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冉燮左相沒有女兒,只有這兩個兒子!”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我循聲望去,就見墨臺遙邁著雍容雅步,由遠及近。 “琉侄女,你回去幫我想想,怎么構圖,再加一朵荷花,要畫法一樣的?!蔽移沧斓?。 墨臺琉行禮后,轉身走了。 她前腳剛踏出園子,墨臺遙立刻笑嘻嘻地對我說道:“冉燮絮那個老匹婦,生孩子方面也不如我,我好歹還有一個槐兒繼承祖業,她卻要招贅一個進府繼承家業?!?/br> 我的面皮抽動,暗自感慨,這種事有什么好自豪的……但是聰明的沒開口反駁。 “冉燮絮靠娶了淑皇子,才得以爬到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位置——淑皇子是先皇的同父胞弟,當今圣上的親舅,身上流淌的是純正的皇家血統?!闭f著,墨臺遙不禁臉露神往,續道:“想那淑皇子,空谷佳人啊,嫁給冉燮絮,算是鮮花插牛糞了,為此我還暗自神傷了許久……你說當年,如果我鼓起勇氣向先皇請旨賜婚,淑皇子也不至于……” 聞言,我的面皮再次顫抖了一下——我堅信,那個淑皇子若真嫁予你,頂多從牛糞移到狗屎上…… “……冉燮府的長公子就是淑皇子所出,四五年前,我見過他一次,長得真像淑皇子啊……這么多年沒聽到他的消息,我一度以為他病逝了呢……” 我心里十分佩服墨臺遙——我一聲沒吭過,她也能自顧自地不停說下去。 “……說起來,這陣子盛郾流行的一種發髻,好像就是由他領起風潮的……果然人長得好看,怎么妝扮都好看,頭上的釵子插成那樣,居然都能讓人覺得浮翠流丹,韶顏雅容,于是滿大街的男男女女,爭相效仿,人人都是釵子插滿頭……”墨臺遙,果然有資格名列三姑六婆名單的榜首啊—— “發髻?就是那種頭上插一整盤子釵簪的?”我原本只是專心聆聽,聽到最后一句,反應激烈,立刻記憶起那樣打扮之后,一連幾天,我的頸骨酸疼…… “對對對,你也那樣打扮過呢!” 敢情冉燮家的大兒子,是個沒脖頸的啊…… ☆、37菡萏清濁往事難省1 六月,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故又作“荷月”。 兩輛由墨臺府出來的四轅車輿,在道上一前一后緩行著。墨臺遙、墨臺槐及墨臺柳夫妻在前面的一輛車輦,墨臺妖孽與我乘后面的那輛。 “妻主,等等到了冉燮府以后,你別到處亂跑,在我身邊呆好?!蹦_妖孽端坐在矮塌上,溫溫軟軟地說道。 “嗯嗯?!蔽移^對著墨臺妖孽點了點頭,然后立刻又將臉撇開,看向車外的……呃……天空。 頓時,車內一陣尷尬的沉默。 “妻主,你覺得……我今天的妝扮怎么樣?”墨臺妖孽打破了沉默,問得小心翼翼。 “白璧無瑕,光艷逼人?!蔽覀阮^對他說了一句,然后迅速地將腦袋移開,繼續欣賞浮云。 “你喜歡就好!”墨臺妖孽輕輕地笑語:“今天這打扮,是皇太君教予我的,他說男兒家這樣才能討妻主喜歡……” 我無語,似乎……我并沒表示出喜歡的意思——現在能肯定,墨臺家出去的皇太君果然不正常,他的品味,真是奇特啊…… 墨臺妖孽今天穿了紅緞面料的右衽背心與大擺斜褶相連的長裙,在腰線有襞積,后腰綴有兩根系帶,回身舉步,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這是頭部以下的。 