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臉皮厚成這樣也著實令人嘆為觀止!平日里在紫禁城,誰見了她欣榮不禮讓三分,這個無名小卒倒是膽大包天,敢和她耍嘴皮子!帝姬心頭不住地冒火,挽起兩只袖子撐著腰,也顧不得會不會讓人聽見了,拔高了音量說:“狗奴才!本宮金口一開,便是謝景臣也得給三分薄面!你是相府里的人吧,信不信本宮一句話就將你送進宮當太監,教你斷子絕孫!” 春意笑哦了一聲直起身來,笑瞇瞇地同帝姬對視,“實不相瞞,奴才也想常伴帝姬左右,只可惜……” 風暖日熙的語調,一字一句像是敲進人心坎兒里。他眼中有躍動的芒,明亮的,閃爍的,看她的眼神格外專注,幾乎使人生出深情款款的錯覺。欣榮心口一緊,那一瞬間似乎鬼使神差,連掌心里都泌出了細汗來。 只可惜……只可惜什么?帝姬略皺了眉,見他欲言又止居然有些發急,張了張口正要去問,遠處卻聞腳步聲驟作,她同身旁的奈兒皆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卻見疾步行來了一群人,隔著一段距離看不清面貌。 春意笑也探首望了望,唇角勾起一抹妖嬈的笑,忽然低下頭在她耳畔輕道:“奴才不能久留,殿下,你我有緣再見?!?/br>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窩,帶起一陣說不清的感觸。有些涼,有些癢,撓心窩子似的。他的唇在小巧的耳垂上一掃而過,引她又一陣面紅耳赤,再抬首看時卻只能覷見一絲艷麗的紅,縱身飛上了數丈高的檐頂沒了蹤影。 心中一陣說不出的慌亂,欣榮抬起手發力地撫胸口,吐納了好幾口氣才將那陣詭異的悸動壓下去。不知怎么又覺得嗒嗒若失,奇怪的一個人,救了她,卻連名字都不曾留下……側目看一眼奈兒,那丫頭正伸長了脖子看那行人,似乎沒有注意到方才的事。她暗暗吁口氣,像做了什么壞事怕讓人知道,干咳了兩聲方叮囑奈兒:“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知道么?” “嗯嗯嗯,”奈兒點頭如搗蒜,一臉善解人意的表情,“殿下放心,今兒個您這么丟人,奴婢不會告訴任何人的?!?/br> 她登時挑高了眉:“哎我說你這丫頭怎么說話呢,我怎么就丟人了……” 主仆二人說著話,那行人已經到了跟前兒。領頭的男人著曳撒系鸞帶,步履從容而沉穩,往上看是一張無可挑剔的臉,眼底空寂,仿佛無欲無求。后頭領著一眾錦衣衛,清一色的飛魚服,佩刀繡春,壓迫而來,氣勢如虹。 一個天生教人畏懼的人,帝姬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她心頭有些驚訝,方才明明見他在游廊上,難道是有千里眼順風耳,這會兒就來捉拿她了!思索亦無果,欣榮面上悻悻的,平素的驕橫刁蠻在眨眼間沒了影兒,只堪堪扯出一個干巴巴的笑,“謝大人?!?/br> 謝景臣面色如常,走到眼前朝她揖手,恭謹道:“不知帝姬大駕,未曾遠迎,招待不周,還望殿下恕罪?!?/br> 欣榮裝模作樣地咳嗽一陣兒,擺擺手說:“大人言重言重,沒什么周不周的,本宮從前便聽聞丞相府雕梁畫棟,今日便跟著皇子一道過來,隨便看看么?!闭f完掃一眼周遭,咦了一聲,“元成皇子呢?” 他聞言沒什么反應,兀自揖手道:“近日課業繁重,皇子觀戲時有些乏了,臣已派人送殿下去休息了?!?/br> 課業繁重?帝姬做出副牙酸的表情,放眼整個紫禁城,誰不知道她這個弟弟向來頑劣,仗著一個得勢的母妃和長子的身份,在宮中可謂是不學無術胡作非為。