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阿喏恍然大悟,半是恭維道:“公主故意在大祁皇帝面前表現成輕率魯莽的樣子,一定會騙過那個女人,讓她覺得公主并無甚能力!” “其實也不算故意表現如此……”收拾好棋子,英嘉公主又陷入極端無聊的狀態中,單手托腮,另一只手伸出根食指在空蕩蕩的棋盤上劃來劃去,“雖然我無意扮成豬,卻仍想吃了那只老虎?!?/br> 她的手指并不纖細,指尖上結了一層繭子。據說這木質的棋盤價值不菲,冬日摸上去觸手溫熱,可惜她年少習武,兩手皆被薄繭覆蓋,指頭早失去了感知細微冷熱的能力,實在覺不出這棋盤多昂貴。 英嘉相信,葉央也是如此。 三日內,在皇家狩獵場,雙方各領五百精兵,一南一北同時行進,并無要攻占的地方,目的是將對方人手悉數消滅。若過了三天還未分勝負,則是平手。 狩獵場是城外半座圍起來的山,物產甚豐,一年之中只有冬天才寂寥些?;实蹧]有給兩位女將軍規定搶攻的地方,只說要削減對方人手,直到一方全軍覆沒。然而獵場占地不小,五百人想要分散躲避直到三日結束,也不是不可能。 天子有意將此事的輸贏處理得模糊些,同時給了雙方躲避鋒芒的機會。假如打不過,就找地方躲起來直到結束罷。 不過參與的兩位將領都沒有退縮的意思。葉央把軍中最強的戰士都挑了出來,義正言辭地拒絕了身體未痊愈的李校尉的請求,只說會帶著五百良駒回來。 然后在出發前一遍又一遍地擦著青霜劍。 “將軍,圣上說不可攜帶開了刃的兵器,你擦也白擦?!彼睾蜑菘闯鏊木o張,干脆把話挑明了,低頭看著自己分配到的木刀。 木刀中空,里面填著朱紅顏料,砍在冬衣上只會留下一道重重的紅痕,而不至于傷人。四肢受傷則不能跟隨大軍行走,算作腿腳不利,腰部以上有了紅痕,則是“陣亡”,需即刻離開狩獵場。 葉央放下擦刀的油布,將青霜劍收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出發罷,去狩獵場?!?/br> 冬日天亮得晚,寅卯交接時分仍舊漆黑如夜,一踏出門外便覺得陣陣寒風襲來,軍校四處打著火把,在平日考校武藝的演武場上已經有五百士兵沉默等候,只有身旁的戰馬偶爾發出一聲響鼻。 素和炤跟了過來,還不忘嘀嘀咕咕地抱怨:“我是幕僚,又不需要上戰場……鬼天氣,凍死人了?!?/br> “在我們神策,幕僚就得要上戰場?!比~央回了他一句,大聲對眾人道,“上馬,出發!” 五百人動作整齊劃一,翻身上馬后在葉央的帶領下向獵場奔去,那地方在京城北方,從這里過去倒也不遠,而且沒有什么崎嶇的地方。 這個時辰,不少人尚在睡夢中,葉央臉上一絲倦意也無,比白天還清醒,借著火把燃起的光抓緊趕路,五百名神策精兵分作十人一隊,每隊中兩人持火把,將曠野照出了一陣蜿蜒的光。 京城到獵場就遠一些,故而葉央趕在所有人之前到了?;实圩匀皇遣粫淼?,她昨日又入宮一回,領了圣旨同英嘉公主商定好,今日直接趕來便是。 天色由漆黑轉為了深藍,葉央的耳朵藏在皮毛帽子里,倒也不是很冷,搓了搓因為寒風吹僵的臉頰,呵出一口白氣,“言堇,我想了想還是不要用信號彈了,雖然不具備殺傷力,但也是火藥做的。那就只有望遠鏡能用了……” 商從謹一路都沒怎么說話,火光下的側臉棱角分明,緩緩點了點頭,“天氣太冷,不確定是否會凍壞它?!?/br> “白水晶做的鏡片,應該不妨事?!比~央沒有太擔心,相比胡人,他們的優勢是能夠看得遠些,可以減少派人查探的次數。 “山上還留有秋季圍獵時的一些小東西,或許能因地制宜,做個陷阱出來?!鄙虖闹斝判臐M滿,對于這方面,他很有把握。 天邊泛起一道銀光的時候,英嘉公主率眾趕來,跟隨的還有鴻臚寺的某位官員,充作此次比試的裁判。