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我不認得公孫丠這么一號人,但曉得“云麾都統”是當朝正二品的軍銜,所以就把這話當恭維收下了。 “柳表哥,你拿我的妻主跟公孫丠那個短命鬼相提并論,是何意?”墨臺妖孽突然出聲,語調溫軟。 “我……我……只是想說,現在難得有像公孫都統那樣會疼人的妻主,不是說……說……”墨臺柳聞言,竟然面露驚懼,越說越小聲,說到最后,似乎已經要哭出來了。 “公子,你應該也有耳聞,當年那個公孫都統可是全皇都的模范妻主,柳哥哥說這話,絕對沒別的意思,公子你千萬莫動氣……”墨臺槐立刻站了起來,臉色越發蒼白了,聲音中含著難以察覺的輕顫。 “柳兒你真是的,沒事兒提到那個被魚骨頭噎死的公孫丠干什么!”墨臺遙見氣氛僵硬,急忙圓場。 “噎死……確實不常見?!蔽翼樦_遙的話往下說。 心里感慨,這一家子果然都不正常,墨臺妖孽又不是吃人的妖怪,有必要嚇成這樣嗎?!真是大驚小怪,小題大做! “就在兩年多前,那次冉燮左相在府內設宴,我也有去。公孫丠突然就噎住了,臉憋得通紅,捏著喉嚨,我正想讓人給她倒點水順順,她坐的圓凳卻突然散架了,身子后仰的摔在地上,撞到背后的花架,架上的青玉瓶正好砸到她的頭上,她一口氣上不來,就這樣死透了,你說她倒霉不……咳……我的意思是,公孫丠都統英年早逝,實在是可悲可嘆??!”語畢,墨臺遙配合著搖頭晃腦,捶胸頓足的肢體動作。 “真巧啊……”很離奇的死法——我只能做出如此評價。 “可不是巧合么……開始還有人質疑她的死法,調查了半天呢!她喝的魚湯沒毒,我們都有喝,頂多說那魚,刺多骨大,公孫丠平時不怎么吃魚,所以容易被卡??;那個圓凳,查不出有任何不妥,就算說有人動了手腳,怎么偏偏在公孫丠被噎到的時候散了呢?還有那個花瓶,要是她沒被噎住,這么砸一下,頂多破頭,不至于會死的。所以要我說,還是公孫丠運氣背……咳……可惜了公孫都統這么一個國家棟梁啊……” 堂堂丞相家的凳子居然散架了……我暗自沉吟,我的多疑的毛病始終改不掉。 “公孫都統的運道素來不佳。據說,有個雨夜,她騎馬去給她的夫君買藥,結果一不留意,就從馬上摔了下來,為此養了大半月的傷……大家都說,她是為了她家夫君才受的傷,從此她疼夫的名聲就傳開了?!蹦_槐一邊緩緩地說話,一邊小心看著墨臺妖孽。 一個都統,長年與馬匹為伍,居然會從馬上摔下來…… “還有一年的秋獵,整個圍場有好幾萬人,偏偏就公孫丠一人被黃蜂蜂群圍攻,好在御醫處理及時,沒什么大礙?!蹦_遙熱情地對我說道。 黃蜂嗎……我記得一些酯類及芳香烴有機物很能招蜂…… “公孫都統的運氣確實不好!有次我在宮里遇到她,她正跟我說她家夫君給她做了一雙新靴,突然腳下一絆,整個人就從幾十層的白玉石階上摔滾下去了……”傅余氏小聲地說道。 “公孫都統不會是從出生開始,就一直這么倒霉的吧……”我問道。 “誰知道呢,反正我認識她的時候,她的運氣已經這么……不好了——早些年她在外地帶兵,后來受了重傷才來皇都的,算起來,她在皇都,前后不過呆了兩年多的時間!”墨臺遙答道。 “那個公孫都統真是不走運啊……不知她的官運怎么樣呢?”我繼續探問。 “別看公孫丠平時運氣不好,但是官運極為亨通。一進皇都,就被擢為護軍都統……如果她沒死,不出三年,必能當上五營統領?!?/br> 公孫丠,真是歹命不能怨社會啊…… “妻主,你在想什么?突然笑得這么開心!”