前頭請的幾個老師都讓那小子給折騰得不成人形,父皇無可奈何,找來了謝景臣,這才令皇子有所收斂。 欣榮心頭暗暗佩服謝相,口里哦了一聲,點頭說:“有勞謝大人了……”說著一頓,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來,試探道:“大人,今兒的戲班子是……” 話音未落,碧海閣那廂卻急匆匆地跑過來一個人,端著拂子累得氣喘吁吁,竟是宮中司禮監秉筆的李三金。 一路疾跑,李公公早已是滿頭大汗,跌跌撞撞在兩人跟前兒跪下去,氣喘吁吁道:“奴才參見帝姬,參見相爺……” 欣榮皺了眉,暗道紙果然包不住火,偷偷出個宮,以為瞞天過海,沒想到鬧得人盡皆知!她不大高興,沉聲道:“什么事?” “殿下,”李公公狠命吸了幾口氣,諾諾道:“老祖宗提前從五臺山回來了,儀仗馬上就要到神武門了!” 撥弄佛珠的動作戛然而止,謝景臣微微凜眸,神色忽然變得詭異莫測。 第22章 堂前燕 太后原定的返宮日子是下月初,由于變數來得突然,該有的排場陣仗絲毫沒鋪拉開。百官相迎鑾儀千里的盛況全看不見,消息傳入紫禁城時,皇帝還在鐘粹宮里替良妃描丹青,聞言被生生唬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往神武門去迎,一路火急火燎,甚至撞翻了一個唐三彩大花瓶兒。 急急忙忙趕過去,打眼一望,卻見太后的鳳輦已經浩浩蕩蕩地過了九重釘朱紅門,大空地上跪了一地的宮人和朝中部分臣工,各宮嬪妃同皇子帝姬們跪在最前方,皇后領頭,真紅的闊袖禮服華貴雍容,伏在地上呼號老祖宗千歲,氣吞日月震耳欲聾。 高程熹心頭長舒一口氣,清了清嗓子負手而立,金輝耀耀中又成了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一國之君,方才的狼狽同慌張早藏了個一干二凈。他側目看一眼身旁的內官,面露慍色,口里道:“老祖宗提前回京這樣大的事兒,怎么朕不知道?” 內監面色有些為難,躬身托了雙手諾諾道:“大家,奴才也是才知道的消息。老祖宗不讓聲張,說犯不著興師動眾,省得您和皇后娘娘平白受些累?!?/br> 宣帝一陣沉吟,擺擺手說知道了,抬眼看前方,鳳輦已經徐徐停了下來。隨侍的內官上前打簾子,左右嬤嬤去扶,未幾,一個著深青繪翟祎衣的婦人緩緩下了輦。冠帽上飾九龍四鳳,腰束金革帶,年過四旬卻仍舊尊養得極好,容光耀眼,端莊美麗。 皇帝的神色驟然變得恭謹有禮,微彎了腰上前去,恭恭敬敬道:“給母后請安,五臺山路途遙遠,母后舟車勞頓,必是辛苦了?!?/br> 太后唇角掛著絲寡淡的笑,一面朝前走一面道:“既然是為皇帝和大涼江山祈福,辛苦些也不打緊。哀家雖然年紀大不中用了,這點兒累還是受得住?!?/br> “母后這是說的哪里話!”高程熹道,“老祖宗正當盛年,福澤還綿長著呢?!?/br> “皇帝這張嘴啊,就是會哄哀家高興?!碧笮ζ饋?,在人群里頭掃一眼,瞧見皇后時皺了皺眉,道:“多日不見,皇后怎么瘦了?” 岑皇后心頭一喜,欠了欠身道:“臣妾很好,一切都好,多謝老祖宗掛念?!?/br> 太后頷首嗯了一聲,眸光掠過良妃時很快地掃了過去,又朝皇帝開口,語氣不咸不淡:“今年的選秀大典已經畢了,皇帝可得佳人?” 問起這茬兒,宣帝面兒上似乎有些掛不住,咳了兩聲方道:“老祖宗掛心了,今年的秀女中不乏溫恭嫻淑之輩,等老祖宗休息好了,兒子便讓新入宮的嬪妃去慈寧宮給您請安?!苯又活D,想了想便轉了個話頭,說:“母后眼睛不大好,不如兒子在諸娘子里給您挑個字兒好可意的,平日里抄經書的活計便交給她,您也省省心?!?/br> “難得皇帝有這份兒心。哀家的眼睛還能用幾年,將來實在不行,皇帝隨便打發幾個司禮監的來就行了?!