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你果然不是人!”我大駭,倒退數步。 他一怔,隨即噗哧一笑,道:“你才不是人呢,蠱物!我是將要成為你的主人的人?!?/br> “我憑什么要叫你主人……”我怒視他,卻發現,他已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他手中的藥瓶上。 沒見他有什么特別的動作,就見藥瓶的瓶身逐漸被幾不可察的碧綠星點包圍,然后綠光閃逝——藥瓶居然直接粉碎了,如粉塵般細細落下,根本無法分辨哪些是瓷粉,哪些是藥粉,最后只有那只金蠶扭動著、懸浮于他的掌心。 我一窒,僅僅用了零點六秒的反應時間,開口道:“……其實,我也不是那么介意認人為主的。您看,您打算怎么做我的主人……”我的語氣溫柔似水,臉上掛著勉強擠出的微笑,還附送一副低眉順目的恭敬狀。誰敢說我沒節cao?所謂“富貴不yin,貧賤不移,威武不屈”,那是高尚的節cao;我能肯定地說,我是有節cao的,只是不多,要省著點用而已…… “你愿意認我為主,跟我回族里了?”他一臉驚喜地看著我。 “您確定您是骶族的?貌似骶族在百年前,遭受了相當沉重的打擊……似乎、好像、也許被滅族了……”我已經盡量委婉了,擔心刺激到他。 顏煜憑空冒出的次日,我就去藏書閣查過這個陌生而詭秘的族群。骶族,存在于各類版本的神話傳說中,可追溯至有文字可考證的歷史最初期,應該算是這個時空最古老的族群之一。 神話故事中,骶族的祖先,是由天神收集人界的“嗔、怨、癡、貪”四欲念而塑為人身的,因此,骶族一氏崇拜信仰的是一尊兇神;骶族之中,人人善蠱惑之術、擅cao縱人心,研究玄術,追求長生,因而遭世人的排斥甚至屠殺,不得不隱世而居,久而久之,淡出了世人的記憶——傳說到此,就算完結了。 但是,現實中,骶族的歷史仍在蔓延。數千年過去了,斗轉星移,滄海桑田,默默無聞的骶族一氏,根本經不起歷史洪流的蕩滌,逐漸因世人的遺忘而消逝,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直到三百年前,前朝開國之時,沉寂千年的骶族一氏突然再次回到世人的視野中——從那名帶著傳奇色彩的骶族女子,以自己身上流淌的驕傲的骶族氏人的血液起誓,世代承襲國師之位、護國根本、佑國昌盛的那一刻起,骶族正式登上了政治舞臺,開啟屬于它的歷史新篇章。 可嘆的是,骶族締造的輝煌,有如曇花一現,不過兩百余年,朝代更替。隨著前朝的滅亡,骶族一氏被當朝的開國女皇以妖之名,驅散誅殺,遭受滅族之災……從那時起,骶族,真正成了一個歷史名詞,徹底被歷史前進的車輪碾碎,消亡于滾滾車轍中。 “咱們不是被滅族,是終于從血誓中解脫了!祭司婆婆說,修行者是不該卷入紛紛攘攘的*之爭的,強行插手了,所以遭到了天譴,只能用血來化解一切,平復天神的怒氣,然后請天神繼續護佑咱們骶族后世?!鳖侅险f著,雙手合十,做出那種詭異的祈拜的姿勢。 從他的話中,我能得到三個結論:其一,骶族沒被滅族,活蹦亂跳的;其二,盡信書不如無書,古人誠不欺我也;最后,那個祭司老太婆能說得那么輕松,說明死的都不是她的家人。 “血誓是什么?”時間不多,我抓著重點問。巫蠱,不論在哪個時空,都充斥著血腥與殺戮。 “咱們骶族氏人,發出的誓言?!彼贿吀医忉?,一邊小心翼翼地將那只金蠶撥弄到他拿來的銅爐之中。 “一個時辰內,我能說一千四百四十四個誓言,而且完全不帶重復!”平均五秒鐘一個。我滿臉黑線,素有耳聞,古人重誓,不會輕易發誓,但是不知道已經極端到如此程度。 “咱們發的誓,以血為媒介,是絕對不能毀誓的?!彼谋砬檫^于認真,認真得令我極度的不舒服。 我干咳一聲,轉移話題,又問道:“你一直讓我認你為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立血誓,認我為主,然后咱們就回去族里!”