至于頭部以上——素顏不復,敷粉貼鈿,整張臉上,只剩那雙春眸依稀熟悉,虧得我跟他朝夕相處,不然真的是“夫妻見面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但是,我要強調的重點不是這個,畢竟,再可怕的“無瑕白壁臉”我都見識過,墨臺妖孽的這種程度,是嚇不到我的……只是—— “你走路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可別勾著磕著劃著!”實在忍不住了,我語重心長地對墨臺妖孽說道。 “我又不是孩童,自然會好好走路?!蹦_妖孽粉腮紅潤,眼波流轉。 我在心里嘆氣,一看就知道,他沒明白我在說什么,遂耐著性子說道:“你走路的時候離我遠一點,別勾著我的頭發;多留意四周,別磕著你頭上這根價值不菲的簪子;同時避開點人,萬一劃破他人的臉,咱們賠不起啊……” 墨臺妖孽的腦袋上,一對三道線的玉簪棒兒,云髻中插了一根橫長足足有一十五寸的點翠長簪,簪上還綴掛的絲線纓穗,仔細一看,倒是與他穿的高底繡鞋相對應。 “你……”墨臺妖孽聞言,那抹笑意僵在了臉上,雙肩又開始輕顫。 果然,老實人都不受人待見……我不敢再多話,立馬掉頭看向窗外,極力無視滿街跑的妖人——還是藍天白云養眼啊…… 馬車停在一座鑼鼓齊鳴的大宅前,我扶著墨臺妖孽下車,跟在墨臺遙她們身后。剛至中門,門邊一個管家模樣的干練女子躬身行禮,洪聲唱喏:“墨臺一等郡侯到訪!”邊上的丫環燃了一截炮仗,表示迎貴客。 待墨臺妖孽與我走過去的時候,那女子見到墨臺妖孽,明顯一怔,再次躬身,唱喏:“儀公子到訪!”然后,丫環立刻又新點了炮仗。 我不禁擰眉——同樣是墨臺府出來的,墨臺槐、墨臺柳算是墨臺遙一行的,為何唯獨墨臺妖孽要另外列出呢? “只不過是一個封號罷了?!蹦_妖孽在我的耳畔輕描淡寫地說道。 “儀”,度也。我暗自記下,胡亂地點了點頭。 又往前走了幾步,看到正院里站著兩名女子。一個年紀約莫三十多歲,穿著石青妝花緞袍,另一個二十來歲,端罩片金、月白緞里。 “恭王女,冉燮左相!”墨臺遙上前,行禮問候。 “本王早有耳聞,墨臺郡侯文武雙全,只是一直未曾有機會見識到郡侯的墨寶,今日借‘菡萏會’,總算能一飽眼福了?!蹦敲贻p女子朗聲笑道。 王女,皇帝的姊妹。以這個女子的年紀判斷,應該不至于是先皇的姊妹,那就是當朝皇帝的了…… “恭王女,您是初次參加‘菡萏會’,所以不了解。墨臺郡侯,她是年年都會賞臉來‘菡萏會’,只是不知何故,她從來不曾提過筆?!闭f話的是石青袍的女子,也就是左相冉燮絮。 “冉燮左相,趁著‘菡萏會’尚未開始,你沒事趕快多笑笑!希望今天,你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要是我家有兩個兒子嫁不出去……咳……沒嫁出去,不知道會有多煩惱……”墨臺遙笑得優美儒雅。 “真是有勞墨臺郡侯掛念了!”冉燮絮咬牙切齒地回道,卻仍儀態萬千地作了揖。 “儀公子也來了??!聽聞儀公子年前在桓城成親了,本王一直遺憾,沒能討到一杯喜酒喝喝呢!”恭王女主動走了過來。 墨臺妖孽笑容已斂,不說話也不行禮,只是冷淡地望著恭王女。 恭王女見墨臺妖孽如此無理的舉動,竟不著惱,轉身對我說道:“想必這位姑娘就是儀公子的妻主了,果然文質彬彬,風度翩翩?!?