碧笳f,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瞧哀家這記性,司禮監今非昔比了,替哀家閑抄佛經未免大材小用?!?/br> 這話聽得皇帝面色微變,他略皺了眉,試探道:“請老祖宗明示?!?/br> 太后卻只一笑,目光在群臣里頭打望一番,再開口時已答非所問了,“謝丞相呢,怎么不見人?!?/br> “老祖宗回來得突然,謝愛卿恐怕還在進宮的路上?!备叱天湔f完便狠狠剜一眼一眾宮人,口里斥:“一幫不中用的奴才,連老祖宗回宮這樣的大事兒都不提前知會,必定嚴懲不貸!” 太后卻搖頭,“都是哀家的意思,皇帝息怒。行了,時候也不早了,哀家去英華殿一趟,皇帝不必陪著了,各忙各的去吧?!闭f完一轉身,扶了嬤嬤的手頭也不回地去了,又低聲道,“傳哀家的話,讓謝相入了宮便來英華殿覲見?!?/br> ****** 國之大事,在祀與戒。 古往今來,人有所畏,皇族中人更不例外。除去每年例行的出宮祈福外,紫禁皇城中也修筑了許多佛堂道觀,一年四季,祭祀不斷,足見帝王對神明的敬畏。 宮墻上的人影被拉得極長,身姿清挺。謝景臣從長街盡頭轉了個彎,只身一人踏入了兩宮間的夾道,朱紅的墻壁遙映頭頂的日光,細碎旖旎的光圈照亮他的臉,是一層持重的金。 這條小徑是往英華殿的近道,走過了數不清的次數,所以變得格外熟悉。 他不疾不徐地走,從容不迫,面色沉靜,少頃,一座尊威肅幽的宮殿便坐入了眼中。英華殿大佛堂極是宏偉,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頂,左右垛殿,各為三間,前出月臺,漢白玉質,經甬道與英華門相連。門兩側設琉璃影壁,仙鶴靈姿,欲飛欲棲。 外頭的宮人見了他,連忙行大禮,復直起身來給他引路,口里道,“大人隨奴婢來,老祖宗在等您?!?/br> 他提了曳撒上丹陛,不疾不徐地入殿中,入目而來的是釋迦牟尼、阿彌陀、藥師佛三大佛像,金身加持,寶相莊嚴。香案上拱了月薦,底下的蒲團上跪著一個人,背對著他,口中念念有詞。 謝景臣對掖了雙手微微一揖,眼簾垂下道:“臣參見太后?!?/br> 太后捋弄念珠的動作不變,也不回頭,只合著眸子淡淡吩咐:“哀家有話要對謝大人交代,都退了吧?!?/br> 殿中諸人低聲應是,復按序退下。待人退了干凈,葛太后方緩緩從蒲團上站了起來,側目朝他看一眼,沉聲道:“哀家離宮數日,聽聞前些時日有逆賊興亂,圣上險些遇害,多虧有謝相護駕,大人功不可沒啊?!?/br> 他仍舊微弓著身子,沉聲道:“臣是大涼朝臣子,自然要護陛下周全,老祖宗謬贊,臣恐怕擔當不起?!?/br> 太后的指尖微微一頓,目光定定地看他,“謝大人忠君愛國,實乃我大涼幸事?!边呎f邊朝他走近幾步,蹙眉道:“普天之下沒有人比謝相的消息靈通,皇上欲設立東緝事廠之事,大人想必已經知道了?!?/br> 謝景臣不置可否,漠然道:“圣上垂憐臣辛勞,欲設東廠,訪謀逆妖言大jian惡等,與錦衣衛均權勢,輔佐臣共治朝綱?!?/br> “與錦衣衛均權勢?”太后冷冷一哼,“如今的大涼,錦衣衛早已經形同虛設,何來的權勢?相爺是聰明人,自然該早作打算?!?/br> 他唇畔噙著絲淡薄的笑意,緩聲道:“樹大招風,皇上此舉,無非是借東廠來削臣的權。難道太后娘娘不遠千里急著回宮,就是為了提醒臣小心行事么?” 葛太后聞言心頭不悅,口里道:“十五年前良妃曾誕下一位帝姬,如今流落在外,尋回帝姬的差事皇帝明著是交給了你,暗地里也在著令東廠的人辦。前兒得的消息,說是東廠的人已經找著了帝姬,人都已經往京都送了。若是教東廠的人捷足先登將帝姬送到皇帝跟前兒,恐怕于大人無益?!?