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謹遵法旨
陳平安心中有些惱火,心想不該如此隨心所欲,念頭一起,就信馬由韁,這趟三百里水路,惹來這些水妖水鬼的覬覦,真要起了沖突,養劍葫蘆還在rou身那邊,之前在河上練習六步走樁,十分生澀,又出了幾拳,更是綿軟無力,陰神好似天生不擅武學拳法。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對燈籠眼,陳平安就有些后怕。 鐘魁興許是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道:“陰神本就喜好夜游天地,你初次出竅神游,新生陰神別處不去,偏偏就來到這埋河水神廟,按照練氣士的說法,這就有可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了。但仍是要小心應對,機緣一事,福禍不定,可不全是好事?!?/br> 陳平安問道:“那水神廟里頭的廟祝,是不是修士?能發現我的陰神身份嗎?” 鐘魁沒好氣道:“就埋河娘娘那性子,隔三差五就要去跟水妖打生打死,河里頭又有這么多冤魂厲鬼,全部被那頭水妖驅使,你覺得還擺放著她金身的水神廟,能沒有高人坐鎮?不然早給那頭自封‘黃仙君’的水妖,連廟帶小山一起吞入腹中了?!?/br> 陳平安汗顏道:“好像是這么回事?!?/br> 鐘魁總算說了個好消息,道:“不過你放心,你這尊陰神,很虛,只要不進祠廟燒香,水神廟那邊就沒人看得出來?!?/br> 鐘魁皺了皺眉頭,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嘖嘖稱奇,道:“陳平安,你是不是遭遇過兩次大禍?一次極早,傷到了命數;一次就在幾年前,斷了長生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一向謹小慎微的他,破例沒有刻意隱瞞,道:“差不多是這樣?!边@既是因為鐘魁身上的大伏書院君子頭銜,更是因為此人口中稱呼的那聲“齊先生”。 鐘魁揉著下巴,陷入沉思。 陳平安問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鐘魁依然在打量著陳平安,緩緩道:“樹有年輪,可觀歲數。這人的魂魄,其實也差不多,只是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人之皮囊血rou筋骨,就像在兩者之間樹立了一堵墻?!?/br> 見陳平安一臉迷糊,鐘魁舉了個例子,道:“打個比方,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修士想要相互查看,即便熟稔神人掌上觀山河的神通,任你是十二境仙人的修為,都不管用??僧斈汴幧耧@化后,魂魄就如水落石出,清晰可見,便能夠讓我看出許多端倪?!?/br> 鐘魁突然笑道:“陳平安,你這個縫補匠當得有點辛苦了?!?/br> 本命瓷碎了,在驪珠洞天中陳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緣。長生橋斷了,一副身軀四面漏風漏雨,才需要練習撼山拳吊命。鐘魁說陳平安是個苦兮兮的縫補匠,可謂一語中的。 前有寶瓶洲賢人周矩,口誦詩篇,就能讓敵人身處罡風,瞬間形銷骨立;后有桐葉洲君子鐘魁,更是深不可測,陳平安一時間對這些儒家書院,有了更復雜深刻的感受。 陳平安問道:“你要進廟燒頭香?書院君子這么做,不會有問題?” 鐘魁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如果被書院某些迂腐夫子曉得了,非議應該會有一些,只是無傷大雅,讀書人沒你想的那么死板?!?/br> 鐘魁“咦”了一聲,滿臉促狹笑意,道:“好嘛,借你的光,我可以領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氣了?!?/br> 鐘魁嘴唇微動,兩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遇河中砥柱,繞行而過,同時泛起一陣淡淡的熒光,大傘遮蔽,華蓋當頭,遮掩了兩人身形。鐘魁抓住陳平安手臂,道:“隨我一起去看好戲?!?/br> 埋河變得渾濁不堪,洶涌澎湃,像是有一連串水下悶雷在河中炸開。 距離水神廟三四里,一段河流的底部,成了一處戰場。陳平安遙遙望去,有一個嬌小身影,手持一物,每一次揮動,都在水中畫出一條絢爛的銀色弧線。由于速度太快,銀線不斷累積,就像一幅凌亂的草書,充滿了大寫意風采。 那個身影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漆黑河底,像是點燃了一盞明燈,尤為矚目。 女子個子很矮,顯得嬌小玲瓏,相貌年輕,長得姿容平平,還有些娃娃臉,圓乎乎的,只是一身湛然金光,眼神凌厲,很有威勢。她腰間挎長刀,背后負長劍,手里頭還拎著一桿鐵槍,極長,快有她兩人高了。 刀鞘呈青紫色,以金絲纏繞了大半。劍鞘與劍柄交界處,有五彩云霞蒸騰而出,景象瑰麗。想來那把鞘中長劍,定非凡品。 