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女和飛劍
風霽月,豈是那種見死不救之人?!” 年輕道人盤膝而坐,整張英俊的臉龐都快要皺成一團了:“接下來送往何處,也是麻煩啊?!?/br> 一直距離年輕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飛劍,迅猛前移一寸。 年輕道人耐心解釋道:“想要讓你主人活下來,貧道還需要一個幫手。對了,你去老槐樹那邊戳一片槐葉過來,貧道先替她吊住這一口元氣。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貧道不想為了救人而胡亂救人,到時候不小心耽誤了她的修行前程,這一樁新因果……又他娘的讓貧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飛劍好似在猶豫,劍尖微微顫抖。 年輕道人沒好氣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從鬼門關早走回來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飛劍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年輕道人低聲氣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齊靜春齊大先生倒好,亂點鴛鴦譜,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輕道人一手托腮幫,一手掐指算卦:“容貧道來算算,將你送到小鎮哪戶人家,你既能活下來,對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從盧家……盧家不行,跟趙家差不多,已經機緣在身,那就宋家?” 這邊小巷里的年輕道人話音未落,福祿街上的宋家門庭,張貼在大小門扉上的所有門神,瞬間失去神采,黯淡無光,還有凡人rou眼不可見的縷縷青煙升起。 庭院深深處,有一個滄桑老人推門而出,赤腳站在院子里跳腳怒罵道:“是哪個王八蛋在謀害我宋氏基業?!出來一戰!”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自言自語:“福祿街的劉家,瞧著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兒,試試看?” 劉家那塊傳承千年的家族廳堂匾額,砰然碎裂,出現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裂縫。 有老嫗嗓音渾厚,以龍頭拐杖重重敲擊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來一見?!” 年輕道人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那就桃葉巷的魏家?一看你們家就是積善積德的,肯定承受得起這份因果?!?/br> 很快就有老人以秘術傳音,向學塾那邊怒吼道:“齊靜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趕緊滾蛋,把位置讓給阮邛!讓他來收拾這個鬼鬼祟祟的家伙!還是說這一切,就是你齊靜春本人在發泄私怨?” 有個男人在小鎮廊橋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領著人挖井,站直身后,他面向北方嘴唇微動。仿佛一聲聲春雷,在福祿街和桃葉巷上空滾滾響動:“夠了!不許對齊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絕不會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鎮事務!” 一時間,天地寂寥,萬籟寂靜。 而那個小巷推車旁邊坐著的罪魁禍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將那片飛劍帶來的翠綠槐葉,丟在她鮮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葉觸及少女手心傷口后,如冰雪消融,轉瞬消散。 年輕道人感慨道:“每每見到此情此景,都要為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醞釀了半天,他也沒能想出讓自己滿意的言語。 年輕道人最后低頭,看著微微有些氣色流轉的少女,有些犯難:“既然你牽扯到的氣數,比貧道想象的還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了。小鎮之上,六百戶人家,盤根交錯,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氣息,你要說讓貧道找個有氣數縈繞的家伙,輕而易舉,可是找個窮光蛋,比登天還難啊。這就像是在朝會大殿上,找個當大官的,容易,找個乞丐,你讓貧道怎么找?” 年輕道人咦了一聲。還真找到這么一個可憐蟲。 他沒有絲毫驚喜,反而悚然,閉上眼睛,捫心自問。 年輕道人嘆了口氣:“不管怎么樣,先看你會如何選擇,貧道絕不強求,你若是不愿,貧道便自己擔起這份因果好了?!?/br> 最后他學僧人雙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薩顯靈,一定要讓貧道渡過此劫啊?!?/br> 泥瓶巷中。 年輕道人彎腰推著一輛雙輪車,來到一處院門外停下,敲門后,問道:“陳平安在嗎?” 推車上,角落縫隙里,放著一把雪白鞘的長劍,鞘內飛劍病懨懨的,像是在嫌棄年輕道人找了這么個破落戶。 年輕道人已經想好一大堆措辭,來應對陳平安那個“是誰”的問題,但是出人意料,院門很快打開,顯而易見,陳平安直接跳過了那個環節。 泥瓶巷是小鎮最為狹窄逼仄的巷弄,年輕道人的雙輪木推車不可能放在外頭攔路,好在陳平安雖然看著骨瘦如柴,沒幾斤氣力,事實上膂力不小,幫著年輕道人將頗為沉重的推車一起弄進了院子,并不怎么費勁。從頭到尾,陳平安都沒有說什么,這就讓關上門后的年輕道人有些尷尬了。這就像一個人厚著臉皮去登門借錢,主人好茶好酒好rou殷勤招待著,客人但凡剩下點良心,都會愈發難以啟齒。 年輕道人想著橫豎是難堪,不如來個痛快,就掀開覆在推車上的一張棉布褥子,露出一個身體側臥蜷縮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卻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強地遮擋著主人的容顏,不知為何,當掀開那層單薄被褥后,頓時有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陳平安這時候才發現少女一身黑衣,隱約有鮮血滲透出來。陳平安倒是沒有想到一塊小小被褥,為何就能完全掩飾住這股濃重氣味,只是后退數步,問道:“道長,你要做什么?” 