落?”習槿反問,一雙眼略帶譏誚,“我的公子呀,您還真是菩薩心腸,誰說變成這樣一定需要什么原因了?在畫樓里好吃好穿,還有人捧著,進來的任何一個男子都是我裙下之臣,哼,多好的日子?!?/br> 她倒很看得開。 ——還真是人各有志! 有陳娘那種寧死都不肯進青樓一步的,也有習槿這般權衡之下,決定更愛銀子的。葉央當然見過花天酒地的男人,在青樓里被騙得散盡家財,不光不同情,還覺得那兒的姐妹們很有幾分俠風義骨。反正是你情我愿的買賣,明明是拋棄發妻的男人罪加一等。 但像習槿將自己貪財的本性主動袒露出來的,葉央還是頭一回看見。 在沒有傷害旁人的情況下,一個人想過什么樣的日子都和她沒關系,葉央滿腹的大道理都忍著沒說,輕飄飄道:“隨你高興?!?/br> “哼?!绷曢纫娬f不動她,又冷哼一聲,不甘心看這條肥魚溜走,從地上爬了起來,施施然走到門口,步子輕得像貓,“小月小月,她有什么好的?長成那副樣子,公子,你真是不挑!” 目的達不到便再不糾纏,她干脆地開了門,留葉央傻愣在屋子里。 離去前,習槿回頭,掩在薄紗下的身軀妙曼,目光一寸寸地掃過葉央的臉,想找出什么東西,“其實……你長得好似我一個故人,可我知道,你不會是她?!?/br> 葉央不明所以,只覺得疑惑。 因為剛剛習槿說那句話時,居然流露出一絲發自心底的感傷。 只是很快,那抹情緒消失不見,只剩下帶著浮夸脂粉的俗氣。習槿滿頭珠玉,搖搖晃晃的,推開了旁邊的房門。 小月不知道為什么槿姑娘會氣呼呼地離開,但自己得了機會,當然要抓緊,喜笑顏開地進了葉央的屋子,又是唱曲兒又是跳舞,使出畢生本領討她歡心。 葉央被習槿的歪道理噎了一下子,再加上還有別的事情,欣賞得很是敷衍,抓住機會就套她的話——很可惜,小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簪子不知是哪個恩客送的,和她沒關系,人也不夠聰明,笨嘴拙舌,完全沒有習槿的機敏伶俐。 頭牌和二流之間,差距果真不小。 但在這里發現了羽樓的標志,不能就這么離開。葉央算是暗訪,打算回去和大哥說一聲,讓他派人將畫樓再搜一遍為上,不用提反賊,只說軍營里有男人曾去過畫樓,見過一模一樣的圖案便可。 于是在畫樓船舫人聲鼎沸的時候,葉央又要離開,喜怒不定的表現讓小月摸不著頭腦。反正她也不準備再來了,對方覺得奇怪,那就奇怪吧。 隨手拿了錠碎銀子賞給她,葉央自己出了門,往樓梯方向走去時,突然看見右手邊的房間沒關嚴,開了條縫隙,能看清里面的畫面。 她本來沒多少興趣,可是里頭的當事人正是一身赤色紗衣的習槿,這間屋子和她剛剛包下的那間陳設不同,沒有床,地上鋪了層層疊疊的銀白狐皮,只有一方矮幾。習槿正趴在矮幾上寫字,身旁有個坦胸的男人,書生模樣,手里也捏著一柄折扇。 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書生,扇子還沒有葉央搖得好看呢,卻極力做出識文斷字的文雅嘴臉,涎著笑去摸習槿的蔥白手指。 “公子,這首詩還未寫好,您莫要心急?!绷曢任⑽阮^,眉目間一場乖順,和面對葉央時的蠻橫半點不同。 葉央駐足看了一會兒,身旁來來往往的都是摟著姑娘的男人,頗覺得不自在,邁步離開時,余光瞥見什么,生生收住了去勢。 ……起先她只是不確定,所以特意停下,扒著門縫兒看了看,發現習槿在寫什么的時候,整個人瞬間僵??! “縱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br> 讓她驚訝的,并不是畫樓唯利是圖的頭牌,寫了句清幽高遠的詩,而是其中某個字的寫法。 葉央有個習慣,寫“晴”字時,那個日字旁中間的一橫,總寫成一點。槿姑娘對于這個字,寫法和她一模一樣。 ——而這個世上,她只教過一個人這般寫字。 “咣!” 門板被大力踹開,晃晃悠悠的,都快掉下來了。 在這聲巨響里,習槿受驚,打翻矮幾上的硯臺,狐皮地毯被暈染出一片污漬,迷茫地抬起頭。 屋里屋外,不過隔著幾步距離,葉央卻覺得,擋在中間的,是西疆到京城的八年,生生死死,兜兜轉轉。 畫樓豢養的打手聽見動靜圍了上來,個個面色不善。再怎么金貴的客人,帶著一副想殺人的模樣,也會讓他們心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