/br> 單憑這一句話,我就把恭王女列到防備對象的名單上了。堂堂一個王女,不惜放下身段、睜著眼睛說瞎話來夸贊我,這就是典型的“口蜜腹劍”,城府極深,危險,危險。 “草民拜見王女?!蔽艺f著,就要跪下行禮——好歹學了一個多月的宮廷禮儀,還是知道見到皇族應該如何行禮的。 “恭王女,燁然與妻主,前段時間承蒙您的照顧!待燁然尋個機會,一定好好報答您!”墨臺妖孽左手挽住我的肘部,看似親昵,卻令我的身子無法繼續下沉。 前段時間的照顧?我心下疑惑。身子跪不下,索性又重新站直了。 “本王不明白燁然公子的話?!惫跖樕⒆?,勉強地扯嘴笑了笑。 墨臺妖孽兀自溫柔地笑了,不再說話。 恭王女沒站多久,借口自己的夫君一人待在廂房,先行離開了。而墨臺遙,啰啰嗦嗦地跟冉燮絮扯了一堆廢話之后,才想到今天的正事,暫別了冉燮絮。 我是荷花池邊的分割線 跨過一道木質垂花門,入目就是占地面積驚人的蓮池。如墨臺遙所言,其中盡植荷花,不見珍品異類,然而數量驚人。蓮者,連也,花災相連而出也?;ㄩ_沸揚,花葉難萎,芬馥之氣,郁而不濁。池中石基上架一木構方形小亭,單題一“凈”字。池邊三面皆是看廂,三層小閣樓,斗拱飛椽,雕梁畫棟。一名丫環領著我們穿過沁心瓶式門洞,上到三樓,進了看廂,仍是墨臺遙她們一間,墨臺妖孽與我單獨一間。 廂房正對荷花池的那面,敞軒掛簾,既不影響屋內的人賞花,又能恰到好處地遮擋他人探究的目光。房內中間,是一張花幾,雕欄中間,一張寬大的實木桌案,憑欄而立,上面整整齊齊擺放著文房四寶,椅子正對園內的荷花池,這兒又是三樓,視野尤佳,園內景象,一覽無余。 我剛在桌案邊坐下,就有兩名小廝奉上了茶點,然后在邊上鋪紙研磨。我讓春蓮拿出自帶的筆墨,然后鋪好白絹。那兩名小廝見狀,收了原先的那套紙墨,卻沒離開,而是靜靜地守在門邊。 敢情這兩個是監考的,我撇嘴。 “菡萏會”,請帖上只有日子,沒寫具體時辰。不知道墨臺遙出于什么心態,辰時就催促著出門,現在估摸著才剛過巳時。我掃了一眼周圍的看廂,許多間仍是門簾高控——果然來早了,現在人到的還不多。 習慣性地觀察四周,以此來打發時間。發現正對面的那間看廂,至少掛了三道以上的竹簾,別說屋內的景象,就是光照的影子都透不出來……再次看了一圈周圍的廂房,確定只有這一間如此,心里推斷冉燮府的公子估計就呆在這間賞荷花的。 “妻主,你不到荷花池邊去轉轉嗎?”墨臺妖孽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問道。 我低頭看去,蓮池邊倒是圍著一些女子,三三兩兩,談笑著——賞花嗎?不像!倒像在散播著雌性激素,意圖摘花! 我興趣缺缺,隨口問道:“剛才那位恭王女,你以前就認識?” “妻主,恭王女原名是顓頊燁瓊,后來懿淵帝即位,為了避諱帝名,改成了顓頊熙瓊。我這么說,你明白了嗎?” 燁瓊?瓊……原來就是恭王女??!我恍然大悟,直接且深刻地認識了“冤家路窄”這個成語的含義…… 心思瞬轉,我面色丕變,委婉地問道:“我聽說,復姓的都是貴族,且一般只準帶一個字做名,而墨臺氏你這一輩,無論直系旁系,名字中似乎都帶有‘木’,像是墨臺槐、墨臺柳、墨臺榆……那你這個名究竟是……” “我三歲的時候,皇太君賜的名,妻主還有其它想問的嗎?”墨臺妖孽似笑非笑地答道。 聞言,我大大舒了一口氣——還好不是最可怕的那個答案,于是放心地繼續問道:“那你的名不用避諱嗎?” “我不姓顓頊,我姓墨臺,墨臺燁然!”