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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臣盡歡在線閱讀 - 第14節

第14節

    握著藥瓶子的掌心幾乎沁出汗水來,阿九還是愣愣的,話也聽得云里霧里。新差事?這倒是怪哉,什么差事還能和她脖子上的扯上關系?她不解,奈何向來沒有發問的習慣,更何況對方還是謝景臣,因只好應個是,不聲不響地悶著。

    阿九半晌不開腔,他卻兀自走到軟榻上坐下來,一手握銀針一手托著個朱砂奩,抬眸朝她掃一眼,纖細柔弱的身條杵在燭色里,有些木訥又有些可憐,面上的神色有些微妙,不知在想些什么。

    謝景臣面無表情,極緩慢地轉動手中的朱砂奩,淡淡道:“脫了外衫過來?!?/br>
    那口吻無悲無喜,仿佛再自然不過,她聽后卻詫異地抬頭看過去,一臉的震驚。他在榻上端坐著,瞳孔里映入幾點燭光,眼梢微揚,看她的目光很沉靜,甚至有幾分幽深。

    十指在廣袖底下收攏,極用力,用力到能聽見骨節錯動的咯吱聲。阿九面上一陣青紅一陣白,心頭感到有些難堪又有些無奈,未有依言上前,立在那兒沒有動。

    他一貫有大把的耐心拿來消磨,見狀也不催促,只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阿九終于深吸一口氣做了決定,抬起雙手解衣帶,面上隨意而淡漠,指尖卻在輕微地發抖。

    這個時令的衣物輕薄,廣袖的短襖衫一除,大片肌理便無遮無掩地暴露出來。她身形纖細,藕節子似的胳膊光潔無瑕,肩頭圓潤如玉,昏黃的火光在她身上鍍起一層淡淡的金色,兜衣是艷麗的猩紅,妖艷惑人。

    他眸光幽暗,她渾身上下如受鋒芒,雙手交疊著搓了搓小臂。

    這會兒的滋味真是難以言喻,簡直必死還難受,然而她沒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在謝景臣面前站定,垂著頭一眼也不敢看他,只是沉聲道,“大人有什么吩咐?!?/br>
    謝景臣一笑,眸子掃過床榻,示意她躺下來。阿九敢怒不敢言,發狠地咬了咬唇,躺上去,眸子定定地等著床帳頂上繡著的富貴牡丹,渾身繃得僵直。

    他俯身欺來,清冽的幽香層層逼近,黑緞般的發絲垂落,輕輕掃過光裸的肩胛。她呼吸一滯,死死瞪著一處目不斜視,唯聞胸腔里頭雷鼓陣陣,咬緊了牙關,雙手將身下的錦被抓扯得皺皺巴巴。

    冰涼的指尖滑過左肩,激得她一個顫栗。他細膩地感受她在他掌下的顫抖,唇畔徐徐渲出一個寡淡的笑容,柔聲曼語貼著耳畔,仿佛靡靡之音:“你累了,乖乖睡一覺?!?/br>
    香味愈發地濃烈,阿九只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漸漸的,碧清的一雙眸子開始失神,緊繃著的身子也跟著一分分放松,不多時,她緩緩合上了眸子,呼吸漸漸均勻起來。

    謝景臣的神色淡然,他是最專心致志的畫師,尖銳的針頭刺入阿九無瑕的肌理,像描繪一幅洛神圖。霎時間,嫣紅的血珠滲出來,晶瑩璀璨,如綻放在雪地里的紅蓮。他微微低頭,薄唇印上那妖艷的赤色,淡淡的腥甜從舌尖蔓延開。

    針刺,點朱砂,不多時,一枚耀眼奪目的朱砂痣便印上了那白璧無瑕的左肩。

    謝景臣收起銀針,垂眸俯視榻上的女人。阿九仍舊睡得沉,由于迷失了心智,整個過程她毫無所覺,甚至連半分要轉醒的征兆都沒有。

    再過不久,這丫頭便會擁有一個全新的身份,高高在上,尊貴而榮華。

    指尖撫過她的頰,溫暖滑膩,同他的冰涼對比鮮明。仿佛鬼使神差的,他緩緩低下頭,吻上了她的唇。

    一陣夜風忽地吹進來,燭火熄滅,她在一片黑暗之中徐徐睜開了眼。

    第4章 .13|

    春轉夏的時節,三更時分開始落點,沒有春雨的細潤,也沒有夏雨的氣勢磅礴,這場雨斷斷續續,從天上灑豆子似的下下來,沒個痛快。就這么稀里嘩啦地落了整宿,整座紫禁城像是泡在了雨水里,長街甬道上的宮人皆披蓑衣,來去間行色匆匆。