年輕道人說道:“救人!她受了重傷,小鎮上無人愿意救她,也怪不得他們各掃門前雪,所以貧道思來想去,覺得你有可能會是個例外?!?/br> 陳平安一語命中要害,問道:“她怎么受的傷?” 年輕道人臉不紅心不跳,道:“貧道方才推車經過牌坊樓的時候,見這個外鄉年輕女子,竟然說是去對‘氣沖斗?!@幅匾額進行拓碑,帶著拓包、刷子等物,噌噌噌就爬了上去。至于拓碑啊,怎么說呢,就是這么個臨摹勾當,大體是讀書人吃飽了撐的,一時半會兒貧道也說不明白,反正這個小姑娘爬上去后,低頭彎腰坐在橫梁上,看得貧道心驚膽戰,只得停下來,時不時提醒她一聲,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過入神,冷不丁,啪嘰一下,就結結實實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邊地面,不比你們泥瓶巷,硬得跟福祿街青石板差不多,這下可好,摔得估計五臟六腑都傷到了。貧道是出家人,必須要慈悲為懷啊,不能不管,對不對?這一路過來,家家戶戶都嫌棄她一身鮮血,剛過完年沒多久,太晦氣,哪里愿意抬著她進家門。貧道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所以這不實在沒法子,才找到你這里來。說句難聽的,要是連你也不愿收留她,貧道也不是什么能夠從鬼門關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著這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氣,再盡力找處地方,挖個坑,立塊碑,就當了事?!?/br> 年輕道人故意講得語速極快,咬字也不清晰,顯然是想著把陳平安給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過關再說。萬事開頭難,只要起個開頭,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無絕人之路,總有柳暗花明的時候。 陳平安眼神復雜,看了眼滿臉希冀的年輕道人,又瞥了眼死氣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戰后,點頭道:“怎么救?” 年輕道人頓時神采飛揚起來:“得嘞!有你陳平安這句話,就算成了一半,別看她看著傷勢可怕,感覺像是閻王爺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實沒你想的那么夸張……當然了,方才貧道所說也句句是真,這其中涉及種種玄機。譬如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極其強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傳門道,能夠護住她至關重要的心竅和丹室等;還有就是咱們小鎮,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br> 年輕道人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機,干笑道:“反正你也聽不懂,對吧?” 陳平安認真道:“聽不懂,但是大多記得住?!?/br> 年輕道人試探性問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聽敲門嗓音,就知道是貧道這個擺攤的算命先生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對?!?/br> 年輕道人又好奇問道:“你記性很好?有多好?” 陳平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輕道人笑著解釋道:“她現在處于一種比較玄之又玄的狀態,不能隨意挪動身體,最好稍等片刻?!?/br> 陳平安將信將疑:“我看東西,比聽別人說話,更容易記得住?!?/br> 年輕道人追問道:“打個比方?” 陳平安想了想:“比如我們那座龍窯的窯頭,姚師傅,他的‘跳刀’技術,是小鎮所有老師傅里最厲害的,我其實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細節了,但是……” 年輕道人笑著接過話題:“但是你的手腳始終跟不上,對不對?” 陳平安眼睛一亮,使勁點頭。 年輕道人會心一笑:“那你有沒有想過,姚老頭的那手絕活,真正厲害在什么地方?” 陳平安臉色晦暗:“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后來劉羨陽跟我說,姚老頭說跳刀這門手藝,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穩,而不僅僅是手穩。我聽到這些話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著急,越心急,手越亂,越亂就越容易出錯,一出錯,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頭,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龍窯那邊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br> 年輕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話叫,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扇思耶攷煾档?,根本就沒想著把你領進門,你又如何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我手腳笨,不說跟劉羨陽比,就是一般的學徒,我也比不上。姚老頭看不上我,不奇怪?!?/br> 年輕道人突然笑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穩’兩個字,有多難悟?很難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br> 陳平安仍是搖頭道:“就像小溪里抓魚,我站在水深不到膝蓋的地方,彎個腰抓到魚,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個猛子扎下去,憋氣很久抓到魚,那也是抓。同樣是抓到了魚,道長,但是這兩者不一樣的,對吧?” 年輕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說道:“咱們可以救人了?!?/br> 陳平安愣在原地,年輕道人也愣了愣:“發什么呆,將這個姑娘抱到屋里床上??!” 陳平安紋絲不動:“然后呢?” 年輕道人天經地義道:“當然是先幫姑娘換上一身潔凈的衣裳,然后再去藥鋪抓幾味補氣養元的藥材,到那個時候,就需要貧道親自出山,一展身手了?!?