她在水中來去如風,毫無阻滯,快若奔雷,手中長槍,數次劃破那頭水中妖物的龐大身軀,鮮血四濺,使得埋河之水充滿了血腥氣味。 一次她被水妖頭顱撞在身上,給砸入河底,帶起一陣轟隆隆聲響,轉瞬間身形暴起,一槍刺透那巨妖的下頦。妖物的哀號震天響,瘋狂扭轉身軀,使得埋河中掀起滔天巨浪,就連水神廟那邊的老百姓都發現了異樣,只是人人并無畏懼,踮腳翹首,紛紛開始遠眺,當作一樁新鮮事看待。 矮小女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還是一個喜歡打架時罵人的黑衣姑娘。 “孽畜你反了天!我不去找你的麻煩,已經算你祖墳冒青煙了……罷了,你本就是個沒祖墳的孽畜。既然你有膽子來我廟前,我就要你在這里留下幾百斤rou! “別以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萬兩銀子,一直想要將我撤掉府君身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廟哪天真成了大泉yin祠,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說了要將你砍成十八截,就不會只將你剁成十七段! “孽畜,來來來,再吃我一槍!回頭我要讓府上做一碗爆炒鱔魚面,味道絕好!” 妖物體形巨大,金黃色,無鱗片,那種滑膩,讓人作嘔。它本是大泉一座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間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緩慢,雖有一份天大機緣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懇修行后,依舊被攔在龍門境門檻外一百多年。后來經一位泛湖游歷的高人指點,它便離開了湖中老巢,上了岸,歷盡坎坷,從埋河源頭開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龍走江,破了瓶頸,得以躋身龍門境。若是讓它一路暢通無阻地走下去,到了埋河與江交匯處,再順勢入海,說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承想經過埋河水神廟時候,那個臭娘們竟然嫌棄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說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與它拼命。它那會兒剛剛躋身龍門境,氣勢正盛,并沒有將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鎮,不過是它的應聲蟲而已,對它卑躬屈膝,每年還會向它納貢。 當時從埋河水神廟外的河段,雙方一直往上游殺去,那一場廝殺打得翻天覆地,最終水漫兩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嶺的河段,才沒有殃及百姓。 妖物在水中竟然不敵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養了數十年,在龍門境穩固后,便幻化出人形,以壯漢形象上岸,攜帶重寶,親自去碧游府登門請罪。哪里知道那個腦子壞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妖物也是兇性大發,雙方法寶盡出。那次交戰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戰,更為慘烈,碧游府被淹沒大半,損毀嚴重,水神廟的河神金身都出現了裂縫,而妖物更沒討到好處,一件本命法寶和一件鎮水重寶,一損一毀,慘敗而退。之后這兩百多年,它將那碧游府之戰,視為奇恥大辱,發誓只有這個瘋婆娘金身崩壞、祠廟廢棄之日,它才會大搖大擺上岸,因此即使它在種種經營謀劃之后,道行暴漲,已經臨近金丹境門檻,可是始終沒有幻化人身。 至于河神的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盤中餐了,說不定不用去往那條入海大江,就可以一舉躋身金丹境! 只是打了兩百多年的交道,正兒八經的水中廝殺,它還真不是這位埋河水神的對手,一次都沒有占到過便宜。那婆娘好像鐵了心要將它攔阻在埋河上游,同時她也因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哪怕年復一年受著那么多人間香火,金身塑造還是進展緩慢。 今夜妖物又毫無懸念地吃了一場敗仗,只好迅猛地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見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殺不已,它就上岸禍害百姓,這才憤憤然收手。 那桿鐵槍早已在大戰中墜入河底,她收了刀劍入鞘,找到那件最稱手的兵器,罵罵咧咧,身形一閃而逝,返回碧游府。 