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茫茫
他心里憋著一股火,一路上沒再多說一個字,車夫和兩個跟出門的小廝看出來了,皆不敢往上湊,服侍十二奶奶的丫頭嬤嬤們也瞧出來了,人一進門就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帶著點譏諷和訝異的互相對眼神:“這是打哪兒回來了?這么大肝火?” 周家世代官宦,別說正牌小姐,就是他們這些下人也不大看得起商人,嫌他們銅臭勢利,奈何老太爺沒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方不似剛成親時那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周韻的奶娘近來常在屋里勸她:“姑娘如今成了他家的人,縱然手里有嫁妝,亂世荒年,那點子出息也不過混個溫飽罷了,倒不如收起些小性兒,好賴別太給他臉子瞧?!?/br> 她大了他整十歲,前頭那個又是少年結發,因此壓根兒沒有正眼瞧過這位小夫君,江寄水排行靠后,說起來是江家大爺一手帶大,然而成年兄弟之間怎么可能沒有嫌隙?家里呆不住了,借口她心情不好要出來散散,周韻禁不住奶娘嘮叨,無可無不可的點了頭,順手還把身邊的大丫頭開了臉,自認為這就算仁至義盡,你好我好大家好。 是以這幾天多是這位大丫頭侍候他洗漱更衣,雖然沒被收用,看在奶奶的面子上,人人尊稱一句‘姑娘’。江寄水本來心情不好,一肚子惱恨、失意、震驚、悵然混雜在一起,釀得人齒根發酸,他情知自己沒理由沒立場生這個氣,但就是肺里著了火似的壓不下去。 她怎么可以那樣對著別人笑?怎么可以就這樣草草委身給市井匹夫?!甚至還——還無媒無聘的生下了一個孩子!酒氣上涌,回來又只顧著厘清思緒,很快腦袋就漲的生疼,十二郎接過丫頭遞來的手巾,不等吩咐,那丫頭低眉順眼的柔聲道:“爺身上有了酒,這一夜怕是睡不安穩,不如叫他們做碗醒酒湯來?” 他這才打量了她兩眼,雖說只是個丫頭,江家畢竟不缺錢花,身上穿的頭上戴的,比尋常小官家的千金也不差什么。他想起李持盈頭上的那兩枝桃花,以及她身上明顯不算合身的襖子、裙子,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知道了,下去吧?!?/br> 大丫頭被掃了面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到底下不來臺,一甩袖子出去了。 次日早上酒醒后,江寄水難得沒有立即起床,而是躺在床榻上靜靜沉思。他還是有些疑心昨晚的種種都是自己吃多了酒胡思亂想,有心去找華德探探口風,又擔心連著兩日貼上去會教他看出來他現在景況艱難——大哥的意思是想從莊王、懷王里面選一個,江家的根基在南邊,北面打成一鍋粥也不干他們的事,廣西水路通達,貴州緊鄰四川,哪怕情況再糟,偏安一隅、劃江而治未嘗不是沒有退路的退路。 他心里卻是另一種想頭,莊王顯然不是明主,懷王也未見雄才大略,若是洋人真的占領了北京,能否偏安一隅豈是漢人說了算的?可這事沒有他置喙的余地,現在大家仍住在一起、面上一團和氣是因為他的母親,爹爹的第叁任正妻尚在人世,等大哥的長子娶了妻生了子,他就真真正正成了江氏的‘旁支’、‘分家’。 想起江元時,十二郎心里涌上一股復雜的感覺,到底是大哥變了還是他變了呢?小時候爹爹事忙,‘長兄如父’,六哥往下的幾個孩子都是大哥抽空拉拔長大,因他是嫡出,他待他還額外看重兩分,爹爹起意北上時特意說服爹爹把他也帶上。 “男孩子大了,總要出門見見世面的,”他道,“你幾個哥哥都是打那學堂里出來,去了可不要想家,有什么事使人傳話也行,寫信也行,不許學你五哥,書沒讀幾本,抱怨抱怨了一車,折了咱們家的名聲?!?/br> 他趁爹爹不注意,偷摸著問說:“咱們家不是做生意的嗎?為什么要那么刻苦讀書?” 江元時抬手就是一個腦瓜崩:“個傻小子,不讀書怎么做生意?古人云‘書中自有黃金屋’,可見道理都是一通百通的,肚子里有書才能看得懂賬本、聽得懂人情往來啊?!?/br> 不知不覺躺到了七點多,這下子不起不行了。周韻沒有等他一道用早膳的習慣,兩個人自成婚起就基本處于分居狀態,他也樂得自在,不肯去貼人家的冷屁股,洗漱過后便令人擺早膳,又讓人把今天的報紙拿來。 怎知他不去找華德,一大清早華德主動找上了門來,進門也懶得喝茶寒暄,開口便是:“你聽說了嗎?鳳……秦王和美洲佬在順德交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