/br> 陳平安黑著臉問道:“姑娘醒過來后,我會不會被她打死?” 年輕道人斬釘截鐵道:“不會!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間豈會有如此忘恩負義之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氣勢驟降:“大概不會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試探性問道:“隔壁家有個姑娘叫稚圭,讓她來做這些事情?” 年輕道人無奈道:“不可以,問題癥結就在這里?!?/br>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蹲在地上,雙手撓著腦袋。 年輕道人突然問道:“你就沒有想問的?你問出口的話,貧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盡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陳平安嘆了口氣,起身道:“先救人?!?/br> 年輕道人笑逐顏開:“善!” 他悄然拂袖,將一柄蠢蠢欲動的飛劍,死死壓制在鞘內。 陳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內走,將她輕輕放在墊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劉羨陽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剛剛修好沒多久,床底下墊了條板凳。 年輕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門檻,環顧四周,家徒四壁,不過如此。 年輕道人一拍腦袋,出門去拿紙筆,準備開個方子讓陳平安去抓藥。 回到屋子后,年輕道人搖了搖頭,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邊,心想著這貧寒少年,板上釘釘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原來坐在床沿上的陳平安,已經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露出一張滿臉血污的蒼白臉龐。 所謂的七竅流血,大概就是陳平安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面。 陳平安連忙起身,先從桌邊拿了條凳子放在床邊,然后快步跑去一處角落,那邊搭了一個小木架,整齊地放著鍋碗瓢盆,木架旁邊,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擋蚊蠅的小水缸,水缸里裝滿了從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打來的井水。陳平安拿了只木盆和葫蘆瓢,蹲在水缸旁,從陶缸里舀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將一塊干凈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邊放在凳子上,開始幫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輕道人轉過頭,揚起手里一張紙:“福祿街那邊有家小藥鋪,你拿這個方子去抓藥?!?/br> 陳平安疑惑道:“道長先前不是說……” 年輕道人一臉懵懂,眨眨眼道:“對啊,貧道是說讓你抓藥的時候小心一些,不要過于高調張揚,以免弄得滿城風雨,壞了姑娘的名聲?!?/br> 陳平安哦了一聲,一邊清洗棉布一邊問道:“道長有沒有抓藥的錢?” 年輕道人頓時緊張起來:“你沒有?” 陳平安將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從何處取出的金色銅錢,輕輕按在桌面上:“道長,我拿這個跟你換普通銅錢,至于怎么個換法,道長你說了算?!?/br> 年輕道人思量片刻:“桌上這枚銅錢,就夠買藥方上的東西了。貧道這就去給你取錢?!?/br> 很快,年輕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銅錢,還有幾粒碎銀子,一股腦兒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叮囑道:“這盆水,回頭我來倒,道長不用幫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較喜歡新鮮事情,讓他瞧見了,不好?!?/br> 年輕道人鄭重其事道:“陳平安,你難道就沒有想問的問題?” 陳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過銅錢和碎銀子,做到心中有數后,小心翼翼收起來,眼神示意出去說話。兩人走出門檻后,陳平安抬起頭,緩緩道:“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常人。姚老頭很早喝醉酒時就說過,我們小鎮不同尋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么地方奇怪,姚老頭也說不出個什么來,我當然就更不懂了。這次顧璨說那個說書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顧璨雖然挺惹人煩,可這件事情,我知道他沒有說謊。就像……”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就像今天有個子很高的女人,在門外這條巷子里,她用手指彈了我額頭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說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說的話,是真的?!?/br> 年輕道人臉色沉重。 陳平安最后說道:“道長你說你寫的符紙,燒了后,能夠給我爹娘帶去好運,我其實是相信道長的。所以道長找上門來,說讓我救人,我剛才沒有說什么,但是我希望道長答應我一件事情,如果答應,接下來道長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沒有問題,如果道長不答應,這趟抓了藥,再幫道長煎完,我就會趕人了?!?/br> 年輕道人問道:“什么條件,你說說看?!?/br> 給人印象一直很平穩老練的陳平安,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當時我很小,不知為什么,小時候很多事情,我都記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樣,總是模模糊糊,記不真切。