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離雁冢關不足百步的地方,隨著葉央的一聲令下,立刻有人扛著幾大麻袋的火藥胡亂堆著。商從謹見狀拉著她走遠了幾步,提醒道:“先騎馬離開,恐怕這會兒邱老將軍已經到晉江城了?!?/br> “好?!比~央一點頭,毫不遲疑地翻身騎上一匹棗紅駿馬,隨行的部下也紛紛上馬,走出數十步遠才停下。 “點火!”她把手籠在嘴邊,高聲提醒守在火藥旁的人,后者立刻點燃了長長的引線,也策馬而來,頭也不回地往統帥的方向跑。 葉央身下的駿馬是邱老將軍的愛駒,為了今夜的行動特意借給她騎的,此時正領先跑著,商從謹跟在她身后,素來陰郁的眉宇也染了幾分昂揚戰意! “轟!轟——” 爆炸聲響徹天際,葉央卻笑了起來,將馬催得更快,帶著數十名部下一路向北而去,直奔大祁曾經扎營的地方——今天下午的時候,鎮西軍和神策軍就陸續收起營帳撤回晉江城,只剩下最破舊的幾十頂帳篷,留了個空蕩蕩的營地。 連續多日勞累苦戰,葉央一個女孩子似乎吃盡了苦頭,掛著對朝廷很不滿的表情,領著部下把破舊營帳踩踏一陣才離開,勒馬停在營帳外,她目光沉著地架箭彎弓,將一支燃燒著的利劍射了出去。 營帳里早就埋下了火藥,一遇明火登時爆炸起來,火光大盛氣浪灼人,照得葉央側臉明明暗暗。 “該回去了?!睜I帳也處理完畢,商從謹與她并肩而立,提醒道。 葉央隨口應了一聲,眼睛仍然盯著越來越旺的大火,火苗狂舞有種能肆意揮霍的美,讓她看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調轉馬頭,率眾返回晉江城。 因為有一把大胡子,李校尉被火一烤就熱得比旁人快些,抹了把淌到脖子的汗水,緊緊追著葉央的速度,心里嘀咕:“也不知道這招好不好用?” 幾乎全部人馬都從扎營地撤離,葉央毀了軍帳又放火,絕不是瘋了或者閑著沒事,用那天她在邱老將軍面前賣關子的那句話便是:“山人……自有妙計?!?/br> 晉江城厚重的大門開了一半,火把火盆燒得極旺,將幾十步內照的通明。一行人戰馬如風,魚貫而入,進了城才放慢速度。 葉央對此城并不陌生,如果有時間,她還可以找到當年喝茶的那個攤子,眼下不是懷舊的時候,她只好對商從謹道:“定城一役后,我們在這里又見面的?!?/br> 商從謹點了點頭,回憶起從前露出些許笑意。夜色下晉江城的街道只有一隊隊守夜的士兵。葉央徑直往刺史府而去,看來是急著同邱老將軍復命。 雁回長廊六城和晉江城都以“城”為名,可見朝廷之重視,是大祁邊疆的戰略重地,其余大些的聚居地也不過以“州”為名罷了。管轄此城的刺史姓鄧,葉央還沒見過他,只知道邱老將軍住在鄧刺史府上,她雖無將軍之名,論權力也有資格在人家那兒分一間上房。 連續睡了許多天的帳篷,如今可算進城睡正經的床了,葉央心情很好,看東西就順眼許多,一路同商從謹說著話進了高墻大院的刺史府。 邱老將軍和鄧刺史穩坐外院正堂,兩人一左一右對坐,主位空著,見商從謹跟在葉央后面進來,俱是一愣。 “見過懷王?!编嚧淌芳s莫四十開外,人長成一副愁眉苦臉的窮苦相,一看便知道是個清官,拱手的動作像只營養不良的灰耗子。 葉央這才想起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應該是她身后的懷王殿下,趕緊把人揪出來推到上位,動作很不恭敬,還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跟著進來做什么,太耽誤事兒了?!?/br> 商從謹受了鄧刺史一禮,一聲不吭,很老實地坐在上位。 