    腳步聲從西長街的那頭傳將過來,皂靴落地,飛濺起幾滴水花。邊兒上撐傘的是少監鄭寶德,身后跟著的是幾個內侍,走前最前頭的人著曳撒戴描金帽,冶艷的丹鳳眼,往下的半張臉上覆獸首面具,猙獰可怖。

    遠遠從宮道的那頭疾步行來一人,穿直身,到了跟前兒恭恭敬敬行個禮,寶德拿眼風一覷,見是東廠的千戶曹心平,又聞他揖手說:“督主?!?/br>
    那人道個嗯,聲音從面具后頭傳出來,有些尖細,又有些壓抑的悶,沉聲道:“什么事?”

    聞言,曹千戶的面色微變,遲疑了一陣兒方艱澀道:“督主,屬下們護送帝姬入京,昨兒夜里到的京都,撩開車簾子一看,帝姬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落氣兒了,看模樣像是中毒……”說著稍停,俯首道:“屬下失職,罪該萬死?!?/br>
    趙宣那頭一陣沉吟,良久方嘆出一口氣,搖頭道:“咱家聽說謝相府上也有一個帝姬,咱們這個和人家那個究竟孰真孰假,誰說得清呢。罷了,相爺出手,你們招架不住也是人之常情,”說著拿巾櫛揩了把眼角,纖細的小指揚起,羊脂玉扳指流光四溢,隨意地拂手道:“起來吧,凡事還得由著萬歲爺定奪。相爺攬權多年,手底下能人異士無數,還有錦衣衛替他賣命,咱們東廠目下根基不穩,沖撞不得那尊佛?!?/br>
    曹心平應個是,這才直起身在他跟前兒站定,試探道:“依督主的意思,帝姬的死就這么算了?”

    “不然呢,還能如何?去圣上跟前兒參謝相一本么?”趙宣語調妖嬈,斜眼看曹千戶,嘆道:“無憑無據的,讓咱家拿什么去說事兒。再者說,護駕不力的罪名誰擔得起呢,觸怒龍顏,千戶有幾顆腦袋砍?”

    曹心平諾諾應是,躬身揖手:“督主教訓的是?!?/br>
    他笑起來,慢悠悠往前走邊道:“千戶還年輕,要學的東西還多得很,萬歲爺設東廠是為了替謝相分憂的,咱們這會兒可不好喧賓奪主,懂了么?”

    曹千戶心頭有些納罕,這倒是奇了怪了。前兒還聽督主說要同謝相爭個高下,怎么這么快這心思就變了呢,著實匪夷所思。他忖了忖也沒個頭緒,只好拱手道:“屬下明白了?!?/br>
    趙宣嗯了聲,又側首喊了聲寶德,邊兒上的年輕太監立刻湊過來,躬身道:“督主您吩咐?!?/br>
    “今兒早上宮里鬧得慌,是出了什么事兒???”他道。

    “回督主,是福蕪殿的主兒又開始尋死覓活了,見天兒地砸東西,說自己是受了容昭儀的陷害,非得要見皇上,這都開始鬧絕食了,說要死給咱們看?!编崒毜禄氐?。

    “喲,死給咱們看,這話說得可真氣派?!彼有?,伸出跟食指指點鄭寶德,“既然娘娘不消停,咱們索性送她一程,活著又受冤枉又遭罪,倒不如死了干凈?!?/br>
    寶德琢磨會子應個是,拱了手正要說話,余光卻掃見寧壽園那頭緩緩走來了一群人,撇開一干的宮女兒不提,走在前頭的姑娘一身胭脂紅點赤金線緞子小襖,容光耀眼的一張小臉,雙腮卻有些氣鼓鼓的,似乎不舒心。

    鄭少監面色一變,再垂眸,掃見她掌心里握著的鞭子,登時一張臉苦成了黃連今兒是什么日子,怎么大清早地遇上這位小祖宗!