鐘魁這才和陳平安一起現身,兩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廟。 來此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竟然有將近千人之多,山腳停滿了馬車和驢騾,廟外擺了許多夜宵攤子,熱鬧非凡,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異象,人人興奮不已。 鐘魁陪著陳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碑文。 白玉碑碑文多是大泉歷代皇帝和地方官員的祈雨文,其中還有些類似罪己詔的內容,以及祈雨成功后的謝雨文,這些碑文陳平安看得快,一掃而過。 鐘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邊,蹲在地上,看著一塊磨損嚴重的古老石碑,大概是歲月悠悠,風吹日曬雨淋,碑文只剩殘篇數十字,內容斷斷續續,缺失許多文字。 陳平安來到鐘魁身邊,也蹲下觀看,發現是一首詩,并無落款:天地聾,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訴苦……縛以鐵札送酆府。驅雷公,役電母,須叟天地間,風云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掃卻天下暑…… 鐘魁問道:“能看出點什么嗎?” 陳平安搖頭道:“認得字而已?!?/br> 鐘魁感慨道:“先生曾言,這塊石碑所載文字,其實是一篇失傳已久的道門修真口訣?!?/br> 陳平安問道:“那你看出門道了?” 鐘魁一本正經道:“認得字而已?!?/br> 陳平安呵呵一笑。 兩人站起身,看見祠廟大門那邊,人滿為患,鐘魁埋怨道:“為了你,我算是燒不成頭香了?!辈贿^鐘魁很快無奈道:“后門會比大門這邊早開一兩刻鐘的,肯定早有官員或是權貴等著了,由廟祝親自開后門,所以廟外邊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幾天幾年,這輩子都燒不成頭香?!?/br> 陳平安猶豫道:“我家鄉那邊,有四字佛語,叫作莫向外求?!?/br> 鐘魁“嗯”了一聲,道:“此語絕妙。佛家講究一個正信,就是要人篤信正法之心。關于頭香一事,其實是世上許多香客們誤解了。燒頭香,不是進廟燒香的香爐里那第一炷香,頭香只是每個心誠之人自己的頭香,此生頭香,今年頭香,本月頭香,都是頭香?!?/br>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br> 鐘魁笑道:“你以為成為書院君子很容易嗎?學問需要很大才行?!?/br> 陳平安問道:“那你給我作一首詩,題目就是《觀祈雨碑文有感》。我見文人筆札上經常有此舉動,你試試看?” 鐘魁抬頭看了眼月色,道:“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門訪府,宜近神祇,唯獨不宜吟詩?!?/br> 陳平安又呵呵一笑。 鐘魁惱羞成怒,道:“陳平安,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彼俸僖恍?,問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來的水神宮,稀罕得很,在整個桐葉洲都屈指可數,運氣好的話,你還能見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陳平安說道:“方才不是見過了嗎?” 鐘魁一拍額頭,只是這一拍,使得他靈光乍現,道:“機緣!你此次陰神夜游的機緣,說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得趕緊回去?!?/br> 鐘魁一副見鬼的表情,世上還有人這么不把機緣當回事? 山腳那邊鬧哄哄,鐘魁一把扯住陳平安,道:“麻煩事來了,去看看?!?/br> 這座祠廟的廟祝老嫗,與一位仙風道骨的駐廟老修士,并肩站在山腳,攔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 遠處夜宵攤子的百姓們指指點點。 女子臉色呈現出病態的慘白,不但如此,雖然看似衣裙與老百姓無異,可是細看之下,她身后一路行走而來的道路上,如一只竹籃始終漏水,路上濕漉漉的,痕跡明顯。 老嫗手持龍頭拐杖,重重敲地,冷笑道:“小小水鬼,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廟,自尋死路!” 老修士笑道:“本就是一頭水中惡鬼了,死路一說,似乎不太妥當?!?/br> 老嫗笑容陰森,死死盯住這個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小家伙而已,一拐杖下去就能魂飛魄散,將其打殺了,也算一樁功德。 