果然,一說到認主的事,他就眉開眼笑,細長的鳳眸,彎彎的,如弦月,卻散發出流星才擁有的光彩。 我靜靜等著他說下去,他靜靜地看著我笑…… 良久,我不耐地追問:“回族里,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你別再亂跑了……消失千年,這樣不好的?!?/br> 很好,現在我確定了,這個人真的沒把我當人看! 蠱物蠱物,看來真的是個“物”,沒準還是上古神器什么的,別的功能尚不清楚,只知道能使金蠶現形,這一點與我表現出的能力倒是同工異曲,顯然,顏煜因此而誤會了……可是,他是眼睛脫窗還是青光眼或者白內障,會將“人”跟“物”混淆,產生如此荒謬的誤會呢?! 腦海中突然捕捉到什么……撇開顏煜展現出的人為不可抗拒的力量不談,他的身上,一直透著一種古怪,這種古怪觸動了我深埋在心底最深處、已然模糊的記憶—— “你今年多大了?”我突然開口問道。 “再過三個月,我就滿一十六了?!彼Σ[瞇說著,倒是不見這世間男子的羞澀。 “二八好年華?!蔽业鸵?,微頓,又問道:“你知道我多少歲了嗎?” 他的包子臉又皺了起來,搖了搖腦袋,喃喃道:“獸精修人百年,草木修人千年,物妖修人逾萬年……” 我的嘴角抽搐,不得不說,他的想像力,真牛x。 他的言行舉止,儼然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天真未泯,自然隨性——與他的外貌年齡,居然無差。 恍然如隔世,曾經的純真少女,浸漬在勾心斗角的染缸中,最初是無助害怕,慢慢地學會適應,逐漸地開始掌握……午夜夢回,我會猛然驚醒,無比恐懼,懼怕將來有一日,我徹底喪失了自我,微笑著享受,享受著血與欲的黑色饗宴。 我近乎癡迷地望著顏煜,腦中突然冒出,毒珊那天在“逸”字匾下對我說的話,竟心有所悟——前提是,這個顏煜不是又一個毒玄! 思及,我心神一斂,臉色陰沉,卻又無言自嘲:原來,我的心中只剩猜忌,毫無信任。 “認主,是立什么血誓?”我開口細問。 “締結血之契約。你認我為主,在我有生之年,你對我不離不棄,也就是跟著我回到咱們的族里;相對的,我護你一世,助你修行。我百年歸逝之后,契約即失效,你可另尋他主?!彼J真說道。 “如果立誓之后,我殺了你呢?”我低垂眼簾,輕問。 “這是不可能的。你既已認我為主,就會受到契約的束縛,不能背叛我的?!彼J真解釋道。 我心里開始盤算,隨口道:“你都說我是物妖了,我何須你來護我?”物妖一說,純粹是他一廂情愿的認為,我從沒“親口”承認過。 “……我聽聞,蠱物修行,離不開蠱,等回到咱們族里,你要什么蠱,我都給你,好不好?”他遲疑了一下,答道。 “您當您在誘拐流浪阿狗、流浪阿貓回家嗎?”我嗤笑。 “我現在的修為還不夠,幫不了你許多……但是祭司婆婆說,我是百年罕見的驚世奇才,數十年之后,我對你一定有所助益?!彼奔闭f道。 數十年之后……子啊,把他拖走吧! 顏煜的事,還要從長計議;但是我的事,已經刻不容緩了! 我不再理會他,看看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色,估摸已是酉時,如果我再不回去,東院的弟子就會出來尋我了。 “您先慢慢想您的作用,半夜再來找我探討?,F在我必須回去了!”我敷衍地對他說道,將簪子插回發髻,順手理了理凌亂的衣襟。 “這里有其他的修行者,修為比我高出太多了……我用幻影術見你的時候,門派里的法陣突然被人催動了。從那天之后,我就用不了幻影術,甚至使不出移行術了?!彼脨赖卣f道。 “那夜不是用得好好的嗎?”我奇道。 “我原以為不過是一般的五行陣,并未上心。結果,進陣不過一柱香時間,就差點被自己的力量反噬……”他遲疑地說著,“那位前輩設的法陣,居然包囊了整個門派!按上下兩方,東南西北四隅,與年月日時,分別化為三圈。外圈是十二地支,配合天干演化成六十甲子;中圈是卦為乾兌離震巽坎艮坤,代表天澤火雷風水山地;內圈是按龜背的九格,分為九數的九宮格。