后來吃了一段時間的百家飯,是靠著街坊鄰居才活下來的。有一次我無意間聽人說起,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聽他們口氣,應該不是一個怎么吉利的日子,隔壁有個人說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陳平安一直在繞彎子,停了停,終于直奔主題,低下頭,語氣沉悶:“幫道長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死了,道長能不能幫我下輩子投胎,還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輕道人沉默不言。 陳平安咧嘴一笑,撓撓頭:“不行就算了。確實,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是我為難道長了?!?/br> 年輕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辦?” 陳平安猛然轉過身,背對著年輕道人,揚起拳頭揮了揮,破天荒開起了玩笑:“她長那么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輕道人望著故作輕松、推門離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陳平安,好像想起了誰,一下子就淚流滿面了。 陳平安走出泥瓶巷的時候,剛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將蔡金簡送去顧璨家后,沒有急于回家,而是穿過巷弄那頭,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邊的小鋪子,雖然沒有購買什么物件,心情仍是不錯,一路蹦蹦跳跳,歡快輕盈。 生長于鄉野,好似帶著一股青草香的少女,與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閨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見到陳平安后,沒有像以往那般低斂眉眼,微微加快步伐側身而過,反而停下了腳步,凝視著這個不經常打交道的鄰居,欲言又止。 陳平安對她笑了笑,小跑著擦肩而過,然后跑得越來越快。 稚圭安安靜靜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轉頭望去,陽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頑強的野貓,四處流竄,長得不咋樣,但好像也餓不死。 稚圭在小鎮上并不討喜,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她不管是去鐵鎖井打水,還是趕集買東西,或是給少年添置文房用品,總給人一種不合群的感覺。她也沒有什么同齡的玩伴,遇上熟人從來不愛多說話,對于偏好熱鬧喜慶的小鎮百姓而言,這樣的少女,實在是很難親近起來。 在這方面,陳平安的境況和婢女稚圭,其實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陳平安雖然也不愛說話,但其實本身性格絕對不惹人厭,相反,陳平安生性溫和友善,從來沒有什么刺人的鋒芒,只是家境敗落的關系,又早早去了龍窯燒瓷討生計,才顯得和鄰里之間關系沒有那么熟絡。當然,泥瓶巷的街坊們,對于陳平安的生日,確實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五月初五,在小鎮鄉俗里,屬于五毒并出的“惡日”,陳平安在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紛紛去世,他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獨苗,自然而然會讓人心里頭犯嘀咕。尤其是上了歲數、喜歡在老槐樹那邊湊熱鬧的老人,對于這個泥瓶巷的少年,尤為疏遠,私下也會告誡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當孩子滿臉不情愿,刨根問底問為什么的時候,老人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此時一個修長身形從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邊,婢女稚圭轉過頭,一言不發,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轉身與她并肩走在泥瓶巷里,那人正是學塾先生齊靜春,小鎮唯一的讀書人,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 稚圭腳步不停,臉色冷漠:“我們兩個,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嗎?而且先生你別忘了,之前確實是你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我一個小小的賤籍奴婢,當然只能忍氣吞聲。但是從最近開始,先生你那座遠在不知幾千萬里外的法脈道場,好像出了點問題,對吧?所以現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齊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罷了,暫且入鄉隨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沒有想過,你雖是天地眷顧,應運而生,可是當真以為我沒有壓勝的手段?還是說你覺得幾千年前,四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圣人,聯袂蒞臨此地,親自訂立規矩,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有留下半點后手?說到底,你只是坐井觀天罷了。蒼穹之高,大地廣袤,遠遠不是井口那點光景模樣啊?!?/br> 稚圭皺了皺眉頭:“齊先生,你也莫要拿話來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爺宋集薪,對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不感興趣,也從來不信。先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罷,我都接著?!?/br> 齊靜春緩緩道:“勸你脫離此處樊籠后,不要得寸進尺。