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如果不是顧忌著皇帝,她現在已經開口應下了! “既是不動利器,不傷人命,那也不算害了兩國和氣?!被实勖夹挠幸坏罉O深的皺紋,乃是思慮過度所致,此刻微微舒展開來,“不知道公主還有何要求?” “自然還有?!庇⒓喂鹘Y成小辮子的發絲間綴著一枚玉鈴鐺,隨著點頭動作發出叮咚輕響,毫不在意地接著提要求,“我聽聞葉將軍麾下有一奇人,擅制機關,大退庫支,全依仗此人制造了威力巨大的武器……陛下,公平起見,英嘉望您傳下旨意,請葉將軍莫要動用此物?!?/br> 也對,葉央拿著火藥火炮去攻擊,實在是作弊。 不過…… 她暗暗皺起眉頭。 英嘉公主遠在胡地都能聽聞火藥的名字,雖然知道的和真實情況有些偏差,比如商從謹并非她麾下人士,但也提醒了葉央,神策軍中的機密情報,絕對沒她想得那么隱蔽。 “陛下,阿喏愿協助英嘉公主,向葉將軍討教?!被实圻€未開口時,英嘉公主右側的阿喏也站了起來,右手扶在左肩上,行了個胡地的男子禮,說話甕聲甕氣的,盯住葉央的眼神很是不服。 當年他的祖先就敗給了葉央的祖先,不知道兩位后人交手,又有何結果? 葉央眉頭一跳。 領軍打仗,打的不是人,而是對方將領的計謀。英嘉公主她多少聽說過一些,對方只是帶兵的經驗比她深厚,卻沒上過戰場,若論實戰,還是葉央強。那位阿喏將軍……她不了解,不過能隨著使團來訪大祁,座次又在英嘉之前的,想來在胡人中的身份也不會低。 對手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天不助她!那一場傷寒害的許多人病倒,雖然神策軍已經是精銳,但總有一兩個精銳中的精銳,此刻也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包括李校尉! 素和炤稱得上足智多謀,可要做到和葉央心意想通,還需磨合半年,算了,勉強帶上一個他。 ……至少不能孤軍奮戰! “父皇,公主及阿喏將軍都欲嘗試,只是以二對一未免太不公平,兒臣請旨,愿協助葉將軍,與胡人貴使切磋一二?!?/br> 葉央的眉頭跳的更厲害了。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商從謹,冷著一張和皇帝酷似的臉,站在她身旁不遠。 至少是,略一側頭就能看見的距離。 英嘉公主可以在大殿上隨心所欲,旁人卻不能。葉央的圓滑之處在于能避的就避,不會特意討好誰。爭取不顯山露水又不至于讓人完全忽視,才是她的為官之道。 商從謹愿意站出來幫她,自然感激,卻沒什么大用。打一個人是打,打兩個人也是打,難道交戰時比的是哪方將領多嗎?說不定還會因為將領太多而出現指揮混亂的情況,葉央想要個參謀,可自己一個人也不至于差到哪兒去。 懷王殿下出頭……皇帝會怎么想? 英嘉公主唯一的目的是和葉央交手,只要她在,有幾個幫手自己都不在乎,現在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沒有表示異議。 皇帝卻不置可否,只說宴席已經開始,此事容后詳議。 沒有拒絕,但容后詳議,想來也是對小兒子的做法不滿意的。 按照正常的流程,大家得坐在一塊兒和和氣氣地吃頓飯,再暗自比拼到底是你家的東西好,還是我這里地大物博。 大祁同庫支日后定然還有戰事,胡人想借此出售馬匹兵刃,那五百良駒對八千人的神策軍很重要,可整個大祁將士數十萬,若人人皆用胡地甲胄刀劍,這些便只是蠅頭小利。以此為餌,胡人首領私下授意過英嘉公主,要她把葉央牽扯進來。 所以在比文之前,她就先開口討了個比武的機會。 胡人贏了皆大歡喜,證明他們的兵器戰馬的確更強些,賣給大祁還能順便高要些價錢,若是輸了……反正也只是犧牲五百匹馬而已。 朝堂中各方形勢錯綜復雜,更何況加了個胡人進來。葉央覺得自己簡直是塊石磚,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实巯胍獋€接待人員,找她;英嘉公主想博個名頭,找她;兩國想商量商量買賣軍備的價格,又不好意思直接砍價,還是得找她!