戰時守城的地方官要無條件配合武將的行動,所以論身份還是葉央略高了半頭,于是座位安排為商從謹居中,她和邱老將軍居右,鄧刺史坐在對面。 “將軍,事情辦得很順利,就等你找來的那位能人了?!比~央沒有寒暄的習慣,單刀直入起了話頭,“如此一來,庫支便會按我們設計的那樣,不顧一切也要過了雁冢關?!?/br> 邱老將軍眸中暗藏一份贊許,回答:“李肅將軍也已經就位,火炮架在城頭……懷王殿下,您的投石機……” “老將軍放心,待庫支一過雁冢關便可用在戰場上?!鄙虖闹斄⒖痰?,“神策軍大半還在制作彈藥,唯一有可能出現紕漏的地方,便是城門封鎖晉江的河泥不夠用,炮彈的數量跟不上消耗。不過離開戰仍有幾天,我們還可多囤積一些?!?/br> 種種細節安排妥當,每一個可能出現問題的地方都反復考慮,最原始的戰爭比的不是誰的刀劍更鋒利,精良的武器對勝利的決定性只占一小部分,最關鍵的地方在于,誰犯的錯誤更少。 一支再驍勇的軍隊毫無準備地被誘進了狹窄山道,敵方只需派出幾個人從山上推下巨石便可將這支隊伍消滅殆盡——大祁現在就是這么做的,四個字,誘敵深入。 邱老將軍對這個計策很滿意,葉央在他心里已經成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典范,夸贊之余又覺得很可惜,想著那個老生常談的問題:“若她不是女子……” 前幾日李肅將軍的人馬始終在雁冢關附近巡視,爭取不教任何一個庫支斥候接近,阻斷探取己方一切信息的渠道。直至今夜,雁冢關附近被葉央放心地帶人用火藥炸了一通,又毀了不少營帳,計策才算正式開始實行。 火藥都是摻了不少砂石無法提純的劣等品,營帳也都破得幾乎不能要,一經燃燒便分不清是不是人為破壞了,在勤儉方面葉央的天賦的確登峰造極,把損失降到了最低。 刺史府上的幾個人喝著茶水不說話,而遠處被炸過一遍的雁冢關附近,本來應該隨著大祁將士的撤退再無人跡,此時關墻下的林子里卻穿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兩個男人,一急躁一粗啞,聲音比黑夜下的景物都含糊。 “……怎么這幾日都沒個信號,我還以為你被祁人發現,給弄死了!” “我倒是敢送信!劉副校被新來的神策軍統帥發現,已經自盡了,我還不想死。再說,我死了誰來給大天師傳消息?但今夜他們撤退得匆忙,才能抽身過來一趟?!?/br> 那個急躁的聲音頓了頓,又問:“丑時有好大的動靜,連大天師都驚動了,怎么回事?” “祁人拿出了新武器,這你總知道吧,一見火就威力無比……嘿嘿,他們自己也掌控不好,那玩意在軍中爆炸了!傷了不少士兵,他們才匆忙撤退的!你現在去營地看看,還有不少尸體呢!”粗啞的嗓子低低答道。 靜默片刻,伴隨著林中重新出現的貓頭鷹叫聲,兩個身影湊在一起又嘀咕幾句,只不過月色不明又有樹枝遮掩,面對面都很難看清對方的臉色。 不過其中一人也不想看見對方,當細作這種事,總是很不光彩的。 “銀子拿出來,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了,將軍防細作防得很緊,等會兒肯定還要清點人數,我不能多呆,先撤了!你回去提幾句,希望大天師別忘了我?!?/br> 他丟下一句話匆匆跑遠,留下那個庫支人在原地啐了一口,怒道:“呸,連自己人都敢賣,你他媽還怕什么!” 悉悉索索的聲音越來越小,庫支人趟過深草尋了條艱難的路,順著雁冢關綿延的山脈往前走,摸索到自己溜下關墻用的那根繩子,在手上繞了一圈,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上爬去。 雁冢關的厚墻上已經布滿了庫支人,進退間毫無聲息。