    他不自覺地朝后挪了幾步,面上誠惶誠恐。趙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欣榮帝姬已經領著一眾宮女到了眼前。

    他抖了袖子給她滿行一大禮,口中道:“奴才恭請帝姬玉安?!?/br>
    欣榮這廂正低著頭想事情,聽見聲音便抬起頭,見了他似乎有些驚訝,眸光一閃道:“趙公公?”

    趙宣仍舊微垂著頭,揖著手道:“皇上傳召,奴才還得緊著去乾清宮復命,先行告退?!闭f完提步,徑自繞過她去了。后頭跟著的寶德長舒一口氣,不假思索緊步跟上去,逃命似的,生怕帝姬一個不順心鞭子便落在自個兒身上。

    欣榮皺起眉,回過頭定定地望著那道背影,若有所思。奈兒心下奇怪,跟著湊過去看,卻見那幾人愈行愈遠,隨著雨勢漸大只余下了極模糊的幾個影,她歪了歪頭,沉聲道:“殿下在看什么呢?”

    “……”

    是錯覺么?怎么覺得這人的眼睛同以往有些不同?像陌生,又像是……有些眼熟。欣榮心頭不解,忽然道:“趙公公的臉是怎么毀的容?”

    奈兒道:“殿下您不記得了啊,兩年前太廟走水,趙公公沖進去,將太|祖靈位給搶了出來,那時火勢兇猛,燒斷了橫梁,他的臉就那樣被燒傷的?!闭f著一頓,換上副感嘆的口吻,“原本也是挺清秀白凈的人呢,可惜了?!?/br>
    有什么可惜的?毀了張臉,卻換來了皇父的賞識,一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都是堂堂司禮監的大掌印,提督東廠了。欣榮癟嘴,又轉過頭去看奈兒,“你有沒有覺得,今兒趙公公的眼睛,特別的……嫵媚?”

    奈兒啊了一聲,似乎不可置信:“沒覺得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嫵媚……這倒不覺得,太監嘛,都是娘娘腔做派?!边呎f邊捻起蘭花指一點,細聲細氣矯揉造作道:“咱家給帝姬請安……”

    欣榮忍俊不禁,兩個姑娘正嬉笑打鬧,一個端著拂子的內官卻疾步走到了跟前兒,神色帶著些莫名的緊張,低低道:“奴才參見殿下?!?/br>
    公主連忙收起笑,清了清嗓子垂眸看他,道:“怎么了?”

    那年長的內官托著拂子沉聲回話:“殿下,相爺帶了個姑娘入宮,說是十五年前流落宮外的帝姬?;屎竽锬镏艁碚埬?,讓您即刻去坤寧宮?!?/br>
    *******

    陰雨綿綿中的紫禁城仍舊是紫禁城,紅墻黃瓦,畫棟雕梁。殿宇樓臺高低錯落,金碧輝煌,宏宏龐龐。

    第一次踏入這座皇宮,阿九有些發怔。過去也曾無數次在相府里遙遙相望,并沒有這樣直觀的感受。偌大堂皇的宮闈,砌朱墻萬重,繪九龍壁彩,龍頭門上綴金釘,極盡富麗奢侈之能事。

    心口在發緊,她喉頭不自覺地滾動,交握在腹前的雙手用力到骨節泛青,不知是緊張還是驚惶。

    她抿抿唇,不敢四處張望,視線定定地落在前頭的那人頎長挺拔的背影上,忽然訥訥地開口,輕聲喊他:“大人?!?/br>
    他回身過來看她,目光清寒面色如常,再開口時的口吻陌生得很,那是一種疏離得貼近恭謹的語氣,朝她沉聲道:“殿下有何示下?”

    殿下……殿下,這可真是一個諷刺的稱謂。

    常年處于弱勢的人,一時半會兒沒能習慣這樣的禮遇。阿九一愣,目光掃過他的唇,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張俏生生的臉蛋兒居然憋了個通紅,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擠出一句話,聲若蚊蚋:“我有些害怕……”

    謝景臣的眼底掠過一抹詫異,顯然沒料到她會這么說。這倒是出乎人意料,他勾起個寡淡的笑容,揮手打發了一旁的內監,接過油傘信步過去替她撐傘,垂眸細細起來。

    她身上穿的是百褶如意裙,妃色的衣裙恰到好處,襯得她膚光勝雪面如桃花。嬌俏的姑娘,氣質恬靜而淡雅,立在雨中像是一幅畫。尖尖的瓜子臉,五官是艷麗的,嫵媚的,碧瑩瑩的一雙妙目,明媚無雙,足以滿足所有人對一國公主的想象。