涸澤而漁,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不管是否結為道侶,都應當收斂銳氣,不可跋扈恣睢。這并非什么威脅,而是離別之際,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br> 照理說,兩人身份天壤之別,婢女稚圭卻極為不卑不亢,甚至當下氣勢還要隱約壓過齊靜春半頭。她譏笑道:“善意?數千年來,你們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畫地為牢,拿此地作為一塊莊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復一年,千年不變,怎么到了現在,才開始想起要同我這孽障‘與人為善’了。哈哈,我聽少爺說過一句話,被你們很多人奉為圭臬,叫作‘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吧?所以也怪不得齊先生,畢竟……” 齊靜春繼續前行,輕輕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后。婢女稚圭臉色微變。 兩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一處地方,四處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遙遙的頭頂上方,有無數孕育著神圣氣息的光線灑落而下。 他們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黃色的陽光從井口緩緩落下。 齊靜春一襲青衫,衣衫上有陣陣流光,流轉不息。浩然之氣,正大光明。 稚圭先是面容猙獰,只是很快就恢復了臉色淡漠的麻木模樣,呢喃道:“六十年佛門梵音,如耳畔打雷,聲聲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箓,如附骨之疽,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氣,遮天蔽日,無處可躲。六十年兵家劍氣,如地牛翻身,無處不被濺射。每一個甲子就是一次輪回,整整三千年了,永無寧日……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所謂大道根柢,到底在哪里,先生書本上的白紙黑字,先生傳道授業解惑時的微言大義,我看得到聽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癡癡望向那位正氣凜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窮鄉僻壤籍籍無名的教書匠,也是儒家山崖書院的齊靜春,一個連大隋王朝權勢大貂寺也要尊稱一聲“先生”的讀書人。 稚圭突然笑了,問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勸我向善?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儒家那位至圣先師,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過‘有教無類’?” 齊靜春搖頭道:“跟你講一萬句圣人教誨,也沒用?!?/br> 稚圭看似在和這位儒士云淡風輕地閑聊,實則整個人就像一張緊繃的弓,眼角余光不斷打量四周,尋找破局的蛛絲馬跡。 齊靜春對此視而不見,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實有無窮無盡的憤怒、怨恨、殺意。我并非容不得異類,只是你要知道,隨意起惻隱之心,泛濫施行慈悲之舉,從來不是真正的三教教義?!?/br> “我們家少爺經常念叨,跟讀書人掰扯道理,最沒意思了?!敝晒绯读顺蹲旖?,瞇起那雙詭異的黃金重瞳,“原來齊先生是真的回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齊靜春一笑置之:“道理講不通無妨,但是只要我齊靜春在世一天,還有資格坐鎮此地一日,你這忘恩負義的孽障,就別想張牙舞爪!” 稚圭伸手指了指自己,笑問道:“我忘恩負義?” 齊靜春怒色道:“當年在你最虛弱之時,不得不低頭俯首,主動與人締結契約,是誰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誰這么多年來,一點點蠶食掉他的僅剩氣數?!” 稚圭笑道:“餓了,就要找東西吃,把肚子填飽,這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嗎?再說了,他本來就沒什么大的機緣,早死早投胎,說不定下輩子還有點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這種無根浮萍留在小鎮,嘿,那可就真是……” 齊靜春一揮大袖,輕聲喝道:“住嘴!” 他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豈是你可以一言斷之?!人生各有命數緣法,你有什么資格替他人做出選擇?!” 稚圭頭頂,憑空出現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氣勢威嚴,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鎮壓邪祟,迅猛按在她腦袋上,迫使她瞬間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面??念^聲,砰然作響。 低頭的稚圭,雙手撐在地上,掙扎著起身,不見容顏的她,發出一陣陰惻惻的笑聲:“你們可以壓我低頭,但我絕對不認錯!” 那只威勢磅礴的金色大手,扯住稚圭的腦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頭。此次聲響重如春雷。 齊靜春沉聲道:“別忘了!這一線生機,是圣人們給你的,并非你爭取而來!否則別說鎮壓你三千年,三萬年又有何難?!” 始終被按住腦袋的稚圭嗓音沙?。骸澳銈兊墓菲ù蟮?,我偏不走!” 齊靜春高高抬起手臂,對著身前虛空猛然拍下:“放肆!給我鎮!” 從井口投下的金黃光線中央,浮現出一方白玉印章,丈余長寬,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個古老文字,有極其鮮紅刺眼的沁色,無數紫色雷電縈繞印章,滋滋作響。 隨著齊靜春一聲令下,真可謂是傳說中的言出法隨,巨大印章從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稚圭的背脊。 這一枚蘊含天道威壓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實物,沒有將稚圭壓得整個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挾風雷迅速嵌入地面,再無蹤跡,好似雨點大雷聲小。