自是有接應,他爬到一半就被其他士兵提了上去,在城墻上露頭時,看見是誰迎接自己,那個急躁的庫支兵吃了一驚,顧不上許多立刻低下頭,“見過大天師!” 部下還掛在關墻上,對方毫不在意,聲線在夜空中飄忽不定,時遠時近卻傳到每一個人耳朵里:“得到消息了?” “是!”急躁的庫支兵精神一振,忘了自己的雙手還勒在繩子上,腳蹬著墻頭回答,“祁人那種會炸的玩意兒也沒那么神奇,他們自己都控制不好,被那東西傷了,此時正嚇得屁滾尿流,往城里撤呢!” 大天師不為他的振奮所動,露出一個冰冷至極的微笑,“好,那我就追擊祁人,如果其中有詐,就把你倒捆在雁冢關墻頭上,一刀刀放干血,如何?” 迎頭一盆冷水潑下來,庫支兵臉色僵硬,說不出話。 “明日過雁冢關,看看具體是個什么情況?!贝筇鞄熞膊焕硭?,在前呼后擁中轉身走遠,只有鮮紅衣擺劃過的弧線映在那個庫支兵眸子里,還有身上白骨飾品叮叮當當的碰撞聲傳來。 墻頭上又是寂靜,似乎沒來過人一般。 寅時許,刺史府內,正堂大門敞開著,任憑風把人的倦意吹走。 葉央喝完了一盞茶,清清嗓子道:“將軍,過了今夜我便在外城的平房里和其他人一起住罷,庫支最快也要天將明時才敢過雁冢關,總得有人籌備著?!?/br> “辛苦你了?!鼻窭蠈④娢⑽⒁恍?,這一戰里出力出計劃最多的便是葉央,他想讓小輩休息會兒,又說,“刺史大人府上又不少空房,你選一間歇息片刻再去外城也不遲?!?/br> 葉央略作遲疑,鄧刺史已經喚了小丫鬟引路,看來是非要留她不可。反正現在離天亮也早,還是休整一番為好。 當下也不推辭,謝過鄧刺史后便往外走去。 葉央的步子剛邁過門檻,邱老將軍看著她的背影,心事翻涌,明白有些話現在說不合適,可嘴一松就沒繃住,問道:“葉央,你就不害怕?” 這一問不再是單純的上司對下屬,而是老頭子在問小姑娘。 “……您派出去的人,應該快回來了罷?!比~央沒回頭,深深呼吸后,說了句看似無關的話。 邱老將軍目送她離開,并未追問,眼角的皺紋擠了擠,瞇起來了。 她腳步有些沉重,跟著刺史府的丫鬟往房間走,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葉央覺得節奏熟悉,扭頭一看果然是追出來的商從謹。 神色憂慮所以顯得人更陰冷,眼尾眉梢上挑出一抹煞氣,一聲不吭只是跟著她。 想到邱老將軍的問題,葉央走著走著嘆了口氣,知道他這么說的原因。 因有了李肅將軍日夜巡邏讓敵軍難以接近,庫支人探聽大祁軍營的消息就會困難許多,更何況他們怕極了火藥,也不敢輕易過來,再加上已經抓住了幾個細作,消息就更難傳遞出去。 葉央以此為依據,首先利用巨響讓庫支知道大祁軍中出了事,再派人裝扮成細作將“祁人被火藥所傷”的假象傳遞出去——人是邱老將軍從幾萬將士里選出來的,他的聲音和被抓住的其中一個jian細很像,適當裝扮一下,有夜色掩護被識破的可能性很低。 不管庫支信不信這個消息,為了戰勝大祁總會試一試,過了雁冢關,他們便會發現地上炸出的深坑,和幾十近百頂破爛的帳篷,還有帳篷周圍零散的尸體。 尸體屬于劉副校,和其他被撬開了嘴所以沒有用處的細作們,更多的則是夜襲庫支時死掉的庫支軍,雖然有點腐爛,卻因為被火燒過所以很難看出來,來偽造出一種大祁受挫匆忙撤離的假象。 “我們的人盡量少死?!鄙套h時葉央反駁了李肅將軍的誘餌計劃,“大半人撤入晉江城,剩余的人守在雁冢關門口,等庫支攻入時假裝不支再撤退?那樣為了假戲真做,我們會犧牲一部分人的!” 心地仁善然而堅定,葉央眼底明明白白寫著絕不可能。 可她說完自己的計劃后,又輕描淡寫道:“尸體能用庫支的冒充,人數不夠,就把一個人砍成幾塊分散著丟出去,反正火一燒也看不出什么,就當是被炸成這樣的?!?/br> 所以邱老將軍才問,你不害怕嗎? 或者說,有什么是會讓你害怕的? 