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想安安靜靜地在郊外帶個兵,怎么就這么難? 故而宴席一結束,葉央就離開了。英嘉公主漸漸明白,能不能拉著她出來比一比,要找的人是大祁天子,便開始對著皇帝軟磨硬泡。 沒來得及和商從謹打招呼,葉央連家都沒回就直接去了軍校,還未踏入門口就聞到一股nongnong的藥味和醋味,值崗的將士俱用浸了藥液的白布裹住口鼻。 患者高燒不退,咳嗽流涕,然而也沒有更危險的跡象,葉央覺得是某種傳染性強的流感,便讓生病的人暫時調動了住所,歸在一處由專人照料,若有人出現發熱征兆,也立刻送到這里。得了傷寒的人數目前已有三百,五個大夫診脈都看不過來,其余人在訓練之余還要忙著煎藥,是以軍中訓練強度減弱,怕傳染加劇,又暫停了一日。 “怎么樣?”葉央進了自己的屋子,果不其然,素和炤大大咧咧地坐在屬于她的位置上,絲毫不把將軍放在眼里。 素和炤原本在喝茶,此時嚇了一跳,趕緊從位置上下來,驚訝道:“將軍怎么回來了?” “再不回來,等著你搶我的位置么!”葉央白了他一眼,心想能把軍裝穿得如此陰柔的,他也是第一個。 人無完人,素和炤嘴皮子利索,愛逞口舌之快,然而辦事很周到,給葉央找了塊白布用藥液打濕遞過去,匯報情況:“新得病的人數明顯減少了很多,已經有遏制的跡象。同時有二十三個人病情減輕,我將他們又分離出來,換了間屋子養病,同時在屋內用帳簾隔住,防止病情加重,還好是冬季才不至于太悶熱。其余未患病的士兵,俱已服用了甘草、金銀花、板藍根等藥材煎制的湯藥,用以預防。將軍若在營中行走,記得遮住口鼻……不是宮里設宴么,怎么一大早就回來了?連夜趕路了?言官不待見你了?” 他隨口問了幾句,又倒了杯新茶,放在桌上。 葉央精力過人,可騎馬奔行一夜依舊會累,正好喝茶提神,舉起茶盞搖頭道:“都不是。英嘉公主?!?/br> “哦……”素和炤的桃花眼一彎,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公主要你和她比試?你比武輸了?” ……這家伙說的夠準! 葉央也不知道他是分析出還是瞎猜的,不過英嘉公主真的同他講的一般,要和自己比試。行軍打仗,尤其是人數較少的情況下,盡量避免無所謂的犧牲就極為重要,考校的不止是將領帶兵的經驗,短兵相接時,也在考驗將領的武藝。 “還沒比呢?!彼龜[了擺手,心里總覺得燒著一團火,“也不知道能不能比成,若勝了,還能得五百匹胡地的戰馬?!庇⒓喂饕粤捡x為賭注,皇帝自然不會讓臣子辛辛苦苦一場什么也沒撈到,把駿馬賞下來是肯定的。 素和炤從前穿慣了書生青衫,猛地換上窄袖的軍服,還有些不習慣,下意識去撩袖子,摸了個空才發現袖口里什么都沒有,“皇帝不讓你們比?不對……都是女子,他肯定不會考慮面子,若擔憂你輸了也不可能,贏面對半,堂堂天子不會這點信心都沒有……有人給你出頭了?懷王?” 要不是清楚他絕無可能離開軍校,葉央就真以為他當時在殿內偷聽了! 怏怏地點了點頭,她煩躁難安,勉強定了定心,回答:“英嘉公主和那個叫阿喏的將軍,想聯手。言堇幫我說了句話,圣上本來差點就同意了,最后卻沒說什么?!?/br> “你畢竟是個女子?!彼睾蜑荽鹆艘痪?,平時他袖口里總揣著一柄折扇,大冬天也不離身,好在指點江山時拿出來搖一搖,顯得人深不可測。眼下空著手,總覺得分析出的內容也不那么準確了。 懷王在大庭廣眾之下幫官員說話,本來沒什么,總不能任由胡人使團欺負大祁,可就因為葉央是個女人,他一站出來,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猶記得那年商從謹可是入宮后與陛下長談半日,然后帶著兵就去晉江城支援。當時搬出了火炮作為借口,現在呢? “眾口鑠金,人言可畏呀,懷王太不考慮……”素和炤長嘆一聲,尾音輕佻,像在看她笑話,還沒說完,神情驀地凝重起來,“將軍,陛下恐怕要重用你!