天一點一點地亮起來,泛著干凈的微藍,英嘉公主的瞳仁在破曉光線不足時,顯出了墨綠色,勒住了馬勢,慢慢走過來道:“倒叫葉將軍久等了?!?/br> 胡人戰士俱穿著鑲嵌絨邊的戰衣,看上去暖和得很,英嘉公主的臉埋在一段皮毛里,頭發梳地很是利索,視線在神策軍身上掃來掃去。 同庫支交戰后大祁雖然不富裕,可也不會窮到如此地步吧?葉央帶的兵,包括她自己在內都穿著灰不灰黃不黃的軍服,看上去臟兮兮的,就連商從謹也是如此,堂堂一個王爺,連件好衣裳都沒有。 大祁的軍服,不都是玄色為主么? “在下也是剛到?!比~央搖頭,迎著她的注視向前一步。 兩道視線在空氣中交匯,若有人站在那里,定然會受內傷,雙方同時露出凝重又期待的樣子。面對英嘉公主,葉央心里的那一點不服輸的血性很容易就被點燃了。同是女子,一個出身尊貴,想要得到什么都易如反掌,另一個在官場中行走,無時無刻都如履薄冰。葉央不嫉妒她的出身,卻執著于輸贏,理由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讓所有人都看見,她并不比什么人弱! 葉央對公主所知甚少,交談在兩人之間純屬多余,若想了解對手,最好的方式當然是打一架,于是抱拳道:“還望公主多加指教?!?/br> “不敢當?!庇⒓喂髡f話時帶著一絲胡人特有的鼻音,笑意很淺淡,不過也是笑了。的確,她們并不了解對方,而一次次的交鋒,便是得知對手性格習慣的渠道。 認識她,了解她,然后勝過她! 兩個人是同樣的念頭,身下軍馬如離弦之箭,幾乎同時往狩獵場中奔去,并肩而行,隱隱有互不相讓的趨勢!商從謹愣了一下,很快出令讓神策軍跟上,素和炤在馬背上縮成一團都快凍僵了,板著一張發青的臉輕磕馬肚。 阿喏那邊也帶了胡人的精兵,追隨英嘉公主的速度,膘肥體壯的駿馬步子極快,幸好比試時由步兵交戰,否則光是戰馬,葉央就輸了一頭。 “等會兒!我還沒說比試開始呢!”鴻臚寺特意過來的官員,在后面追著大喊,可惜跑在前面的人壓根不聽他的,只好悻悻地吩咐左右,“將獵場包圍起來?!?/br> 半座山及山前的一塊長滿了荒草的林地,就是此次的比試場所。山里容易藏人,但需經過草地,想要隱匿蹤跡也不容易?;实叟沙龅慕妼⒛且黄悎鰢?,不過人數不多,只能充作接應。 在獵場入口,快要接近時葉央和商從謹同時下馬,緊接著是四百九十九個神策精兵,動作幅度一致,就像模子里刻出來一般……素和炤是唯一例外的,他的腿凍僵了,栽下馬時還滾了一圈,皺著眉拼命擦臉。 英嘉公主此時已經距離神策軍很遠,只能隱約看出遠方是一群人,但那些戰士將軍馬交給禁軍統一管理后,沒入林中,竟然憑空消失了! 消失? 瞳孔緊縮,英嘉瞇著眼睛仔細分辨,終于看見林中有緩緩移動的痕跡,哪怕沒有刻意隱藏,神策軍的行蹤依然極難發現……是他們身上灰黃交雜的衣服所致,那臟兮兮的顏色和冬天荒地上的色彩一模一樣! 從獵場入口進去后便無捷徑可走,若想接近葉央的大部隊,需要繞很遠的路。英嘉眼看神策軍徹底隱入林中,才走入獵場,臉上原本的張揚驕縱徹底收斂去,這一刻起她便不是公主,而是軍人。 阿喏似有些沉不住氣,想要抓緊趕路卻被她的腳步所拖累,英嘉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冷笑道:“你急什么,葉央自然會來找我們的。先找地方扎營,不然大家非凍死不可。還有,進山以后時刻留意遠處的煙火,看看他們在哪里?!?/br> 賭上那五百匹胡地良駒,她會主動找上自己!葉央比任何人都想贏,所以,一定會! 只是有些地方,英嘉很是在意。葉央走入獵場時,身后士兵沒有多帶什么東西,輕輕巧巧。大冬天的,她就不怕手下凍死餓死? ……踩到枯草時沒有聲音,而踏過枯枝時往往發出一聲脆響,葉央帶著眾人走得很急,要在晌午之前到達目的地。 “言堇,距河流還有多遠?”