地理、時間、方位、風水全部計算進去了,毫無破綻。如此龐然大物,竟只用了一炷香時間催動??!如此高人啊……” 我想說,您不用露出如此神往的表情——宇文景就住在我隔壁的“清暉流苑”,步行不過二十分鐘,請自行前往,免費參觀…… 聽著這么玄乎,我不禁沉吟。宇文景,發現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呢? 顏煜突然展顏笑道:“我本來以為,如果我一直破不了陣,要兩年時間才能再見到你。好在今天你又召出金蠶,被我感應到了……” “請恕我愚昧,”我打斷他,疑心又起,問道:“您是上月中旬,作為新弟子被招進門派的吧?那個時候,您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我并不知道??!”他沒注意到我態度的轉變,兀自回憶著說道:“離家的時候,阿娘有交代,讓我一邊修行一邊尋訪蠱物。我想蠱物好蠱,就到處找蠱。我聽人說,這里的蠱,都是世間少有的珍奇,就來了,正好遇到招收新弟子?!?/br> 這么巧?!我暗自記下,繼續探問:“為什么說破不了陣,要兩年才能見到我呢?” “不是規定,新弟子入門兩年時間,才能正式拜師嗎?”他回答得這么理所當然,倒是一下就把我噎住了。 “拜師跟你見我,有什么聯系嗎?”我不恥下問。 “你住在東院,我住在北院。我去東院找過你,守院的弟子不讓我進去?!彼廊焕碇睔鈮训卣f道。 “我每天都會從東院到南院,再從南院回東院,路線規律得連她都知道了!為什么你卻不知道?”我順手指向花圃。 “誰?”他順勢望去,自然什么都沒看到。我不耐地拖他過去,撥開遮擋的花枝,食指垂直向下—— “你……你殺了她?”包子臉再次皺起,他連連后退。 “不然你以為金蠶是哪里來的?”我漫不經心地說道。 他不會是第一次見死人吧?那張“粉”臉,似乎白里透青了,他似乎開口欲言,卻久久未發出聲音,只張著嘴低喘了。 “我……門派內管得緊,我既不能移行,又不能幻影,大多時間都在北院,但是一有時間,我就會去東院外面等你,只是一直看不到你!” 這話越聽越曖昧了,令我不禁想到《西廂記》里的橋段,可惜對方是顆包子,還是顆rou包子…… “你只是不能用移行跟幻影,那能用的應該還很多吧?怎么會這么蠢呢!”我感嘆。 “除了移行術跟幻影術,我只會一點御火術……”他越說越小聲,垂下了腦袋。 我挑眉看著他,于立談之間,做了一個決定,一個大膽的決定,遂開口問道:“您家的火,能燒得多旺盛?能讓這個跟我的藥瓶一樣變成砂礫嗎?” 他抬頭看過來,鳳眼迷離,順著我的手勢,再度看向了地上的尸體,唇瓣顫抖了幾下,終是緩步挪了過來。 “我試試……”他看著尸體,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就只是站著,沒見他念咒或者動手,只見地上的尸身如風化般,漸漸變干,宛如黃土陶偶,最后真的化為黃土一柸…… 一柸黃土,一縷青煙,一行濁淚,怎能證明我曾在這世上走了一遭?!我怎甘心??! “顏煜,你愿意認我為主嗎?締結血之契約,在我有生之年,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就用我的性命,護你一生一世!” 我抬起頭,對顏煜燦笑,幾乎被我遺忘的真心的笑。 ☆、20峰回路轉柳暗花明3 顏煜怔在那兒,沒說同意,也沒反對,只是呆呆地看著我。 這所謂的“認主”,根本就是變相的賣身,還是連身子帶靈魂,買一送一,跳樓大甩賣。我素來好占這樣的便宜,但是絕不允許他人來占我此等的便宜。對顏煜,我已不打算放手了。修行者,一個送上門的修行者,一個送上門讓我占便宜的修行者! “既然你已尋到蠱物,有什么打算呢?”我開始放魚餌。 “你答應跟我回族里了,那咱們就回去好了?!彼偹銖奈乙J主的宣言中恢復過來了,偏頭想了想,說道。 “按理說,你確是該立刻護送蠱物回族里的,但是你離族,除了找尋蠱物,更重要的,是為了歷練,也就是你所說的‘修行’。