/br> 修長的指尖摩挲著腕上的菩提串,他面上含笑,濃長的睫掩盡一切眼色,曼聲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來那幫子廠衛也不全是廢物?!?/br> 這副篤悠悠的語氣聽得太后大皺其眉,揚手將手里的念珠狠狠往案上一擲,面色生惱:“情形不利,大人怎么還一副悠閑自得的形態?真讓廠衛將帝姬送入宮,今后豈不是坐看東廠的人風生水起?”這么多年苦心經營的一切若要付諸流水,誰能甘心呢! 太后怒意橫生,他臉上卻平靜得像潭水,寥寥一笑,語調中隱隱透出幾分譏誚之意:“尋得了帝姬又如何,能不能活著見到高程熹尚未可知,一幫子去勢的閹人,翻得了天?” 葛太后面露訝色,“丞相想對帝姬下殺手?”旋即又搖頭,不大贊同的模樣,沉聲道:“帝姬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雖教東廠吃了癟,你也沒法兒跟皇帝交差?!?/br> 他一哂,笑色寡薄,細潤的菩提子從如玉的指尖依次流轉而過,悠悠道:“東廠找來的帝姬沒了,臣照樣能送一個活蹦亂跳的公主入禁中。十五年不曾相見,孰真孰假誰分得清,不過真亦假,假亦真罷了?!?/br> “你是說……”太后一思忖,登時回過神來,唇畔逐漸綻開一抹笑,頷首道:“這倒不失為一個良策?!?/br> 說完一抬眼,見他正在佛前敬香,微微合著眸子,神態虔誠,襯著金佛煙火竟像有佛光千重。太后似乎有些遲疑,試探著上前朝他走近幾步,然而那人卻像是有所覺,一側身,不著痕跡地退開了。 太后有些尷尬,扯出個笑道:“這么多年了,由不得人近身的毛病還沒好么?” 謝景臣面無表情,并不回答,只是恭恭敬敬地揖手,沉聲道:“時候不早了,老祖宗好好歇著,臣先行告退?!闭f罷一拂手,旋身闊步去了。 人去殿空,空空蕩蕩的佛堂,襯得人心頭也變得空嘮嘮的。太后有些失神,合上眸子深吸一口氣,忽覺鼻頭發酸,又不能流淚,只堪堪拿手撐了撐額。 謝景臣神色如常,提步從景運門穿行過去,將將步上箭亭,前方便來了個形色匆忙的男人,著飛魚服,人到了跟前兒一揖手,畢恭畢敬喊聲大人,低聲道:“屬下都探聽清楚了,只等大人一聲吩咐便能動手?!?/br> 他半瞇了眼,眸光中映入太液池的湖光水色,沉吟道:“切記干凈利落?!痹捯舴铰?,復又側目看天邊搖搖欲墜的太陽。 天幕是泣血的紅,日薄西山,時近黃昏,這個時辰,恐怕也該醒了。 第23章 過朱閣 戌時的梆子已然敲過,京都相府的各處已陸續掌上燈火。 馳道廣庭,花間岸側,雨久生苔,自然古色。清風游廊上一例的明亮,檐下的燈籠是宮中御賜的五連珠圓羊角宮燈,昏黃的一點光,連作一排卻像是能織成旖旎的夢,映在碧落池的湖面上,清波蕩漾,煌煌如畫,似墜了漫天星辰。 暖色的帷幔半遮半掩,晚風從窗屜子里吹進來,搖曳了燭臺上的火光,一聲軟儂的嗡噥從床榻那頭傳出來,幾分倦態幾分醉意,平添出嬌憨可人的意味來。 迷蒙的一個夢境,耳邊盡是嘈雜的人聲,男男女女的都有,具體在說些什么卻聽不清。阿九腦子很迷糊,只能瞪大了眼使勁去辨認這些陌生的臉,然而,還未待她辨出個所以然,眼前的景物倏忽一變,又成了謝景臣扼著她的脖子將她狠狠壓在廊柱上。 阿九登時有些急了,暗道這人怎么這樣陰魂不散,白天掐了她一回也便算了,怎么還興往人的夢里鉆呢!她覺得渾身悶熱得厲害,喉嚨也被堵得發慌,終于忍無可忍地一蹬身,猛地睜開眼從榻上坐了起來。 腦子心兒里還隱隱有些抽疼,她皺緊了眉發力地摁眉心,疼得口里倒吸一口氣。好一會子,那陣眩暈才漸漸消退下去,她才略顯吃力地掀起眼皮觀望四處。鼻間有暗香浮動,定睛看去,原來是鏤雕蟠螭穿花紋玉香筒里燃了水沉香。 