墨臺妖孽突然靠近我,在我耳畔說道。 “夫君,你能相信嗎?世上居然真的有人會用這么費時費力的方法殺人呢!有必要為了掩人耳目而做到這種程度嗎?”我低聲說道。 “妻主不認為,這些只是巧合嗎?”墨臺妖孽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確信這些都是巧合……”我同樣漫不經心地答道。 巧合這個東西啊—— 哲學上說,任何“巧合”都存在“巧合”與“必然”兩象性,兩者的關系只存在強弱關系,并不存在任何一方完全消失的可能性; 用物理學來解釋,巧合的本質,是信息釋放的能量分為兩半進入到三維空間中的不同地點,引發相同分子的摩擦,由相同分子摩擦的幾率決定其相似性; 而引用數學概念,就是“眾數和定律”——巧合不過是種詭辯,世間上任何復雜的事情都會與其他事情發生聯系,亦即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完全獨立的事情…… 公孫丠吃魚被噎住是巧合,椅子散架也是巧合,花瓶砸下是接在椅子散架后面的又一個巧合——在經歷了兩年的“巧合”之后,終于出現了“巧合”的重疊——于是成就了一個“必然”的“巧合”! 我實在是好奇啊,到底是誰人設計的這么奢侈的死亡陷阱,那個冉燮左相嗎?!那么,公孫丠背后站的又是誰呢…… 墨臺妖孽突然也笑了,只聽他輕輕說道—— “妻主,說起來,公孫丠的夫君,跟你還算舊識呢!就是‘生死門’的長老——毒瑾!” ☆、36試才題歪解荷花 “人貴有自知,知已身之優劣長短,知安身立命之所,知本未終始之先后?!?/br> ——毒玄,書于懿淵一十六年,鳴蜩之月。 我是進入正文的分割線 墨臺府偏院的水榭,位于曲尺形水池的轉角處,與短廊相接,平橋貼水,有凌波信步之感。 日照當空,不毒辣,但是我在太陽底下,已連續站了兩個多時辰了,早曬得面色通紅,大汗淋漓。我是站著“看”,而邊上那十來名畫師,是站著“畫”——其中兩三個頭發花白、上了年紀的,腳下開始不穩,大有搖搖欲墜之感。 “……你慢慢挑,不著急。喜歡哪種畫風呢?細膩的工筆,豪放的寫意,或者干脆兼工帶寫……這幾個都是‘如意館’的宮廷畫師,她們的技法應該算是當世首推,你隨便挑一個做師父吧……”墨臺遙坐在不遠處的樹蔭下,閑閑地品著茶點。 如意館——皇家畫院,除了為皇室作畫,還負責皇家建筑的設計。 墨臺遙給這些畫師出的題,就是畫水池及周圍的亭臺樓閣。她們的作品,基本都已成形,一眼看過去,有的氣魄宏大、粗獷豪放,有的筆勢流動、細密瑰麗,再仔細看她們運筆與落筆,皆是準確熟練,得心應手,意到筆隨。 “這么看著,似乎看不出什么……”我遲疑地說道。對于水墨丹青,我是完完全全的門外漢。 “一幅畫看不出來很正常,讓她們畫完這個,再繼續畫別的,畫到你看出來為止!”墨臺遙朗聲說道。 我眼尖地捕捉到,那幾個畫師聞言,有的身形一晃,有的筆下一歪,還有的怨懟地向我瞟來。 書畫,講究執筆要指實掌虛,點畫要圓滿周到,結構要橫直相安,分布要錯綜變化——看了這么長時間,我得出的唯一的結論就是,縱然讓我畫六年的雞蛋,也成不了另一個達芬奇。 “姑母,‘菡萏會’年年都是同一個主題嗎?只是蓮?”我沉吟,慢慢踱到墨臺遙身邊。 “嗯,都是蓮。第一年以蓮瓣為題,前年以蓮葉為題,去年趕上下雨,于是就是雨荷?!蹦_遙頓了頓,又補充道:“這些主題只是限制文章的,作畫倒沒特指主題,只要是繪蓮就好?!?