那水鬼女子戰戰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望向兩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怯生生開口道:“廟祝老神仙,這位仙師,我來此是為了尋找一位讀書人,他說可以幫我掙脫水妖的束縛,不用繼續為虎作倀……” 老嫗一挑眉頭,道:“笑話!你無故上岸,定是那水妖的陰謀詭計!” 老修士撫須笑道:“我來還是你來?” 老嫗握緊拐杖,就要杖斃此鬼,卻發現龍頭拐死活提不起來,駭然轉頭,看到一個笑臉書生對她說道:“有話好好說,這位姑娘并未說謊,我確實答應過她此事。她敢冒著被水妖折磨的風險,上岸找我,很不容易,萬一我是那信口開河的騙子,她以后十年百年可就慘了,說不定就要淪為這埋河底下的魂魄燈芯,在水中一直燃燒到魂魄殆盡。這種折磨,可比人間任何酷刑都要可怕?!?/br> 鐘魁對那個先前被他扯過頭發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膽識,眼光更好。這樁心愿,我幫你了了便是!就沖你敢上岸,我爭取連你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求一求……” 老嫗臉色漲紅,都沒能挪動手中龍頭拐分毫,惱羞成怒道:“黃口小兒,你在胡說什么?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頭水妖麾下的水鬼?” 老修士眼神陰沉,嘴上言語更是險惡,道:“這人居心叵測,說不定是想要里應外合,幫著水妖謀害咱們水神娘娘?!?/br> 鐘魁置若罔聞,只是盯著女水鬼的眼睛——她眼中有畏懼、悔恨,還有一絲對眼前落魄書生的愧疚。 鐘魁笑著點頭,道:“就沖你這份善心,便是先生責罵,我也要為你破例一回,至少在我鐘魁身前,善有善報,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請稍等片刻?!?/br> 鐘魁伸手輕輕往下一扯,那重達百斤的龍頭拐竟直直釘入地面,沒了蹤跡,接著他一巴掌打得那廟祝老嫗在空中旋轉了幾十圈,摔在十數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個筋斗摔入了埋河水中。 陳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點不講禮了啊?!边@是當初鐘魁在客棧對他說的。 鐘魁哈哈笑道:“捫心自問嘛?!笔掌鹦θ?,鐘魁一臉的無賴樣:“占著理就行了,‘禮’這個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圣人,暫時還用不著?!?/br> 那埋河女鬼張大嘴巴,她猜得出眼前的書生是一位道行不淺的練氣士,可絕對想不到能夠一巴掌一個,打得那兩位老神仙毫無招架之力。 鐘魁氣勢大步向前,雙袖扶搖,在女鬼身前站定,沉聲道:“報上姓名、家鄉、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鐘魁點點頭,示意自己知曉了,雙指并攏,輕輕抵住女鬼額頭眉心處,淡然道:“我,大伏書院,君子鐘魁?!?/br> 陳平安發現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廟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靜止狀態,光陰長河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鐘魁緩緩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陰冥,萬鬼不可侵,閻羅不可辱,種種業障一筆勾銷,我來受之,放其轉世,得大福報?!?/br> 陳平安猛然抬頭,只見那埋河百丈上空,烏云密布,遮住了明月,隱約有大如山峰的一個陰冥鬼物的頭顱浮現,氣勢驚人,模樣與某些山上仙家畫卷上所繪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轍。然后云海越發厚重,下墜,鋪滿了埋河之水,那個傳說中的陰間官吏,從黑霧中緩緩走出,上岸之后很快就停下了腳步,他低下頭,頭上是一頂冥府官帽,抱拳道:“謹遵法旨!”隨著他抬手抱拳,響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響,原來他雙臂纏繞著兩串鐵鏈,一直垂到地上。 鐘魁收回手指,女鬼的神魂開始消散,如螢火點點,紛紛飄蕩向立于河岸的鬼差。 她泣不成聲道:“謝過鐘公子,希望來世可報大恩?!?/br> 鐘魁笑著擺手道:“不用,切莫再與我扯上關系了,下輩子安心當你的千金小姐?!?/br> 女鬼最終被那個類似巡狩使節的酆都大鬼差帶走,埋河河面和空中的烏云黑霧驀然一卷而散。 臨了,那鬼差有意無意瞥了眼陳平安的陰神。 鐘魁抹了把額頭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陳平安提醒道:“你這陰神果然不同尋常,竟然可以不受壓制,難道你以前走過光陰長河?這不可能吧?”