    他眼尾的笑紋像細雨中的風絮,一面印著她朝前走一面道,“沒什么可怕的。殿下,您原本就是屬于這個地方的貴人,紫禁城是您的家,曾經流落在外受的苦都過去了,從今往后,您便是這座禁宮里的主子?!?/br>
    他的聲音端凝似琉璃,字里行間都是輕柔繾綣,一字一句,像是能蠱惑人心。

    主子……這可真是一個誘惑人的說法。十五年都在為活下去拼命的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一天,頂替真正的金枝玉葉,成為當今天子的女兒。

    阿九側過頭覷他,微微仰起脖子。頎長的身量帶來一股難以忽視的壓迫,他的側臉精致得完美無瑕,然而正是因為太完美,所以顯得縹緲不真。

    她半瞇起眼,隔著風雨交加定定看他,聲音壓得極低,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量道:“成為帝姬之后呢?大人要我做什么?”

    謝景臣垂眸,這一笑帶盡疏風朗月的意態,“殿下放心,宮中自有人會接應。不過,眼下還是還是好好記住臣的話,演一出好戲給您的皇父同母妃看吧,欣和帝姬?!?/br>
    他牽袖一比,頗有幾分謙謙君子的意味,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原來兩人已經穿過了交泰殿,坤寧宮劈頭蓋臉砸進眼中。

    ******

    坤寧宮是大涼歷代的皇后正宮,坐北面南,正面開間有九,兩側各一小間,與交泰殿、乾清宮坐落于同一高臺,銅龜仙鶴昂昂而立,設日晷,兩層梁檐,廡殿頂,上覆琉璃瓦,金光流麗。

    起風了,漫天的點子成了斜飄雨,水珠從傘下飛進來,打在面頰上,冰涼得教人發冷。阿九自顧自地出神,仿佛未有所覺,忽然眼前一黯,是身旁的人將傘沿往下略略一壓,遮擋去了眼前的風和雨。

    轉頭看他,映入眼中的只有一張側臉,細雨紛飛中勾勒出江南三月的況味。阿九的目光落在那線條和緩的鼻梁上,往上一滑瞧見他的眼,尾梢處略微地揚起,半掩的眼睫濃密似夜,平日里的凌厲在這一刻似乎蕩然無存,那雙眸子是柔和的,甚至有些溫暖。

    她看了幾眼覺得有些不妥,復將視線一轉,望向了別處,心頭隱隱盤算起起來。流落宮外十五年的帝姬,重返皇城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可謝景臣既然敢走這步棋,必然做好了萬全的打算,他在邊上,多的心自然不用她來cao,照著他交代的東西一五一十地說,那樣一個生動活靈的故事,哀婉處動人心腸,只要聲情并茂將戲做足,要人相信不少件難事。

    阿九思忖著,一面回憶一面念念有詞,一個走神兒,再抬頭便已經到了東廡墻的宮門前。門口處有立侍的宮人,均靜默,深埋著頭大氣不聞,聽見腳步聲傳來,視線一轉瞥見江牙海水一角,甚至不消抬眼便跪了下去,口里諾諾道:“丞相千歲?!?/br>
    謝景臣淡淡一聲嗯,讓一眾宮人平身。是時門內又迎出來一個內官,阿九打量一眼,見那人身上是太監打扮,圓帽下露出的兩鬢已經花白,臂上橫拂子,眉目間投精光,看樣子是這坤寧宮里有些頭臉的。

    果不其然,那內官上前,并不如方才那群宮人一樣給謝景臣跪拜,只是堆起滿面的笑容來朝他揖手,隔著幾步遠恭聲道:“奴才給相爺請安?!?/br>
    謝景臣唇角挑起笑,“蘇公公不必多禮?!毖燮ぷ勇蕴?,又問:“萬歲爺到了?”