/br> “左相府的蓮花有什么特別之處嗎?譬如,花的顏色,花瓣個數——千萬別告訴我,她家養的那東西叫‘千瓣蓮’?!?/br> “自然不是了!冉燮絮她家也就只能養活尋常品種的荷花,還特意植滿了一整個池塘,密密麻麻的,簡直俗不可耐啊……” 只是荷花……雖然不排除今年增加新品種的可能,但是對沒有任何作畫慧根的我來說,已管不了許多——菡萏會,一場已窺見題目的考試! “姑母,我想要的畫師,必須擅長在絹上作畫,風格是潑墨大寫意,最好還要會淺絳山水或者金碧山水,最重要的是,這個畫師一定要聽話可靠,耐心十足,適性通變?!?/br> “這是為何?”墨臺遙大奇。 “我的畫技,已經沒有任何掙扎的余地了,而今唯有在作畫的材料上做文章。我不會暈筆,而絹比之宣紙,更加的細膩,水墨滲化,自然天趣,淡冶而模糊,滋潤而生氣?!?/br> “但是,絹就是因為融滲的效果驚人,所以無論多淡的水痕都會保留下來。你還特意選了潑墨大寫意,大面積渲染的時候,既不能露筆痕,也不能出水漬??!”墨臺遙一臉不贊同。 “筆痕水漬,留就留了,當蒙蒙細雨吧,我正愁沒東西來湊數,畫面不夠飽滿呢!”我一臉無謂,仿佛事不關己。 “……你是如何得知一個多月以后的‘菡萏會’當天,一定會下雨?”娃娃臉上詫異萬分。 “不下雨,就當迷茫水霧吧,加點花青調色就好!”剛才我繞著那群畫師看了一圈,其中就有一人以霧構畫——如此真是偷懶的好方法啊! “……你對墨的濃淡、干濕,有什么獨到的見解嗎?為何偏偏選作潑墨?”墨臺遙又問。 “七竅通了六竅……只是寫意畫,不趨附大眾的審美要求,不求形似,無求于世,所謂‘畫鬼容易畫人難’,像與不像,端看是否巧言善辯了!”明擺的,我詭辯的功力比作畫的技能強悍許多。 “你為何還對畫師的性子做了如此要求呢?”墨臺遙臉上的那雙異常熟悉的美眸,已經完全睜圓。 “姑母,丹青這玩意兒,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需要多年的磨練,但是你現在只給了我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學畫根本就不現實,臨摹畫作已解決不了我的需要——我要一個師父,能根據我的情況,專門設計一副畫起來寥寥數筆,卻有以少勝多的含蓄意境;乍一看畫面豐滿,卻是朦朦朧朧的抽象莫名。同時,這個師父,務必耐心十足,如此才能讓我一點一滴地模仿——不光是她的筆法,還有她手部的動作,她邁出的步伐,她身子的姿勢……我要將她整個人,都完美地‘臨摹’下來,讓落筆的角度與力度,皆能發揮到極致!” 語畢,發現墨臺遙的娃娃臉已經完全呆愣了。但是很快的,她就恢復過來,張口問道:“你不怕如此作畫,蒼莽無余,細潤不足嗎?” “水墨丹青,講求畫品與人品的統一,我的技法及我的胸襟都無力讓我的畫作脫穎而出,只求姑且能入目。而今之際,只能從文章上做手腳?!?/br> “……你的意思是,請人代筆?但是每年的題目都不一樣??!”墨臺遙也顧不得在外面裝優雅了,低呼出聲。 “姑母,‘時藝’的字數與段落是嚴格要求的,五百五十個字,破題規定是前兩句,也就是說,不管主題是什么,變化的只是這兩句,我需要的,是萬用句型?!睙o非是“套題作文”——從小學作文到雅思作文,套題無處不在。 “那下文你要如何承題呢?” “夫君讓我一鳴驚人,若要以文章的華麗脫穎而出,甚難;若只是讓他人記住有我這么一號人,卻也簡單——只要與眾人背道而馳即可!