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朕好端端的,能有什么心事?”小皇帝嘟囔著否認。 “那為何早上閉門獨處?!?/br> “不是說了嗎,朕不舒服?!?/br> “可微臣聽說,陛下未時左右見了源州王,就在這里?!?/br> 段蘊語氣一軟,“清塵告訴你的?” “嗯。既是不舒服,又為何見他?” “朕那時剛起身,感覺身子舒服了不少?;适逭敬白油膺吀蛄藗€招呼,朕總不好不理皇叔,就讓他進來了?!?/br> 安正則似乎對她這一長句解釋并沒有興趣,卻神色認真地問道,“他同你說了什么?是不是想游說你禪位?” 果然是自己的太傅,這想法跟當時自己腦中蹦出來的如出一轍,段蘊腹誹了下,回他,“安相你誤會皇叔了,皇叔他并沒有這個意思?!?/br> “誤會?”安正則語氣稍冷,“源州王身為一個外臣,卻平白無故進宮,且還在陛下寢殿周遭出沒,豈是符合常理的?” “安相你疑心太重了,”段蘊不滿道,“皇叔已在大理寺任職暫居明安,哪里算得上是外臣。再說這宮里也是皇叔自小長大的地方,他時?;貋砜纯从钟惺裁床豢梢缘??” “源州王在清和殿外出現卻不是為了見陛下,微臣不信?!卑舱齽t眼神清冽,再次問她,“陛下說微臣是誤會,那便還請陛下告訴微臣,源州王究竟說了些什么?” 段蘊心下一虛,想起那句“喜歡筠筠,自然要時時掛在嘴邊讓你知曉”,心中又是一亂。 “皇叔和朕說話,朕憑什么要一五一十告訴安相?”段蘊提了提音量來掩飾自己心中的慌亂,“那以后安相和朕說了什么,朕是不是也應該一句不落地告訴皇叔?” 安正則察覺她今日情緒明顯不對勁,似乎比平日里敏感了不少,又似乎有些容易激動。 莫非是因為月事的緣故?又或者大概是因為飲了酒? 他心知此時最好順著段蘊,可出于一個首輔的職業道德,他又忍不住提醒道,“陛下與源州王的交往,比之尋常君臣關系已是近得不尋常了。源州王畢竟不是知根知底可以信任的人,萬一讓他知曉了陛下的身份……” 他已經知道了…… 段蘊在心中默默接了一句,摸了摸鼻子感覺有些愧疚,“安相不用說了,朕曉得的。朕與皇叔頗投緣,故而就……再說,與安相不也是親近得不同尋常君臣嘛?!?/br> 安正則一時語塞,頓了下才問道,“陛下為何總將王爺與微臣類比?” “有什么不同嗎?” 自然是不同的,安正則看著她的眼睛又看了好半天,方緩緩回,“微臣……帶了幅畫來,想送與陛下?!?/br> “咦?生辰禮物嗎?”段蘊來了興趣,眸子亮亮的,一臉期待。 “嗯?!卑舱齽t露出了笑容,點點頭起身取了那幅雪景圖來。 構圖精巧,意趣盡出,筆墨不多卻勾得一個栩栩如生,畫上小人活靈活現極是生動,大可擔得起“妙手丹青”四字。 段蘊雖然不太識貨,不過到底這畫的題材是她所喜的,因而笑得也是燦爛,“多謝安相了,朕很喜歡,一定好好收著?!?/br> 這發展有些不對,安正則委婉提示道,“丹青繪出來便是讓人看的,微臣覺得倒不如掛起來好?!?/br> “還是算了。冬日本就天寒,再掛幅雪景圖在屋里看著,豈不是更冷了?!倍翁N接著隨口一句,“皇叔說要給朕一幅繡品,繡的是火盆邊兩貓相戲。朕覺得這種東西更適合掛起來?!?/br> 她伸手一指安正則先前覬覦過的那面空墻壁,愉快地問,“朕打算將那幅繡品就掛在那兒,安相覺得如何?” “微臣……覺得甚好?!?/br> 安正則心塞不已,怎么說到什么都有段清晏出來攪局? 。*。*。 其后二人又說了些朝堂上的瑣事,言談間一直好端端的,直到段蘊冷不丁地道,“安相,朕可否問你一個問題?!?/br> “……自然可以,陛下請說?!?/br> 段蘊問得字字清晰,“我父王,他究竟去了哪里?” 安正則并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過了些時候才輕輕道,“我也不知道。其實這些年來,微臣也一直在打探王爺的下落?!?/br> “結果如何?” 安正則搖頭,“一無所獲?!?/br> “安相所言可是屬實?” “絕無半句虛言?!?/br> “朕相信安相?!倍翁N拿起杯子喝了口東西,“只是所言雖沒有假的,可興許有很多事情,安相并沒有告訴朕?!?/br> “微臣……”安正則一皺眉,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陛下方才喝的是酒?” “嗯,別大驚小怪的?!倍翁N絲毫不以為意,仍舊執著于自己的問題,“我想知道,為什么當初會是我頂替了皇長孫弟弟入主東宮。又是為什么,在太子伯伯薨逝后,父王也不見了?!?/br> “這兩者其實并沒有直接關系?!?/br> “那間接關系呢?” “……”安正則嘆了口氣,輕聲問她,“陛下當真想知道?” “從前雖是存疑卻總怯于求索真相?!倍翁N將那酒杯握得更緊了些,“其實對父王的印象已沒有多深了,可合家團圓總會是每個人的愿望,我知道這其中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因而從來不曾問過安相和娘親?,F在我想知道了,可以么?” “筠筠長大了?!