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我覺得九娘應該會喜歡上你的?!?/br> 鐘魁眼前一亮,驚喜道:“你真這么覺得?” 陳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氣一下,別當真?!?/br> 鐘魁苦笑不已,然后喃喃道:“被你耍了,被你耍了?!?/br> 鐘魁突然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嘖嘖道:“我真牛氣啊,如我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見了?!?/br>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還能寫打油詩,當賬房先生?!?/br> 鐘魁哀嘆一聲,道:“跟你聊天,真沒勁?!?/br> 碧游府并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于山谷之中,距離河水有十數里遠,加上這段河流兩岸山路不通,窮山峻嶺,人跡罕至。許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要一年一次登門寒暄,早已是官場慣例,但地方官員想要拜訪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龍見首不見尾,免去他們許多辛苦。 金頂觀師徒尹妙峰和邵淵然是修行中人,當然不會覺得有何難處。來到碧游府大門前,尹妙峰朗聲報上名號,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還報上了師門金頂觀。沒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氣,大泉修士都聽說過,尹妙峰生怕自己不搬出金頂觀,碧游府今晚很可能不會開門。 不過這位葆真道人還是想錯了,哪怕他報出了金頂觀和邵淵然師祖的身份,碧游府依舊大門緊閉,連個看門的門房雜役都沒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悅,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再次懇請埋河水神開門一見,還坦言自己帶著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淵然則越發好奇,師父到底是為了什么大事,才害得他們兩個吃這一頓閉門羹。 占地百余畝的巨大府邸燈火輝煌的大廳中,有個矮小女子正一腳踩在長凳上,埋頭吃著桌上那碗面條。 準確說來,是一大盆,比她兩個腦袋還大,正是爆炒鱔魚面。 大廳里站著好些個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在埋河中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輕聲問道:“娘娘,真不見那兩位金頂觀道士?” 女子頭都沒抬起來,下筷如飛,發出嘩啦啦的吃面聲響,含糊不清道:“見個屁!說來說去就是那套說辭,煩死個人?!?/br> 她突然抬起頭,對一名正在摘下袖套的廚子說道:“燒得不錯,下次多放些辣椒,放個三四兩的,這味道就更好了。別忘了,最好是劉老三鋪子的朝天椒,那個辣味最正宗!” 那廚子模樣的憨厚漢子好像是個結巴,點頭道:“娘……娘,我……我……曉得了?!?/br> 矮小女子翻了個白眼,憤憤道:“娘你大爺的娘,老娘還是黃花大閨女!” 她突然心頭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滿臉殺氣,罵道:“他娘的,還有人敢在祠廟那邊搗亂?膽子有點肥??!” 桌上出現一縷煙霧,如人焚香,煙霧里有一名老嫗的聲音響起。 女子凝神聽完,殺氣騰騰地打了個飽嗝,又低頭彎腰,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爆炒鱔魚面,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門檻附近的時候,她對老管家說道:“我要去趟祠廟,你去打發了門外客人,就說還是那么個意思,除非朝廷能夠讓書院拿出那本書,否則咱們碧游府就寧肯守著那塊舊匾?!?/br> 老管事愁眉苦臉,他雖然敬重這位水神娘娘,卻也不畏懼,徑直問道:“娘娘,萬一那兩位道門神仙動了肝火,將我打得魂魄皆無,如何是好?那以后誰給娘娘你去人間市井置辦物件?” 她“呸”了一聲,斥道:“怕死就怕死,還給自己找由頭?!闭f是這么說,她一步跨出門檻后,就沒了蹤影,只有話語回蕩在碧游府門外:“好好說話,不許殺人……錯了,是不許殺仙?!?/br> 埋河水神廟內,憑空出現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劍,沒帶上那把鐵槍。身處金身祠廟地界,她一步就來到了那兩個罪魁禍首身前,責問道:“你們兩個,怎么回事?為何要在此生事?