葉央走得渾身冒汗,摘下皮帽子,露出發髻,“我怎么現在都沒聽見水流聲?” 習武之后耳聰目明,她靜下心來可以停的很遠,但林中還是寂靜無聲的。她話音剛落便反應過來——這是冬天,河流肯定凍住了! 還未來得及開口,素和炤哆哆嗦嗦,一把搶過統帥的帽子扣在自己腦袋上,青紫的臉色頓時緩和了些。 “就在前方不足一里?!鄙虖闹敾卮鸬煤V定,這里是皇家獵場,旁人不熟悉,他還陌生么?在前方領著路,余光窺見葉央被幕僚搶了帽子,一臉不高興地折返回來,“阿央,發汗后冷風一吹,容易受寒?!?/br> 葉央想了想也有道理,復而戴上皮帽,本來看素和炤冷得要死,都打算借件衣服給他了。 神策軍的優勢之一是熟悉地形,雖然英嘉公主那里也有獵場地圖,但比不上商從謹對這里的了解。 又走出一里的距離,出了林子又上山,葉央果然看見日光照耀下前方有一處反著明晃晃的光,潔白一片,那是河面上凝凍的一層冰。 “整個獵場只有這一條河,若是再往上走,便要離開比試的地方了?!鄙虖闹斣谔嵝阉?,這里是唯一的水源。 夏天還能另尋地方飲水,哪怕搜集早晨葉片上朝露都不會渴死,臘月就不一樣,想挖口井都破不開硬土! “老大,那咱們就在這兒守著唄,反正胡人總得過來取水,設下埋伏,狠狠打他們!”管小三說的眉飛色舞,“要我說,這難度還不如我們平日的軍中演練呢!” 葉央一只手按在他腦袋上,把帽子拍下去扣住管小三半張臉,搖頭道:“你知道這是唯一的水源,英嘉公主會不知道?他們過來時必定有所戒備,想要一舉拿下,萬萬不可能?!?/br> 謹慎是她的習慣,而沉住氣是首次演練時商從謹教會她的,最重要的東西。 “那怎么辦?”管小三怏怏地把棕色皮帽戴好,“萬一他們不設防就過來了呢?老大,總不能失去良機!” 葉央略一思索,望向素和炤,神秘兮兮地微笑:“東西帶了么?” “……帶了?!彼睾蜑荻哙轮鴱膽牙锩鲆粋€帶著體溫的紙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么。 “不管他們來不來取水,是不是有備而來,我都不在乎?!闭f完后葉央又吩咐眾人,“去把水壺裝滿,一次帶足三天的量?!?/br> 她想要贏,但也沒因此沖昏頭腦。 那年西疆也是冷,葉央領著五百精兵進行演練,在寒風中急行了數日,然后敗給了商從謹。只是現在,他就在自己身邊,并肩作戰。 一行人取水之后,很快隱沒在山林里,消失不見。 英嘉公主始終沒有再次發現神策軍的蹤跡,步兵在短時間內交戰,取勝的關鍵在于輕裝上陣,她帶的補給不多,而且已經沒有水了。 “去河邊?!庇⒓慰戳丝词种械牡貓D,“獵場只有一處水源,葉央或許在那里設了埋伏?!?/br> 下午時將將趕到河流處,英嘉派一支小隊將周圍搜了個遍,卻一無所獲,連陷阱都沒有,只剩風吹過枯枝的凄涼聲響。 “公主,看來他們并未設下埋伏?!边h處同樣沒有人跡,阿喏經驗老道,對這點很是肯定。 “……先取水,我們在此地扎營?!庇⒓喂靼櫰鹈碱^,戰士露出疲累之態,再不吃用些熱水干糧,恐怕情況不妙,“生火,不要隱瞞我們的蹤跡,讓大家養足精神?!?/br> 葉央,你敢過來,我自有準備。 撿了幾堆枯枝,營火很快燃起來,青煙飄出很高,一陣暖意襲來,僵硬的雙腳終于恢復了直覺。英嘉公主差人時刻觀察著林間動靜,還是忍不住催促:“沒看見林中哪里有煙火冒出?不可能,他們不生火絕對會東西,若一刻不停地趕路,干糧絕對不夠!再去觀察!” 斥候領命,接著爬上樹去,探著身子望向遠方。 “公主,喝些水?!卑⑦瞿昧藗€灌滿熱水的木質水壺遞過去,神色凝重。他們當然沒有小瞧葉央,可對方在琢磨什么,真是難以揣測。 英嘉公主灌了口熱水,溫度略高,喝下去從喉頭到胃里都流過一陣暖意,水里雜質未除,她也不介意,光覺得味道有些古怪。 “……不愧是打過庫支的,果真鐵石心腸,手底下的戰士也意志力過人?!敝钡教焐珴u晚,寒意從四面八方彌漫開來,樹上的人換了三撥,還是沒發現哪里有炊煙篝火的蹤跡。英嘉公主冷冷開口,“晚上警戒人手加倍,神策軍穿的衣服在枯草叢間行走,顏色可以假亂真?!?/br> 如果強忍著不生火取暖,葉央自己也不會好受! 想到這里,她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些,可是腹中一陣絞痛,奪走了英嘉的大部分注意力。 “水里有毒?”大驚失色之下她甩了木壺,“該死的,那東西都別喝了!” 山林深處,葉央挑了棵最茂密的樹算作落腳點,因為沒有生火,暮色四合后便看不太清人,“素和炤,這回可夠暖和了吧?” 身前的一個大坑里,一陣陣升騰著熱氣,素和炤鼻尖冒汗,不住點頭:“果然夠熱……我說將軍您也夠陰損的,居然在河里灑了那么大一包巴豆粉!” “這不是你從前對付管小三用的嗎?”葉央頂了回去,被坑里泛出的味道嗆得連聲咳嗽,“生石灰加水的取暖效果不錯,味道卻重了些?!?/br> 好處是無需生火,煙氣也小,不會被敵人發現蹤跡。銀絲炭太貴,只能用煅燒得來的石灰代替。 空氣中盡是泛著堿味的氣息,素和炤用皮帽捂住半張臉,閉目養神,“且忍一天,等到和胡人第一次交手后,便不用刻意隱藏了……將軍,這是你剛才的原話?!?/br> 葉央沒回答,笑了一聲,看向眼睛通紅的商從謹道:“殿下,忍忍罷?!?/br> 神策軍扎堆,圍著石灰坑抱在一起取暖,在天色徹底黑下去,看不見煙氣的時候才敢升起小火堆,還將火團團圍住,不讓光亮傳得太遠。 好容易熬了半夜,子時左右,葉央都以為素和炤被活活凍死了,一探還有鼻息,這才放了心。 “也不知道公主他們拉了半宿肚子,現在戰力如何?”葉央一直留意著河邊的篝火痕跡,差了幾人夜間接近胡人營地,專挑出來如廁的家伙殺,已經收割了幾條敵軍的性命,讓他們乖乖返回了。 什么?三更半夜,怎么能如此準確的知道出恭的人在哪里? 葉央實在不好意思承認,她的手下是聞著味兒摸過去的,有一個倒霉的家伙還踩了一腳…… 還好冬天河流大半封凍,只有一小部分還浮著薄冰,撒下去的巴豆不易被水沖散,況且葉央不光把巴豆粉丟盡了水里,一部分也在冰層上抹勻,他們若擔心水中有毒取冰來用,照樣跑不了。 英嘉公主一夜之間損失了幾十人,氣得鉆出簡陋的帳篷,表面上不動聲色,令眾人去上游處扎營取水。 凌晨時分胡人便頂著寒風上路,葉央動手的時刻,到了! 體力虛弱又要急行,胡人們的戰斗力已經大大減弱,天還未亮,葉央便領人從林中殺了出來!一片混亂中看不清英嘉公主在那哪里,只好見一個砍一個,木刀上的朱紅顏料摻了油脂不易結冰,此時倒還能使用。 有幾個神策軍將士身上的灰黃偽裝沾了紅色顏料,算作陣亡,一聲不吭地離開圍獵場,雙方無一人作弊。 “保存戰力,殺敵過三成便撤離!”葉央吩咐左右,為了保險起見,她沒有帶全部人手,但打著打著覺出不對——為什么,有不少胡人士兵是空著手打的? 對方人數削減至三百,葉央帶來的二百余人也只剩了一半,但整體來說犧牲的人數并不多,她避開胡人的追趕,一路向南方撤離。 身后英嘉公主和他們始終差了十幾丈距離,仍然率人緊追不舍,葉央心里輕松,正想回頭挑釁一番,腳下卻突然一空! 陡然被踩踏的地面塌陷一片,不少神策軍將士落入深坑里,而坑中正好有幾十把木刀,落在上面,當然是“陣亡”! 葉央咬牙提氣,勉強撐住坑邊跳了出來,英嘉公主朗聲大笑:“你以為我們為什么如此之晚才到河邊,當然是為了挖陷阱!” 若說葉央的打法是削減敵軍戰力,趁其虛弱一舉拿下,那么英嘉公主的策略便是故意暴露自己,等她上鉤后把人往預先設好的埋伏里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