只是在那之前,我想確認一件事兒,如若我惹怒了左相,姑母可有辦法保住我?”不走尋常路,必然要承擔相當的風險。 墨臺遙遲疑了一下,眨眼間,撫掌笑道:“你既已入我墨臺府,我自當盡我所能、護你無礙!” “看取蓮花凈,方知不染心——蓮花,君子之花!”我笑了,說道:“然,水宮仙子斗紅妝,輕步潛波踏明鏡,藐然百卉之英茂,無斯華芳之獨傲——自命清高,孤芳自賞!” 話,從來都是可以從兩方面來說的。譬如,一個美男性格孤僻、行徑詭異,我們稱之為“個性”;而,一個青蛙性格自閉、行為異常,我們稱之為“變態”——此謂,中文造詣! 我是時間飛逝的分割線 墨臺府,偏院的花園里—— “玄舅母,您的右手抬高,手肘與腕間相平?!?/br> 我聽話地將肘部抬高了十五度左右。 “玄舅母,您的左腳往邊上邁一步,身子一定要站穩?!?/br> 我緩緩地往左移了一點。 “玄舅母,您的身子還要前傾一些?!?/br> 我已經努力傾斜了,但實在是……碰不到啊—— “你要考慮到我的身高,你能碰得到,不代表我也能碰得到!”我撇嘴道。 “……是琉疏忽了……玄舅母,這里您該用點力,而那邊,只要輕輕順過去就可以?!?/br> 已入仲夏,前些日子,墨臺遙收到了“菡萏會”正式的請帖,時間定為下月中旬——距離現在只有二十余日。 “玄舅母,直臂……對,慢慢的……好,提起!” “總算完成了!”我長舒一口氣,將手里的筆管扔進了筆洗里。 筆?!是的,我手里抓的就是毛筆! 忙活了半天,不是在習武,也不是在學禮,而是在……呃……作畫。 墨臺遙給我找來了一個繪畫師父——墨臺琉,據說是墨臺氏京城旁系一脈,比墨臺妖孽低一輩,卻已過而立之年。 “琉侄女……”每次叫這個稱呼,我就別扭:“絹的尺寸要改??;布料也要改良,加大白礬的用量,現在水墨的暈散還是不能夠隨心所欲;還有,勾勒荷葉經絡的金彩,筆劃想辦法縮減到五根勾線,多畫多錯,要盡量藏拙!” 我練習了近一個月的水墨丹青……呃……臨摹,已經頗有心得,很想自夸一句,我全身上下滿是投機取巧的細胞啊——只是,這話怎么品,味道都不對。 “我記下了,請玄舅母放心,我這就回去想辦法修改?!蹦_琉官居正五品,也是“如意館”出來的,她的心思靈巧,脾氣溫順,正合我意。 春蓮手腳麻利地幫我收拾著桌上一整套訂做的鹿耳兼毫筆——墨臺遙為了“菡萏會”,可真舍得下血本。 來皇都以后,墨臺妖孽很是忙碌,甚至有幾日,徹夜未歸。墨臺遙說,他被皇太君留宿宮內了。想想也是,我們之所以大老遠地跑來皇都,好像就是為了面圣,只是墨臺妖孽一次都沒帶我進宮——我也樂得偷懶。 春蓮一直跟在我身邊,與在桓城的時候一樣,只是精神似乎越來越不振。我暗自思忖,她的嫡姊閭丘夫人,恐怕兇多吉少了…… 墨臺琉原已告辭轉身,突然又折了回來,開口問道:“玄舅母,畫中的荷花,要不要再加上一朵?” “為什么?一朵挺好的,把荷葉畫大一點,畫面就滿了!”我家的荷葉,那叫一個“碩大如蓋”。 “舅母整日呆在府內自然不知!左相府的長公子回郾都了,據說他自幼身子不好,長年呆在鄉下別莊養病,甚少留在郾都的冉燮府。琉估摸著,他應該也會在‘菡萏會’上露面?!?/br> “那個……我好奇跟你打聽一下,左相家一共有幾個兒子?”我擰眉,這個是我的疏忽了——萬一冉燮家有一十二個兒子,我豈不是要畫十二金釵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