那個刺史強行丟進來的廟祝老婆娘,說話從來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過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幾斤的措辭,可此地動蕩,我一清二楚,你們說說看,我聽著便是?!?/br> 與陳平安和鐘魁對峙的她一邊說話,一邊悄悄后退。不是忌憚什么,而是仰著脖子與人說話,她覺得太沒面子了。 等到無須如何抬頭,她才停下身形,記起一事,自我介紹道:“對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br> 鐘魁便將過程說了一遍,簡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聽完之后,輕輕點頭道:“差不多是這樣了,那么你們隨意逛,我會讓那廟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對你們使絆子?!?/br> 鐘魁見她要走,趕緊挽留道:“我還真有正經事找你?!?/br> 她臉色凝重,作為統轄埋河水運的正統水神,先前此地動靜詭譎,有人遮蔽了天機,好似方圓十數里都被山霧籠罩,使得她無法探查其中古怪,但是對方大致深淺,她心中有數,比起那頭棘手的水妖,只強不弱。雖然身處祠廟之中,她的戰力比水底更勝一籌,但是打架這種事情,她一個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個讀書人把話說清楚了,那就當作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鱔魚面嘛。 不承想眼前的書生還有正經事要說,難道還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宮一事? 她直截了當問道:“你是大伏書院的人?” 鐘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別‘果然’了,打住打??!”她舉起一只手,打斷了鐘魁后邊的客套話,沒好氣道,“你們讀書人喜歡溜須拍馬,果然不假?!?/br> 陳平安覺得有趣。 鐘魁撓撓頭,問道:“真不能換一本圣人典籍?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鉆牛角尖,大泉劉氏皇帝會很為難,蜃景城那位書院君子,說不定也會惱火于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們大伏書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這要求,過于不合常理了?!?/br> 她點頭道:“我曉得是我要求過分了,所以你們就別答應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么碧游宮。對了,希望你們書院千萬別遷怒大泉朝廷,真有什么事,就沖著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碧游府這點擔當,還是有的?!?/br> 鐘魁無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討要那位圣人的典籍?難不成你還與那位圣人認識?”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勁搖頭,道:“我一個小小水神,哪能認識那位學問比天大的文圣老爺,就是看過他老人家的書,覺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璣,寫得比道理很大但措辭沉悶的禮圣,還有學問更差勁一些的亞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師跟文圣老爺相比的話,勉強算是不相上下吧……” 鐘魁眨了眨眼睛,道:“水神娘娘,你當著一位書院君子的面說這話,不怕被雷劈死嗎?嗯?” 鐘魁終究出身于最正統的亞圣一脈,何況他的授業恩師——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從中土神洲那座亞圣府邸走出來的。 鐘魁氣歸氣,倒還不至于對眼前這位水神娘娘做什么,但是不嚇唬她一下,又良心難安。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鐘魁擔心此地異象引起了坐鎮桐葉洲中部的先生的注意,以神通觀望此地山水,那么他這會兒要是還不仗義執言,為自己所在的這支文脈挽回點顏面,回去之后還不得被先生罵死? 大概是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擇言,已經屬于大不敬了,水神娘娘眨了眨眼睛,告辭道:“我家里還有碗面條沒吃完,得回去了,涼了不好吃?!?