    蘇長貴笑瞇瞇地呵腰說是,口里說:“皇上和兩位娘娘都在里頭呢,”蘇公公說著一頓,眼風兒極快地從阿九身上掃過去,心頭大感詫異,然而不敢表露,只伸手一比恭敬道:“大人請——”

    阿九背脊挺得筆直,微垂著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錦繡深宮,步步皆是驚險,在她的身份名正言順之前,不能有半分大意。余光瞧見身旁的謝景臣身形微動,她只以為他要提步,自然也邁開步子跟著上前,然而他卻只是轉頭瞧她,忽然道:“殿下恕臣失禮?!?/br>
    她一怔,不明白這人何出此言。未幾,卻見他直直地伸手過來,臉上一涼,原來是拂去了沾在她面上的雨水。

    阿九幾不可察地皺眉,再看一眾宮人,個個低眉斂目,面上沒有半分地異樣,仿佛都不曾瞧見方才那幕似的。她心頭暗自生惱,卻又不敢表露,只好低聲說了句:“多謝大人?!?/br>
    他瞥一眼她微擰的眉,眼底一抹寒色一晃而逝,旋即恢復如常。收回手站定,琵琶袖朝前一指,漠然道:“殿下先行?!?/br>
    阿九扯了扯唇,也不再多言,徑自朝里頭走。身后的腳步聲沉穩有力,是他跟在后頭緩緩而行,微微一個側目便能覷見那曳撒的下擺,往前穿過影壁便看見坤寧宮的正殿,胸腔里頭霎時雷震,她深吸一口氣定定神,又聽謝景臣在耳畔壓低了聲音道:“在殿外等著?!?/br>
    她腳下的步子一頓,那人已經提了曳撒入了殿門,徒留她只身等在外頭。

    大殿正中是一樽景泰藍三足象牙暖鼎,楠木嵌螺鈿云腿桌上擺著一株巨大的血珊瑚,妖異的色澤奪目鮮艷。

    謝景臣的眸光從珊瑚枝上流轉而過,復又望向殿中上首,當今圣上同葛太后分坐左右,下首依次坐著兩位錦衣華服的婦人,氣質雍容美麗非常,三十上下,正是岑皇后同欣和帝姬的生母良妃,欣榮立在皇后身旁,幾人見他進來,紛紛投目看過去。

    他垂了眼簾上前滿行一禮,托了雙手恭恭敬敬給幾人見禮。

    皇帝的臉色有些疲乏,見了他似乎精神一震,在官帽椅里坐直了身子看他,急切道:“聽說愛卿尋得了帝姬?”

    他應聲是,良妃聞言大喜過望,從椅子上站起來朝他走近幾步,追問道:“那帝姬目下在何處?相爺不是說要帶帝姬入宮么?快讓她進來……”

    岑皇后面色不悅,冷聲打斷道:“這么多年都等過來了,meimei還急于這一時么?”

    良妃思女心切,可皇后不同,她高居坤極,多年來執掌后宮,苦樂參半,歷練出端莊持重的性子,自有一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氣度。更何況良妃得寵多年,早已是皇后的眼中釘rou中刺,良妃膝下原就有一子,若再尋回了女兒,豈不是要騎到她頭上去!

    岑婉面上勾起一絲笑容,望向太后同皇帝,沉聲道:“大家,老祖宗,帝姬流落宮外十五年,臣妾以為,不如先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明白,再見也不遲?!?/br>
    皇帝頷首,食指點著紅木桌道:“皇后說得在理?!闭f罷轉眼看向謝景臣,問道:“愛卿在何處尋得帝姬?”

    謝景臣眉頭深鎖,語調沉重道:“回大家,臣多番打探,方知當年帝姬順護城河而下,是被一浣衣婦人所救。那婦人后來帶著帝姬回到家鄉淮南,五年前淮南溧陽鬧澇災,婦人染了瘟疫,帝姬跟著逃難的同鄉人到了京都……”他說著稍稍一頓,感嘆道:“或許天意如此,五年前帝姬走投無路流落街頭,竟讓臣府上的下人買回做了丫鬟——臣罪該萬死,請大家恕罪!”

    何其悲愴的一個故事,果真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良妃聽到此處早已是泣不成聲,拿絹帕不住地掖眼角,抽噎道:“帝姬……我的欣和竟如此可憐……”

    皇帝那頭沉默良久,為人父母者,聞聽女兒這些年來是這么個境遇,心頭自然不好受。高程熹的神色極是凝重,好半晌才嘆出一口氣,捏著眉心擺手道:“愛卿不必自責,你替朕尋得了帝姬,何罪之有?平身吧?!?/br>
    謝景臣應個是,這才直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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