周遭的一切并不陌生,甚至有幾分熟悉,阿九頹然地撐了撐額,這竟是謝景臣的屋子。 這可真是奇怪了,自己怎么莫名其妙跑到他屋里來了,還睡在他的床上……她眉頭鎖得愈發深重,細細回想白天的事,淡去的記憶便又逐漸倒流回腦仁兒里。自己往觀戲臺去的路上撞見了元成皇子,被灌了酒,她似乎是醉了,再后來…… 都說酒壯人膽,看來半點也不假。那幾口羅浮春是罪魁禍首,這回倒好,謹言慎行了這么多年,被一壺酒給弄得前功盡棄! 阿九心頭懊惱,不由握了拳狠狠砸床。等氣兒撒完了,復又認真思索起來。這么晚了謝景臣還沒回府,估計是又被傳入宮了。她心頭略松,不過也不敢耽擱,因掀開錦被下床,趿拉上繡鞋。 討饒的說辭暫且不去想,這會兒她腦子里就跟團漿糊似的,也想不出什么好說法,且先離開吧,趕在謝景臣回府之前。 床榻邊上便是妝案,上頭立著一面秦陀鏡,阿九一面琢磨一面朝鏡子里望,里頭的姑娘衣衫不整發髻凌亂,雙頰帶著幾分醉態的酡紅,盈盈一雙眸子如含秋水,明媚妖冶。她看一眼幾乎羞憤欲死,這副樣子怎么見得人呢! 可憐見的,今兒算是把什么臉都給丟盡了!她狠狠咬牙,口里咕噥了幾句淮南的方話來罵元成,兩手理衣衫,動作也顯得粗暴蠻橫。 身后的燭火沒由來的晃動,像是平地起了一陣風,阿九一愣,渾身的寒毛根根倒豎起來,猛然抬頭看銅鏡,里頭卻已經多了一個人。 燭光跳躍,陰影里徐徐走出一個人。他有極高的身形,影子投在落地罩上,被拉得長而飄渺。長發披散如墨如綢,襯著素白的常服,神色倨傲,冰肌玉骨。 心口像是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阿九喉頭都在發顫,抿了抿唇旋過身來。他慢悠悠踱到了燭臺前,氣息吹拂間撥弄了脆弱的燭芯,一手掖袖,一手捻著什么在火上炙烤,姿態從容而優雅,纖白的指尖在燭火中幾近透明。 阿九半瞇了眼睛定定去看,認出那是一根細細的銀針。 謝景臣微側目,視線落在她身上,語氣寡淡:“還沒醒?” 寥寥數字,冷冽的聲線在混亂的思緒中穿云破霧,令阿九的魂魄瞬間歸位。她匆匆別過眼不再盯著他瞧,屈膝朝他福了福,言語間甚是恭敬,道:“大人回來了?!?/br> 他一哂,收回目光專注地去看指尖的銀針,慢條斯理地來回翻轉,再一開口,好整以暇的意態:“到底是模樣最好的,只一眼便教元成皇子難忘。殿下在我跟前兒絮叨了半天,讓我將你送給他帶進宮里去,飛上枝頭,這機會千載難逢,不知你意下如何?” 謝景臣語意莫名,這話真假也參半,聽得阿九渾身發冷。不經意間一抬眼,將好對上那道陰冷的視線,驚得她心頭一憷。他心思難測,不像真心實意來詢問她,倒像是模棱兩可的試探,恐怕正等著她落圈兒里吧! 她沒有猶豫,不假思索便道:“奴婢出身卑微,承蒙不起皇子的錯愛,奴婢對大人忠心耿耿,更從未想過要飛上枝頭?!?/br> 忠心耿耿么?其實飛上枝頭也不晚了,只是方式有些不同而已。他半邊嘴角挑起個笑,琵琶袖一收,攥著銀針朝她走近幾步,指尖挑起她的下頷,目光從精巧的鎖骨上移開,直勾勾地望向脖頸上的指印,復又松開手,淡淡道:“取我的藥來,在象牙柜里?!?/br> 阿九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遭,難道又受傷了?她覺得奇怪,卻也沒有深思,應聲是便將東西拿了過來,突然道:“大人哪兒傷了么?”可說完就后悔了,暗道自己果然是酒還沒醒干凈,嫌命長了,居然會打聽他的事。 “給你的?!彼毖圬窟^去,說完見她一臉的目瞪口呆,又皺了皺眉,“過幾日你便有新差事,脖子上的指印這么丑,留給誰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