墨臺妖孽看著我,緩緩地展顏而笑,耀如春華的笑。 “燁然”,光耀明燦的樣子;“然”,一生平順……我到底該取何種解釋呢…… “冉燮長公子到!”園里,一個女人高聲說道。 我順勢望出去——什么都沒發現。 “冉燮小公子到!”那女人再次喊道。 我睜大眼睛,將園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邊邊角角都掃了一遍——還是什么都沒看到。 “妻主,你對冉燮家的公子,還真是興趣濃厚??!可惜這兩聲,只是示意罷了,左相府的公子,不可能輕易出來見人的?!蹦_妖孽仍笑得燦爛,只是感覺不到暖意了。 “我只是好奇沒脖頸的……”倏的住了口??偛荒墚斨桔萍业膬蓚€小廝的面,嘲笑他們家的公子吧?! 此時,放眼看去,各個廂房的席簾皆已落下,看來差不多是時候了。 我起身,潤筆,憑著腦海中的記憶,開始畫。每一筆墨線,每一個姿勢,都是練習過百遍的。白絹上,漸漸顯出了圖樣,為了強化水墨的肌理,墨臺琉讓我夸大了荷葉與荷梗的對比,荷葉酣暢淋漓,荷梗細勁柔秀,荷花濕潤模糊。我越畫越快,下筆如錐畫沙,欲其勻面藏鋒。 待我收了筆,發現墨臺妖孽的一雙春泓始終落在我的身上,笑得好像……“吾家有女初長成”那種頂著父性光環的驕傲與自豪——這話自然不能說出口,否則墨臺妖孽會將我直接從這里扔進荷花池里養著。 顯然,冉燮府的兩個小廝對我的繪畫速度頗為吃驚,一臉呆愣地站在那兒,春蓮疊聲喚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接過畫絹,捧著出去了。 “儀公子妻主墨臺氏,為‘菡萏會’獻上第一幅佳作!”園中傳來女子的唱喏聲,就見那兩個小廝展著我的畫絹,繞著園子走了幾圈,然后仔細地收起,送進了對面的瓶式門洞。 我現在的名字,即是墨臺玄——如果讓桓城那幫頑固的老女人們知道,她們偉大的宗族族長墨臺遙,因為這樣一個無聊透頂的原因,哭著喊著求著我,要我入墨臺氏,不知道會不會七扭八歪,七竅生煙,七孔流血呢…… “文章的主題,大概什么時辰會出來?”見那兩名小廝回來了,我開口問道。 他們齊齊搖頭表示不知,期期艾艾地說了半天,總結起來就是,往年都是以他們家公子的心情為準繩的,具有相對的偶然性以及絕對的隨機性。 我無聊地發著呆,耳邊是園內此起彼落的唱喏之聲: “宗政府綺小姐為‘菡萏會’獻上佳作一幅?!?/br> “墨臺府柳公子妻主傅余氏為‘菡萏會’獻上佳作一幅?!?/br> “申屠府霄夫人為‘菡萏會’獻上佳作一幅?!?/br> …… 偶爾還能聽到:“公子還禮,有請宗政府綺小姐?!?/br> …… 總之,聽了這么一圈,十個人獻畫,就一兩個人能得到青睞——而我的畫作,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不過“菡萏會”,賞花筆墨不過是個借口,實質性的活動還是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荷花池邊,聚集的女子越來越多,然后漸漸的,有一兩個大膽的男子走出了看廂,慢慢的,更多的男子走到了荷花池邊,于是更多的女子走出了看廂…… “妻主,你在干什么?” “數數呢!看是荷花多,還是人多……”我無精打采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