卑舱齽t欣慰又心酸,輕嘆一聲后也端起酒杯喝了口菊花酒。 他沒太注意,段蘊卻看得分明,安正則用的那杯子正是之前自己用過的。她其實平常挺介意這個,但此時看安正則用了自己的東西卻覺得理所當然。 段蘊小時候接觸的人并不多,因為二王爺被景德帝冷落的緣由,那孤零零安在東街的二王爺府也甚少有人問津。三徑花香似錦,路邊卻已生雜草。 前朝后宮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本便是家丑見不得人,涉及皇室就更沒有人敢明面上非議,歆竹小郡主無憂無慮地過著日子,從來不曾聽聞她祖母輩曾造下的孽果。 不過現在她終于是知道了。 安正則將前因后果都同她說了一遍,連同二王爺當初留下的那個“錦囊妙計”,以及她母妃當年舍她為大局的巾幗之舉。 段蘊默默聽著沒有說一句話,殿內的燈不知道什么時候燃盡了,因是廿六日,窗外的月光也慘淡得很。 清和殿一片昏暗,安正則卻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段蘊的眼睛,明亮澄澈勝過夜幕中的長庚星。 “微臣一直猜想,王爺之所以離開大華,興許很大原因在于他自覺有愧于陛下?!?/br> 良久,段蘊那邊才傳來一聲輕飄飄的應答,“好困……” 安正則:“……” 他略微湊近了去瞧段蘊,借著微弱的星光只見她兩眼已沒有什么清明的神采,頰上的顏色也由粉轉緋。檀口微張,吐字之間菊花酒的味道飄散開來,出人意料的好聞。 安正則心中一動,輕聲喚,“陛下?” 那廂毫無反應,片刻后卻是將眼睛閉了起來。 安正則又喚,“筠筠?” 段蘊閉著眼發出了一聲嚶/嚀,像是要睡過去。 安正則略加思索,起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寂靜黑夜中只有他們二人,突然便有許多感慨從心頭涌了出來。 ☆、第92章 你說的,不讓走 殿中的亮光著實微弱,安正則橫抱著段蘊就更是難以看清腳下的路,他將就走了兩步,一不留神便被什么東西絆住了。 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斜,安正則暗道“糟糕”,為護住段蘊不傷著,他只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重重壓住段蘊的腰。 到底是反應夠快,過程雖說有些辛苦,好歹也沒讓懷里的人磕著碰著。安正則松了口氣,下意識地朝懷中看去,冷不丁卻看到一雙亮如星子的眼睛正瞧著自己。 “筠筠?”安正則不知她是夢是醒,便試探性地喚道。 段蘊眼睛一閉,嘟囔出一句帶著菊花酒香氣的問語來,“這哪?我在哪啊……” 看來是醉了,安正則一面在黑暗中探路一面耐心回答她,“這是清和殿,睡覺的地方?!?/br> “那朕怎么沒在睡覺?”段蘊亂七八糟地說著,“這么暗為何不點燈?……哦要睡覺,睡覺不能點著燈,點燈朕睡不著。不……要點燈,不點燈朕怕黑……” “陛下喝了些酒許是醉了,方才還說困呢,微臣現在就帶陛下去睡覺,可好?” 懷中的小腦袋似乎點了兩下,即使隔著不算薄的衣料,安正則依舊感覺得到段蘊散落的發絲蹭在自己胸口。癢癢的,從體膚之表一直癢到心里去。 “去睡覺,好……”聽聲音她似乎很滿意。 安正則將段蘊放在床邊上,又騰出手來略微理了下床鋪,這才猶豫著給她解了外衣,塞到被子里面去。 “睡覺,那……點不點燈?” “不點?!毖粤T將被角給她細細掖好。 “不行?!北蛔永锏娜诵⊥纫坏?,反對道,“朕怕黑!” “好好,那點上便是?!卑舱齽t認命地再次給她整理被子,又轉身去點燈。 燈剛亮起來還沒有多久,小皇帝又不樂意了,“滅了滅了,太亮了!” 復又熄滅。 段蘊這回終于安分了下來,乖乖在被子里躺好,看上去像是歇下了。 安正則就坐著床邊一直看著她,看著看著內心的某處地方便柔軟了起來。 已經記不清上次像這樣看她安睡是什么時候了,似乎是某次她染了風寒臥床,又似乎是她看奏折時睡著恰好被自己撞見……可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呢?安正則記得不太清楚,此刻也并不想去回憶。 這樣的良夜,昏暗的殿中并無旁人,且她還睡得尚酣…… 這種時候如果不做些什么,也實在是辜負了大好時光。 安正則腦中突然蹦出這么個想法。 俯身,低頭,靠近,觸碰…… 一切鬼使神差而又順理成章。 安正則兩手支撐著床沿,零距離感受著段蘊面頰上肌膚的柔軟,恍然失了神。 。*。*。 很短的時間內他突然想了很多。 以往自己所堅持的東西突然不想再堅持了,祖父也好,先帝也好,再或者是二王爺,乃至段蘊的母妃,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他們。 究竟是為誰而活,安正則不禁迷茫了。 上午的時候,二王妃語重心長同他說的那些話還深深印在腦子里。 或許王妃自己也看開了,瞞天過海的大任加諸她女兒幼小的雙肩上不現實也太殘忍,作為母親她其實更希望段蘊能擺脫這責任過尋常日子。