商從謹一路跟著葉央進了她暫時的房間,樸素卻五臟俱全,住進去不缺什么。小丫鬟手腳不比云枝慢,利索地為她鋪床去了,里間還有個大浴桶,用一道屏風隔開,蒸騰著熱氣蔓開一屋子。 “挺奇怪的對吧,明明還是第一次上戰場,我就那么鎮定了?!比~央隨手扯過一把不太穩的椅子坐下,僵硬地彎起嘴角,“邱老將軍真多事,能打贏不就行了,瞎問什么?!?/br> “他是怕你……”商從謹欲言又止。兩人關系匪淺,軍中上下也不是瞎子,誰都看出的來,其是邱老將軍私下找他說過話,還是用長輩關切小輩的語氣提醒說他帶兵數十年,大小仗打了無數,清楚有些士兵上過戰場殺過人后,會瘋瘋癲癲的,還會很怕血。 “放心,九歲那年我瘋過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比~央聲音篤定,皺著眉思忖良久,才決定說實話,“……我不是不害怕,只是沒時間害怕?!?/br> 商從謹從來都是合格的聽眾,兇悍的神情中能看出幾分擔憂,“我們會贏的?!?/br> “是,所以我就更不能出現異常。說不定天亮時庫支已經過了雁冢關,我要做的事和你一起指揮將士用火藥阻住第一波攻擊,然后配合兩位將軍讓他們再不敢來犯!敵人攻過來了,我還能在城頭上對著將士們哭哭啼啼嗎?” 吃了這么多苦,受了這么重傷,葉央就只為了等到庫支兵臨城下的時候,站出來哭一場說她其實好害怕嗎? 別說笑話了,她雖然沒有九歲前的葉央那么厲害,可也不會當個徹底的廢物! 少女的脖頸上能看出根根分明的青筋,她在大量透支著身體的養分,像從來都到不了極限一樣支撐著。 “說不定等日后閑下來,我想起近日的一切,還會嚇得發抖呢?!比~央痛快地舒出一口氣,顯然發泄得很愉快,聲音輕快起來,“休整一番,明日迎戰!” 商從謹立刻明白她要沐浴,又因為聯想到沐浴而耳根微紅,趕緊逃出了房間。房門在身后關上的那一刻,他覺得彼此之間的距離并不像年幼時自己想的那么遙遠,反倒越來越近。 如果說從前的葉央是遠遠將他甩在身后,那么現在的她就是在和自己一同前行。 ——并肩作戰。 這是商從謹現在能想到的,最接近她的方式了。 從京城到西疆又到晉江城,葉央是個愛干凈的人,卻一直沒機會洗個澡。不用聞都知道她全身彌漫著饅頭餿了一樣的氣味,不過那時候全軍上下都是這個味兒,自己也沒什么特殊的。 住在城中就是好,一桶熱騰騰的洗澡水擺在屋里,葉央把自己全身上下洗了個徹底,直到水變了顏色才爬出來擦干。頭發濕漉漉的披在肩頭,她一頭扎進床褥間沉沉睡去,反正以現在的身體素質,葉央不再會因為沒擦頭發就睡而生病了。 沉睡時她的魂魄似乎很不老實,搖搖晃晃的一路上升,然后飄遠。 葉央似乎看見睡在外城的神策軍,又看見了駐守在城墻的將士,再往前則是……雁冢關。她看見綿延的長城上垂下了幾條粗糙的繩子,接著是數個庫支人順著繩子溜下來,警惕地環視四周,邁出了小心翼翼的第一步。 “很好,再往前一些吧……” 在夢里她咕噥一句,翻了個身。 ☆、第76章 一個活了兩輩子的成年人,心智總要成熟許多。葉央很慶幸她不用裝小孩子,難道因為如今的身體只有十四歲,她的智商也就退回十四歲了嗎? 睡眠質量很好,葉央的作息在大部分時間里都比上輩子規律,再加上長年習武,睡一個時辰能頂上過去兩個。 約莫過了一個半時辰,她保持著趴臥的睡姿醒來,一摸頭發還有些許潮潤,左右活動著脖子爬起來,坐在床頭發了會兒呆,才穿衣梳洗。 新的衣服被疊好掛在屏風上,連臟兮兮的皮甲都被擦干凈了,散發著皂角的清香,葉央覺得通體舒暢,穿好了大祁將士統一的玄色軍服,在外面套上輕便皮甲,心口處有薄鐵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