修行之道,達正悟方止。而在完全的正悟之前,每一刻都是你的‘道’。道是一種經驗,一種修持,及一種指示,當你學會克服相對的障礙,你的修行就會達到絕對的突破?,F在,你的術被法陣所困,這無疑就是一個道,你要把握這個難得的修行機緣??!”我說得飛快,口沫橫飛。 繞了這么一大圈,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骶族,我是絕對不會也絕對不能跟他回去的,他傻得把我當成他族里的蠱物,不代表整個骶族的人都傻,等等發現我是史上最大的一個蠱,直接將我“生人祭”了…… 顏煜一臉認真地吸收我的話,但是包子臉突然又皺起來了,他開口問道:“我留在這里修行,那你呢?” “自然是陪著你修行了?!蔽也患铀妓鞯卮鸬?。 “那我回去北院修行……可是我要怎么才能再見到你呢?”他期期艾艾地問著。 “你還回北院作甚?自然是跟著我了。只是,你要到我的東院,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笨偹阏f到正題了,我故作為難地說道。 “那兩年后,你一定要讓我拜師到你的門下?!彼J真地看著我。 兩年……我的眉角狠狠地抽搐了幾下,他這樣,是叫實心眼,還是死心眼呢?! “你如果拜我為師,就必須尊師重道。所謂尊師,即是尊敬我,古人云‘天地君親師’,你信仰天神,遠離朝廷,如此一來就是‘天親師’了,也就是說,除了你的信仰,你的爹娘,就是我了,因而你待我,該像伺奉信仰與爹娘那般;而所謂重道,就是重視我的教導,既然重視我的教導,就應該聽我的話,既然聽我的話,就絕對不忤逆于我?!?/br> 他連連點頭稱是,沒有發現我的“概念偷換”,也就是詭辯中的“套袋式原理”。 “如果你能以此立血誓,我就勉為其難,立即收你為徒!”我一副施恩的嘴臉,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如此最好,這樣咱們就能呆在一起了,你陪著我修行,等我完成這個‘道’之后,咱們就回族里!”他沒深想,笑瞇瞇地應承下來了。 只見他突然張口咬破一指,擠出鮮血,涂抹于十指的指尖,然后看著我,目不轉睛,雙手快速而熟練地結印,輕輕念道:“上謁,以吾之血、以吾之身、以吾之魂諾,覺遍十方界,了達于無明,知彼如空華,吾奉汝為師,如伺天、如伺親,無悖于汝;若違而不然,發毛爪齒,皮rou筋骨,髓腦垢色,皆歸于土,唾涕膿血,津液涎沫,痰淚精氣,皆歸于水,四大各離,今者妄身?!?/br> 他念誓之時,表情木然,神色陰冷。他的人明明仍站在我跟前,但是聲音宛如從遠方傳來一般,空洞而渺然,明明只有他一個人,卻發出重疊之聲,仿佛數十人數百人一同念道……一瞬間的恍惚,我的身子如墜冰窖,心底一陣驚寒,卻又說不上來到底在懼怕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他的笑臉,鳳眸細細彎彎的,晶亮而清澈,我想回他一笑,卻發現臉部僵硬,只能輕扯嘴角,心底因血誓而起的震憾,久久不得平復。 “我現在能跟你回去了嗎?”他笑著問道。 我靜靜看著他,輕輕說道:“你千萬記住,除非萬不得已,別再對人發血誓,包括我?!?/br> 他不解,張口欲言,我已先行開口,說道:“半月之前,你在東院回廊散步的時候,看到我遺落下帕子,拾起欲還我,但我已走遠。之后數日,你經常去東院,就是為了還我帕子,但一直見不到我。近日聽說,我每天未時,都會經過這兒回東院,所以今天特地來這兒尋我,但是一直沒等到我,卻又不愿就此離去。一直到酉時,也就是現在,突然聽到有人呼救,你尋聲而來,見一蒙面黑衣女子正欲對我不利,你放聲大叫……” 惡俗的故事編完了,我順手從懷中掏出已經沾血的帕子,展在他眼前,道“記好這個故事,不管誰問,你都這么答話!記住這個帕子,我只用白布帕子,帕上無字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