至少不會在英嘉公主走后,撤了你的位置,這點大可放心!” 葉央抿了一口杯中液體,才發現茶里也加了些藥材,不過甜絲絲的味道不壞,正打算多喝幾口,聽見他話題轉的太快,反問道:“你怎么知道?” 若說素和炤之前提及的都有據可循,但他對朝堂之事了解未深,憑什么肯定皇帝不會撤了她的將軍?難道素和炤真像他自薦幕僚時吹噓的那般,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別忘了,他現在是懷王!”素和炤用指尖敲敲木桌,震得茶盞里的水微微一晃。 葉央的心神也跟著晃了一下。 商從謹既已封王,是不好同大臣關系過近的——太子還沒在朝中有多少勢力呢,他怎么能和掌兵權的將軍公然示好! 等會兒……示好? 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用的詞不太恰當,不過也是心里想想,沒說出來,喝完藥茶便去查看患病士兵的情況。 素和炤優哉游哉,松了松軍服的領口。他本身畏寒,命人一大早就燒起了地龍,現在卻太旺了些,身上出了層薄汗。 年關將近,又無戰事。軍餉發下來后許多人便要寄回家里,同時也受到了家里寄來的土產等物。管小三沒有家人,對李校尉媳婦親手趕制的寒衣很是眼饞,而后李校尉得知此事,又讓媳婦多做了一件勻給他,兩人交情更深一步。 李校尉病倒數日,衣服都是管小三自告奮勇來洗的。室外呵氣成冰,他仍然不覺得冷,得了空便哼著歌兒洗衣服。 “別唱了,接觸病者時用白布掩上口鼻,洗完衣服記得擦些油膏防止皸裂?!比~央腳步極輕地從身后接近,倒把他嚇了一跳。 “老大?”管小三聽出是她,放下衣服甩甩水珠,兩只手凍得紅彤彤,“你不是吃皇帝的御膳去了,怎么回來這么早?” 葉央嘆了口氣,露出極其沉痛的表情,好像自己打輸了仗,“什么都沒吃上!”宴席分桌而食,偶爾推杯換盞,菜色精致氛圍清雅,可不管她夾什么東西,坐在斜對面眼力過人的英嘉公主也會學著夾一塊,誰能有胃口? 她打算先數數有幾個患病的戰士好轉,核查軍務后再去睡一覺,同管小三打了個招呼,捂著口鼻往隔離出來的養病區走。假如能把懷王府上的御醫請過來就好了,水平自然比軍醫及民間郎中好許多。葉央想了想,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 總不能什么都靠商從謹。 離開晉江城的時候兩人就約定好,回京后盡量裝作不熟悉的樣子。她是做到了,商從謹呢?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懷王的確沒有做出格的事,私下里說話亦有分寸,可滿朝文武就只看見了他一趟趟往神策軍跑,如何是好? 難不成還讓葉央挨家挨戶敲門解釋“我和他之間絕對是同袍之情”? 如果有超出的部分,她也不打算現在就挑明。心里沉甸甸綴著的是一座定城,九歲那年晝夜不滅的大火,葉央必須親自撲滅。 她要收回雁回長廊,要驅逐庫支,不可有半分松懈! 于是葉央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又將素和炤從統帥的座椅上拽下來修理一頓,躺在床上只睡了兩個時辰,約莫過了午飯時間就醒來。 宮中今日依舊有宴席,不過是文臣之間的對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沒她什么事。 聽見充作書房的右梢間有動靜,葉央打著呵欠過去看了一眼,素和炤在伏案處理文書工作,沒占她的位置,規矩地坐在旁邊。字是行草,流水一般從筆尖淌出來,但讓他抄錄什么東西,也是能好好寫楷體的。 訓練暫時告一段落,葉央不必監軍,似醒未醒地窩在椅子上,想著若是無事,得讓戰士們過個好年。 “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將軍您得餓到晚上了,若沒記錯早晨也沒吃。我們雖不是雞犬,也等著和您一起升天呢?!