/br> 陳平安一言不發站在旁邊,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埋河水神廟的廟祝老嫗,是當地刺史府邸的親信,除了刺史大人的引薦,她自己又花了許多家底銀子,跟蜃景城禮部衙門打點關系,才得以占據這么個油水十足的位置,不知有多少練氣士眼紅。老嫗先前以焚香告神的手段,跟碧游府告狀,這會兒不用水神娘娘提點什么,自己就消停了,徹底沒了報復的心思——不敢,萬萬不敢。 大伏書院的年輕君子,放個屁都能崩死她。 大泉王朝為何數十年來蒸蒸日上,在桐葉洲中部隱約有諸國盟主之勢?除了皇帝英明神武,文臣武將群英薈萃之外,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為蜃景城有一位君子坐鎮,而北晉、南齊這些傳統強國,如今連書院賢人都沒有一個。 眼前這位書院君子,如此年輕,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威懾。 而立或是不惑之年才艱辛考取狀元郎,這與少年神童一舉奪魁,是天壤之別。 廟祝老嫗和那個返回岸上的老修士,像是兩個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錯蒙童。這兩位老神仙,與碧游府關系很一般,曉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們,礙于刺史府和朝廷顏面,娘娘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撈錢一事,只要不過分,就不會與他們水神廟計較。 只是今晚有些難熬了,因為水神娘娘和祠廟不再是他們的護身符。 鐘魁厲聲呵斥道:“一個是負責祠廟香火的廟祝,一個是大泉朝廷的駐州修士,半點惻隱之心都沒有,不問青紅皂白,就要仗勢行兇,難怪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除了大妖禍害之外,你們兩個同樣難辭其咎!” 老嫗和老修士嚇得臉色雪白,書院夫子“正衣冠”后的金口玉言,每一個字都重達萬斤,可不是什么虛言。 水神娘娘沉聲道:“埋河水鬼泛濫一事,主要還是我的過錯?!?/br> 鐘魁一揮袖子,絲毫不賣水神娘娘的面子,斥道:“兩回事!這兩人職責如此重要,卻想著事事省心省力,不肯多問半句,不愿多想半點,何等瀆職!他們又不是那躺著享福的富家翁,在其位謀其政,在這里,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涉及朝廷的山水氣運!” 兩位老神仙肝膽欲裂,看這架勢,已經扯到了朝廷大義,若是年輕君子再往書院宗旨上邊靠,他們兩個豈不是要萬劫不復? 老嫗率先跪地求饒,無非是些以后絕不再犯的言辭。老修士也彎腰作揖,說自己愧對朝廷信任,日后必然鞠躬盡瘁。 鐘魁冷哼道:“念在你們初犯,就由水神娘娘處置?!?/br> 兩人趕忙起身致謝,再向水神娘娘請罪。 鐘魁嫌兩人實在礙眼,揮袖訓斥道:“還不速速返回祠廟閉門思過,少在這邊丟人現眼!” 兩人狼狽離去。 鐘魁轉頭對水神娘娘正色道:“身為埋河水神,受萬民供奉,你好歹管一管下邊的人,別總盯著那頭水妖。神道香火一事,可不只是打打殺殺。燒香百姓若是心誠,哪怕一年只有一炷,香火都不算斷,可若是轄境內人人利欲熏心,來此燒香,只為索取,對你并無太多誠心,又能如何?數百年香火,香霧漫天,連大晚上還有數百人在外邊等著進廟燒香,聲勢比蜃景城的文廟和城隍閣都要大了,真正的香火每天到底有幾斤重,凡夫俗子不清楚,廟祝不清楚,你身為埋河水神,能不知道?若非靈感娘娘殿的存在,幫你拉攏了一大批誠心婦人的香火供奉,你的水神廟、碧游府早就被那天賦異稟的水妖,給鏟平了!” 水神娘娘破天荒有些心虛和羞赧。 鐘魁不再言語。陳平安心湖已平靜,兩次游歷浩然天下,外人提起齊先生和文圣老秀才,只有三次。 東寶瓶洲彩衣國的城隍爺沈溫,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順序之說,再就是眼前這位水神娘娘,竟是讀過了書,便成為文圣老秀才的……崇拜者,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仰慕,是近乎癡迷,連陳平安都不敢說老秀才的學問連至圣先師也不過堪堪持平。崔東山當年也只說自己的先生文圣學問通天,在世間讀書人眼中如日中天,卻并沒有與任何一位文廟神像圣人比較。 何況向大伏書院請出一本儒家典籍,供奉于祠廟之中,涉及一位神靈的金身根本,更兼還牽扯到山水神祇夢寐以求的府邸升宮。 陳平安對于這位水神娘娘的決定,既震驚不解又由衷高興,就好像世間人海茫茫,終于遇到了一個同道中人。 鐘魁對陳平安說道:“知道為何道理講得通嗎?不只是兩巴掌的事情,甚至都不是因為我的君子身份?!?/br> 陳平安確實好奇,誠心詢問道:“怎么說?” 鐘魁神色慷慨道:“是我們儒家書院用一部部圣賢典籍,千年復千年的教化,和七十二座書院在九大洲立得住,使得山上山下,人人心生敬畏。若是書院夫子們,處處只靠武力,山上山下自然口服心不服,只會積弊叢生。我鐘魁不過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罷了?!?/br> 陳平安覺得有些古怪,鐘魁當下的言行舉止,跟平時可謂天差地別。 