但是一瞬間后,稚圭整個人像是被重物砸斷了渾身骨rou,一攤爛泥般癱在地上,無比凄慘。即便如此,少女有一只手五指如鉤,使盡全力,五指指甲好像正在地面上刻字。 齊靜春面無表情,冷聲道:“三次磕頭,是要你分別禮敬天地!蒼生!大道!” 稚圭眼神呆滯,沒有回應。 齊靜春輕輕揮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嚴:“我齊靜春不過是圣人門下一介腐儒,就能壓得你三磕頭,你出去之后,一旦為所欲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講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將你碾碎?” 齊靜春嘆了口氣:“你在此地,確是被鎮壓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世間哪里有絕對的自由。我儒家至圣制定種種禮儀,何嘗不是在為萬物蒼生,謀取另一種自由?只要你不逾矩,不違制,只需恪守禮節,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 稚圭抬起頭,死死盯住齊靜春。 齊靜春走出一步。天地恢復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陽光溫暖,春風和煦。 稚圭搖搖晃晃站起身,笑容慘白,微微露出森森的牙齒:“先生今日教誨,奴婢記下了?!?/br> 齊靜春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稚圭突然問道:“就算我對陳平安忘恩負義,但是先生身為出類拔萃的圣人門生,為何會袖手旁觀?為何只對弟子趙繇和我家少爺,青眼相加,對于身世平常的陳平安,不過爾爾?這何嘗不是與商賈做買賣無異,若是奇貨可居,便精心栽培,對待粗劣貨物,便敷衍應付,能否賣出好價格,根本不在乎?” 齊靜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br> 稚圭茫然。 當齊靜春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時,稚圭頓時浮現出滿臉不屑,狠狠呸了一聲。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經過陳平安家的時候,皺了皺鼻子,擰了擰眉頭,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于那個該死的讀書人的道行崩壞,當下小鎮已是處處天機泄露,就像一艘四處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顧不暇,更要為將來仔細謀劃一番,也就懶得去斤斤計較了。 當她推開院門后,一條粗看不起眼的四腳蛇,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角落躥出,飛快爬到她腳邊,被她氣呼呼地一腳踢飛。 陳平安屋子里,年輕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觀鼻鼻觀心。 前不久還是將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床上,盤腿而坐,也沒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張讓人記憶深刻的臉龐。 倒不是說少女如何傾國傾城,只是過于英氣勃發,很大程度上讓人忘記了她的出彩容貌。 少女雙眉不似柳葉似狹刀。當她以一種充滿審視的意味,凝視年輕道人的時候,后者有些難得的局促,分明沒做任何壞事,卻有些心虛。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趕緊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說好,你是貧道救下的,但背你進屋子,幫你摘去帷帽,再給你洗臉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陳平安,這棟破敗宅子的主人,是個黑炭似的窮苦少年,父母雙亡,當過燒瓷的窯匠,還跟貧道求過一張符紙來著。大體上就是這么多,姑娘你如果還有什么想問的,貧道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陳平安這就給賣得一干二凈了。 少女點了點頭,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誠心誠意說了句:“感謝道長救命之恩?!?/br>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輕道人干笑道:“無妨無妨,舉手之勞,姑娘無恙就好?!?/br> 黑衣少女問道:“道長不是東寶瓶洲人氏?” 年輕道人反問道:“姑娘也不是,對吧?” 她嗯了一聲。年輕道人也跟著嗯了一聲。 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笑道:“貧道姓陸名沉,并無道號。平時稱呼陸道人即可?!?/br> 少女輕輕點頭,瞥了眼陸沉的道冠。 陸沉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道:“那少年雖然有些事情不合禮節,但是事急從權,加上貧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br> 少女笑道:“陸道長,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br> 陸沉打哈哈道:“那就好,那就好?!?/br>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陸沉的笑容便隨之刻板僵硬起來。 她環視四周,眼神平淡,隨口說道:“我聽說此洲鑄劍第一的‘阮師’,打算在這里開爐鑄劍,我就一路跟到這里,希望他能夠幫我打造一把劍?!?/br> 陸沉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話,讓他親自鑄劍可不容易?!?/br> 黑衣少女明顯也有些煩惱:“是很難?!?/br> 這個時候,陳平安左手拎著一兜兜草藥包,右手拎著個小包裹,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門,才快步跨過門檻,將藥材放在桌上,輕聲道:“道長,你看看有沒有抓錯,如果有,我馬上去換?!?/br> 陳平安始終拎著包裹,轉身望向少女,盤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與陳平安對視。 