彼睾蜑莅抵S她是在修仙飛升,筆尖微頓,又道,“……要不我去廚房偷兩個饅頭給您?別打我板子就成?!?/br> 軍校有規定,除非是出現特殊情況,如病人需要多次進食,一般時候廚房是不開伙的——神策軍對此沒有異議,他們原先在西疆打仗,可是連廚房都沒有!每頓飯得自己做,現在好多了,只要火長備好干糧,便能去廚房領一大份熱氣騰騰有葷有素的菜來。 葉央當然可以行使權力,讓廚房開個小灶,但這種事還是少來為妙,十幾個大廚房,每日要做八千余人的菜,圍著灶臺,冬天都有中暑的!她偶爾忙至子時要份夜宵就差不多了,現在估計廚子們剛忙完午飯,估計正準備晚飯材料呢。 “給本將軍閉嘴?!比~央哼哼一聲,看著別人忙活心里頓時痛快。 新春將至,她得想辦法給戰士們過個好年。家里給的銀票沒怎么動過,日常吃用都是朝廷出前,葉央決定在買些牛羊來自己烤,反正出了軍校就是大片荒地,還能飲些酒。不過無論是何慶典,軍中總有一部分人要值崗不能參與,所以她決定舉辦兩日。 正在專心地想著,書房門被人輕輕推開,帶著一身寒氣商從謹站在入口處,肩上玄色大氅還未摘下,下擺沾了草屑,急急邁進來,“阿央,父皇同意了!” “什么?”葉央迅速起身,腦子倏然清醒。 “你和英嘉公主各執五百精兵,比一場分出勝負!”商從謹顯然是疾奔而來,臉頰泛起紅暈,他似乎曬不黑,同在晉江城呆了那么久,葉央的膚色早就如秋收時的小麥,商從謹還是和從前一樣。 當然,皇帝的意思是讓商從謹傳他口諭,同為圣意,口諭雖然隨便了些,傳諭時仍然得跪著聽,可傳諭的人明顯不想讓葉將軍跪在自己面前,干脆變成了轉述,“英嘉公主和阿喏并肩作戰,我會幫你!” 素和炤顯然也缺乏對皇家的必要敬意,此時懷王殿下傳達圣意,眼皮未抬,動作不停,依舊在寫著字,只把話聽進了耳朵里。 “圣上同意了?”葉央更驚訝這個,仍然不敢相信。真不知道英嘉公主用了什么方法才得償愿望,也不知道商從謹是怎么說的,才能得到幫她的機會,“你會不會……” “不妨事?!鄙虖闹斪屗艑捫?,反正父皇從來沒有給過他好臉色看,不差這一回讓天子印象更壞。 葉央松了口氣,想著即將到手的那五百匹良駒,大步往外走,“我去挑人!唉,李校尉病倒,手底下實在無人可用,需仔細選拔一番?!?/br> “阿央等等!”商從謹叫住她,趕忙把人攔下,露出有些得意的邀功表情,“比試的細節我同英嘉公主約定了一番,但那些條件,一定對我們有利!” 他很少直白地表達情感,如今眼神灼灼,兇煞之氣少了幾分。葉央轉身道:“約定了什么?” “我和公主說好,在比試時不使用任何有殺傷力的武器,包括火炮?!边@個條件看似對胡人更好些,商從謹笑了笑,清楚自己的文字游戲多么巧妙,“但我制造的許多能用于戰事的東西中,并不只有武器?!?/br> 望遠鏡,信號彈……在這方面,他們的確領先太多。 ☆、第96章 “你猜,我是個怎么樣的人?” 供給胡人使用的使館里,一襲紗簾隔出一方空間,案幾上的鹿形香爐里燃著龍延香,裊裊地升起極淺淡的煙霧。這片霧氣里,英嘉公主的臉龐愈發柔和,聲音也溫柔起來,緩緩落下一枚黑曜石做的棋子。 經平緯直,棋盤上已經被大半黑子站滿,同英嘉公主對弈的是阿喏,他脖子短,腦袋又極圓,看上去像直接長在了肩膀上。阿喏粗人一個,本就不會下圍棋,即使香氣有安神的作用,依舊急得額頭冒汗,只好說:“公主天資過人,是被神鷹保佑的戰士?!?/br> 英嘉公主輕笑了一聲,看著他放下的白子緩緩落入自己的陷阱中,緊接著又落下一子,阿喏的敗事已成定局。 “公主,阿喏記得,在草原時您的棋藝還沒有這么厲害?!鳖~頭上滾落一滴汗珠,阿喏說得相當忐忑。英嘉公主當初何止是沒有這么厲害,簡直就是個臭棋簍子,不光水平低得過分,還經?;谄?! “我是讓你猜,葉央會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庇⒓喂鳠o視了那句話,心情愉悅,眼看快要贏了,卻不打算繼續,反倒將棋子一顆顆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