當然,鐘魁所說之理,挑不出毛病。 鐘魁眼珠子轉悠幾下,擺出豎耳聆聽的姿勢,笑出聲,低聲道:“先生總算走了,想必今夜風波,已經被我應付過去。因禍得福,哈哈,說不定下次返回書院,先生還會口頭嘉獎我幾句?!?/br> 陳平安無言以對,這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鐘魁。 埋河水神娘娘大開眼界,差點要懷疑此人的君子身份,是不是偽造。 鐘魁拍了拍肚子,問道:“給你說的那碗面條勾起了食欲,我們去你碧游府上吃頓夜宵?” 陳平安皺眉道:“不遠處就有夜宵攤子?!?/br> 如今陳平安早已不是不諳世事之人,當初文圣老秀才神像被搬出文廟,還被人砸了,所著典籍,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毀,九大洲的七十二書院,要么是山主親自出面,至少也是一位君子來負責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不得有誤?,F在一旦他摻和到埋河水神廟、大泉朝廷與大伏書院之中,只要被有心人利用,到時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 已經蓋棺定論的文脈之爭,后世最不用講理,為何?因為圣人們早已說盡了道理。 那位身形玲瓏的水神娘娘,好像改變了主意,主動邀請兩人去往碧游府,笑道:“祠廟外邊的攤子,哪里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夜宵?來來來,我正好拿出一壇百年陳釀美酒,款待兩位貴客?!?/br> 她是想著用這位書院君子的身份,狐假虎威,來壓下碧游府外兩位劉氏供奉的軟磨硬泡。 她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的計謀不比那頭水妖遜色。她越想越開心,傻乎乎樂呵呵笑著。 陳平安有些無奈,這水神娘娘也過于實誠了些,好歹等到將人騙進了府邸,你再偷著樂不遲啊。 鐘魁裝眼瞎,視而不見,拉著陳平安,只說想要看看那壇窖藏百年的美酒,比不比得上客棧的五年釀青梅酒。 今夜現身水神廟,已經無法掩人耳目,又有鐘魁當場訓斥廟祝、老嫗,水神娘娘便干脆放開了手腳,朝埋河伸手一抓,河水頓時激蕩不已,涌出一條水柱,在掠向岸上后,變化為一條栩栩如生的黃色蛟龍,長達百丈。蛟龍來到山上廟外,溫馴俯首,埋河水神躍上龍首,鐘魁拉著陳平安飄掠而上,站在蛟龍脖頸之間。 蛟龍擰轉身軀,從岸上返回埋河,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弋而去。 岸上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們,親眼見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一個個跪地磕頭。起身后人人滿臉歡喜,深感此行不虛,得見水神娘娘顯靈,那是多大的福氣! 三人騎乘著蛟龍,很快就來到那座位于幽寂山林間的碧游府——看似離河頗遠,實則府邸底下,與水脈相連。府邸位于一座陣法中樞,能夠匯聚埋河水精,汲取整個埋河水域的香火氣運,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祠廟那尊金身神像,只是外在顯化而已。 門口那對出身金頂觀的道門師徒,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淵然,除了水神娘娘的閉門羹,還吃上了一頓夜宵,老管家讓廚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加上兩壺美酒,款待兩位揚言不見著水神娘娘便不離去的大泉供奉。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脾氣極好,既不闖入府邸,也沒有放狠話,那位葆真老道,只是跟他們笑著討要了這頓夜宵,讓生怕被打殺于門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動。 蛟龍化作一條溪澗,迅速消失在府外地上。 鐘魁心中了然,瞥了眼身邊的水神娘娘,她干笑著,裝傻扮癡。 道門師徒二人見到了鐘魁,立即起身相迎,走下臺階后打了稽首,自報名號。他們雖未親眼見到鐘魁以陰神陽神,離開客棧去教訓兩位皇子殿下,但是對于鐘魁這個名字,尹妙峰早有耳聞,如雷貫耳。最早是他們二人發現每當姚家鐵騎在邊境上展開廝殺大戰,戰場遠處,就會出現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書生,遙遙觀戰,從不插手,大戰落幕便悄然離去。 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向蜃景城詢問此事,竟無人能夠查出此人根腳,后來借助師門金頂觀,才得知鐘魁是大伏書院歷史上最年輕的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