黑衣少女平靜道:“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br> 陳平安下意識道:“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他有些神色尷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陳平安!” 寧姚倒是沒什么,陸沉忍不住哈哈大笑。 陸沉突然意識到氣氛有些不對勁,連忙轉移話題:“綠水潭龍鱗檉的嫩葉,哦,在咱們這兒就叫三春柳,它的葉子采摘時候不對,晚了七八天。還有這包龍飛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時候也太馬虎了,還有這紙堆花,楊家鋪子更是不像話,說好了三兩,怎么少了一錢的分量?” 陸沉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幾乎就沒一樣是滿意的,感覺像是跟楊家藥鋪有什么私人恩怨,但最后來了一個大轉折,蓋棺定論道:“這鋪子掌柜的良心給狗吃了,不過桌上這些藥材,煎藥救人倒是夠。當然了,這主要歸功于這位寧姚姑娘的身體底子好,跟楊家鋪子至多有半枚銅錢的關系?!?/br> 陸沉一拍腦袋,攤開一張素白紙張,一邊提筆寫字,一邊叮囑道:“差點忘了,貧道這就再給你寫一份煎藥的方子,這是件實打實的細致活,陳平安你可馬虎不得。貧道這藥方既是療傷,同時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于不敗之地的前提下,以戰養戰的上乘路數。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溫,不傷人,頂多就是所耗時日多一些,多買些藥材,無非是開銷銀子的事情。何時武火急煎,何時文火慢煎,貧道都已詳細寫在紙上,甚至什么時辰煎藥,也有講究??傊?,接下來一旬,陳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擔子的人,要不然怎么會有頂天立地大丈夫一說?切不可推脫責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說到“頂天立地”四字的時候,陸沉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 一服藥方不過半張紙,如何煎藥倒是用了兩張紙,字體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規規矩矩。 陳平安有些著急,問道:“道長難道之后就不管了?這種生死大事,道長是不是親自盯著更穩妥些?” 陸沉無奈道:“貧道這就要離開小鎮了,南澗國境內有貧道這一脈的宗門,有個典禮要舉行,貧道想去親眼看看?!?/br> 陳平安更加無奈:“道長,可是我不識字??!” 陸沉愣了愣,笑道:“沒關系,寧姑娘認得字,煎藥之前,你多問她相關事宜便是?!?/br> 少女點頭。陳平安還想要說話,陸沉猛然記起一事,從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瓏,對著印面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后對著書寫藥方的那張紙,重重按下,從紙面提起印章后,頗為滿意。印章收入袖子后,陸沉連同兩張紙一起遞給陳平安:“好好收著,小鎮上書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購買不易,如果真想學字,可以從貧道這服藥方學起?!?/br> 陸沉向寧姚笑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寧姑娘,那咱們后會有期?” 寧姚正色道:“陸道長,后會有期!大恩不言謝,將來只要需要在下幫忙,就可以飛劍傳書至倒懸山,只是道長記得,千萬別忘了署名‘陸沉’二字,否則倒懸山未必會允許飛劍進入山門?!?/br> 聽到“倒懸山”這個名稱后,陸沉顯然有些驚訝,欲言又止,寧姚微微搖頭,他很快領會心意,不再刨根問底。有些事情,對屋內的陳平安而言,不知道更好。 陸沉率先離開屋子,不忘拉上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貧道最后與你說些話?!?/br> 陳平安先將那包裹放在床上,跟寧姚說是新買的衣裳。 之后兩人來到院子,陸沉直接低聲問道:“以你的記性,想必早已認得第一服藥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著個讀書種子,‘不識字’這個說法,不是你攔著貧道離開的真正理由?!?/br> 陳平安回答道:“以道長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br> 陸沉啞然失笑:“你是覺得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怕無人照顧那個小姑娘?” 陳平安點頭道:“當時我既然開了門,就要負責到底?!?/br> 陸沉站在推車旁邊,雙指并攏,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齊靜春按入兩字劍氣的白鞘長劍悄悄飛進屋內,應該是寧姚不愿嚇到陳平安,便默認了這把飛劍的僭越之舉。陸沉思量片刻,他思考問題的時候,會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敲擊頭頂的蓮花冠,最后說道:“來此之前,聽一位師兄說過,做事情要講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貧道也不好太過死板苛刻,雖說世人各有各的緣法,可既然貧道所在宗門的根本教義,本就與一般道統宗門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緣,勉強還算是一段善緣,貧道不妨順勢而為,那簽筒和一百零八支簽,無法贈送給你,因果太亂,一旦理不清,又斬不斷,很是麻煩。至于那方私印,有點重啊,送給你,小鎮一旦沒了禁制,所有事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貧道不是害你是什么。唉,難不成要送點金銀銅錢?這未免也太不講究,太俗氣了些,貧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陳平安斬釘截鐵道:“陸道長,送錢的話,很講究,不俗氣!” 陸沉玩味笑道:“之前兩樣東西,你聽不懂,但是肯定曉得意義不小,為何不開口討要?” 陳平安緩緩道:“能夠最少裝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燒符紙給陰間長輩的道長,受了重傷、奇奇怪怪的姑娘,還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銅錢,以前是姚老頭嘴上說我們這里很奇怪,但是現在是我親眼看到了。如果遇上那兩個外鄉男女之前,我肯定會躲著你們所有人,今天門也不會打開?!?/br> 陸沉斜靠在推車上,沉聲道:“那名外鄉女子,用手指點了你的眉心,是一門強行開人竅xue的下作勾當,在武學上被稱呼為‘指點’,手法有高低之別,用意也有好壞之分。打個比方,你家院門并不牢固,對不對,她便故意用鐵錘敲打,門當然可以進,但其實壞了根基。試想一下,在以后風霜雨雪的天氣里,那個開門之人,早就腳底抹油,但是你這個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么辦?”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還算能夠吃苦?!?/br> 看著一點不像是說笑話的陳平安,陸沉氣笑道:“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強健、氣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歲不難;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舉,才是真正的致命傷,壞了你身軀本元不說,還斷了你的長生之路……準確說來,你本來剩下一線機緣,借著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轉的大運勢,未必沒有可能續上大道修行。這就像滾滾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龍魚蝦無數,運氣好的人,當然收獲大,但是哪怕運氣最不好的,別人撈起蛟龍蛇黿,他說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條小魚小蝦之類的?!?/br> 陳平安沒有滿臉駭然或是驚慌失措,安安靜靜站在那里,甚至沒有絲毫故作鎮定的跡象。 陸沉既無欣賞,也無貶低,輕聲嘆息道:“陳平安,年紀輕輕,看淡生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是不是覺得能活著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沒法子,老天爺實在不讓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對不對?因為死這件事,其實對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機會?”陳平安沒有否認。 陸沉突然罵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你能夠在浩浩渺渺的陰冥之間,僥幸與你爹娘相逢,當他們看到你的時候,是什么心情?” 陸沉越說越氣,伸出一根手指,使勁戳著陳平安的腦袋,像是要把這顆榆木腦袋給戳得開了竅:“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說里的白無常,頭頂高高的白帽子,每當他來到陽間拘押死人魂魄的時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頭,寫著四個大字:你也來了!陳平安!我問你,你爹娘見到你的時候,會不會很高興地問你陳平安:‘兒子,你也來了???’他們還能夠安心去投胎嗎?你真以為世間有幾人,有那洪福齊天的氣數,能夠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貧道明明白白告訴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讓山河變色的上宗掌教,也無此通天本事,更何況是你陳平安,一個朝不保夕、三頓飽飯都沒有的窮光蛋?!”說到最后,陸沉疾言厲色,極為嚴肅。 陳平安茫然失措。這是他懂事后,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手腳冰涼。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抱著頭,這一次沒有撓頭。 陸沉低頭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罷了罷了,為了救人,貧道欠你一個人情,本想著能賴賬是最好,不然剩下點放在來世再說,如今看來,還是全部都還你,以后就兩清了。貧道與你說三件事,你一一記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寧姑娘身體好些,帶著她去小鎮外南邊溪邊,找一對姓阮的父女。切記,是帶著她一起去,否則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沒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賴臉撒潑打滾,你也要爭取做他們的幫工學徒,挖井搬石也好,鑄劍打鐵也行,總歸都是找到了一處蔭涼的落腳處。如此一來,寧姑娘也算是還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別覺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第二件事,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經常去廊橋底下的小溪,撿石頭也好,抓魚摸蝦也罷,隨你,總之經常去,心煩意亂的時候去,心生感應的時候更要去,至于收獲如何,以你的那點機緣,天曉得,但好歹是‘勤能補拙’了。若是這樣還一無所獲,你小子就認命吧?!?/br> 陸沉說完兩件事后,開始推車,看到陳平安仍然蹲著不動,只不過面朝自己?!捌饋韼兔?!”陳平安起身后,去幫著推車,好奇問道:“不是說好三件事嗎?” 陸沉冷哼一聲:“早就跟你說了,自己想去!”陳平安愕然。 之后陸沉又叮囑了一些事情。 “那些銅錢挺金貴,好好留著?!?/br> “接下來一段時間,少出門?!?/br> “多笑笑,總板著長臉,模樣又不英俊,你小子給誰看呢?” 絮絮叨叨。 陸沉倒像是個長輩了。 將車子弄出院子,陳平安說他來推出泥瓶巷,陸沉也沒有拒絕。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陸沉最后說道:“有句話,還是說了吧。按照貧道推算的命數來看,你爹娘早逝,并非你的過錯?!?/br> 陸沉停頓很久,直到推車馬上要離開泥瓶巷,這才輕聲說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還是受累于你爹娘?!标惼桨材蛔髀?。 最后陸沉堅持不讓陳平安送行,獨自推車向東門遠遠離去。 回首望去,陳平安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勁揮手,笑臉燦爛,全然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